编者按 茅盾曾经在1964年的《文艺报》上撰写短论评价陆文夫的创作,他认为陆文夫的作品有其个人特点,并且觉得陆文夫的创作活动在第二阶段,尤其是《葛师傅》的完成是他的创作道路当中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这篇短篇小说对人物的塑造在思想品质上更加深了一层,同时笔法洗练、质朴豪放又结构精巧,而陆文夫取得新成就的原因在茅盾看来是因为他进了工厂,由一个知识分子成为一个三级车工以后的自然的结果。茅盾还在短论的最后提出陆文夫对于青年作家有启发性的三点,一是陆文夫进入工厂后仍然坚持业余写作,二是陆文夫思想感情的变化结合其创作来看具有实际意义,三是他的创作努力追求独创性。这三点也是茅盾对陆文夫予以肯定的证明。 陆文夫的创作活动的第二阶段真正的开始,可以说在1961年短篇小说《葛师傅》的出生(发表于1961年1月号《人民文学》,四实际写作时间大概在上年冬季)。《葛师傅》在陆文夫的创作道路中,是一次跃进,也是一个里程碑。它不但首次写了在机器旁,在劳动中的工人,而且主人公的意识感情,声音笑貌,也同《荣誉》集中那些主人公有显著的不同。试以方巧珍同葛师傅比较一下。方巧珍是工人阶级中的先进人物,她知道什么是荣誉,怎样对待荣誉,然而她在“怎样保持荣誉”这问题上,还是经过思想斗争而后坚决采取了正确的立场。葛师傅两次巧车大活塞,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内心活动,而在第二次巧车大活塞以前,他有顾虑。为什么?怕失败了名誉有关么?不是。而是怕浪费了国家的材料。终于又担起责任来又为了什么?为了不巧车大活塞就会耽误了生产。葛师傅的先踌躇而后毅然敢为,没有夹杂丝毫的个人打算,处处以国家为重。方巧珍的思想斗争中却夹杂着个人打算,虽然她终于坚定了正确的立场。两个同是先进人物,然而其思想品质的深度不同。葛师傅比方巧珍更高一步。 在写作艺术方面,《葛师傅》也在陆文夫的作品中表现为突出的新的成就。《荣誉》约万余字,除写方巧珍外,又写一个检验员,他是作为方巧珍的对立面而出场的,是为了加倍挖掘方巧珍内心世界的深微隐奥而设置的。《荣誉》通篇只写一件事:方巧珍发现次布后的思想斗争。作者安排了好几个不同的场面,来分析、渲染方巧珍的心理活动。在这里,作者的笔墨做到淋漓尽致,读者也如餍甘腴,十分满足。 就其艺术性而言,《荣誉》不失为一篇精心结构之作。现在我们再看《葛师傅》。这是五千来字的短篇,上场人物事迹也只有两个:葛师傅和他的徒工,后者是陪衬。通篇也只写一件事:巧车大活塞。但是前后两次巧车,却表现了葛师傅在新旧两种社会内不同的身份及其相应的对待工作的不同的态度。这一下,关联新旧两社会,顿使作品所表现的生活有了异常的深度。 《荣誉》把读者的眼光带到这里,又带到那边,极尽曲折之致,然而始终不出一个厂;《葛师傅》却以十分洗练的笔法让读者拍案叫绝。而且,就文学语言看来,前者华赡而后者质朴,华赡故时或伤于纤巧,质朴故时时伴着豪放。 上述种种,我以为就是陆文夫创作道路上第二阶段的突出的新的成就。这些新成就,是在他进了工厂,由一个知识分子成为一个三级车工以后的自然的结果。我们通常说的参加劳动(更不用说成为真正的工人),思想感情起了变化,在这里就明明白白地证实了。 陆文夫同志的生活经历和创作道路,对于青年作家,是有很重大的启发性的。 首先,陆文夫是从知识分子、专业作家转而成为钳工和业余作家的。这一点很重要。特别值得我们学习的,是陆文夫坚持在工厂工作,坚持业余写作。现在有些青年知识分子,下乡下厂若干时间,自以为生活经验够写一部大书了,并且也自以为自己在思想感情上同工人农民一样了,或者没有距离了,因而自认为可以脱产写作、向专业作家的道路发展;这种打算,是错误的。他们看了陆文夫同志的经历,应该有所省悟吧。 其二,陆文夫通知在当过学徒、自己带徒弟,成为四级钳工以后,自述其几年工人生活的最主要收获是思想感情的变化,“是一个从人生观到艺术兴趣的大变化”(《给<文艺报>编辑部的一封信》)。“最主要的变化是开始认识了劳动,并且开始热爱劳动和劳动的人——工人,从而想歌颂他们,保护他们的利益。产生这样的欲望的时候,是把自己也包括在内的。”(引同上)又说:“1958年以前我虽然也写过工人,但是从来没有写过劳动,没有能从劳动中来写人。”(引同上)这些话,好像并不新鲜,我们经常看到听到;然而,结合着陆文夫的创作实践来看,就会从这些经常看到听到的话里,发现其实际的意义了。 如果把短篇集《荣誉》等八篇同后来的《葛师傅》等篇比较,就看得出:方巧珍(在《荣誉》等八篇中,她是写得最好的)同葛师傅乃至痛吴敏珍(《棋高一着》中的人物),在思想感情上是颇有距离的。方巧珍在作者笔下,尽管是个先进工人,然而她的精神世界多少却是一个知识分子所想象出来的。至于文学语言,《荣誉》等八篇同《葛师傅》等篇比较起来,也有显著的不同。前者还有知识分子的腔调——也就是说,或多或少是从书本上学来的,而不是直接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 其三,陆文夫在1961年以后的作品,更加努力追求独创性。他力求每一短篇不踩着人家的脚印走,也不踩着自己上一篇的脚印走,他努力要求在主题上,在表现方式上,出奇制胜。他还有意识地探索短篇小说民族形式的前进一步的道路,如《队长的经验》《修车记》《金钥匙》所表现。他的这些努力,有成功的经验(例如《没有想到》《葛师傅》等),也有失败的经验(例如《龙》)。但方向是对的。我的浅陋之见,以为作者颇善于用小动作刻画人物的性格,也善于用前后呼应等方法构成层次井然、步步入胜的布局。但是他夹袋中的人物还不太多,他写的老工人还不能一人一个性格,而周泰与葛师傅相似之点尤多;他很少写青年工人,作品中有几个青年工人,是以陪衬人物的身份出现的。为什么作者夹袋中的人物还不多呢?我想,这和他只有三四年的工厂实际生活有关系。同时,也和他的创作态度之严肃有关系。接受了《龙》的失败教训以后,作者似乎一方面努力不踩自己脚步的印子,一方面又力求不写没有把握的人物。 读了他的几乎全部作品以后,我以为作者现正处于想更成熟的艺术境界发展的阶段。他的文学修养有相当好的基础,他懂得如何剪裁素材、如何概括生活经验而做艺术的加工;他善于布局、渲染气氛;他知道怎样刻画人物。他已经会了这些写作的基本功,所欠缺者是更广泛、更深入的生活经验——阶级斗争和生产斗争的经验。 我们满怀喜悦地期待着陆文夫的更多更大的成功。 原文发表在《文艺报》1964年第6期 本文节选自王尧编《陆文夫研究资料》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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