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寨里的纸文明》首卷书影 喜庆祥和的新春佳节里,剪纸是中国人眼里一抹绚丽的色彩,它为节日喝彩,也为节日守护。近日,图书《村寨里的纸文明———中国少数民族剪纸艺术传统调查与研究》首卷发布,这套书共有八卷本,共计100多万字,近万幅图,生动呈现出不同民族村庄活态文化视野下的剪纸传统,让人们看到了剪纸艺术的多样性。有千余年历史的中国剪纸是一笔丰厚而又多彩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不仅为我们展现了独特的艺术形式和多样的文化积淀,也为我们的文化研究提供了丰富的纹饰谱系参照。中国剪纸有怎样丰富多彩的图景?在时代发展中如何保护剪纸这样的文化物种?本报记者专访了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中央美术学院教授、该书主编乔晓光。 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乔晓光 作为活态文化的剪纸艺术 《人民政协报》:《村寨里的纸文明》是“中国少数民族剪纸艺术传统调查与研究”的成果,这个研究项目的缘起是什么?为什么会关注少数民族剪纸状况? 乔晓光:我们知道中国剪纸2009年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早在2001年进行申报的时候,我所在的中央美术学院非遗中心开展了申报相关的田野调查和研究工作。期间我们发现苗族、满族、傣族等十几个少数民族有剪纸艺术传统,并且发掘了代表性传承人,但到底有多少个民族具有剪纸传统,中国剪纸的整体分布情况等问题,还都画着问号,没人能说得清楚,缺乏翔实准确的调查成果。同时,鉴于许多少数民族地区剪纸传统的濒危现状,开展抢救式调查记录的时间也是十分紧迫的。所以,在科研与教学中,我们便持续拓展对少数民族剪纸状况的研究。直到2009年,中国剪纸申遗成功,《中国少数民族剪纸艺术传统调查与研究》项目也被批准为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点项目,此时我们已经基本摸清了全国少数民族剪纸的大致分布,也确定了不同民族田野调查的基本区域,相关不同民族剪纸学术研究的文献搜索工作也已基本完成,我们决定把中国多民族剪纸的文化现状通过基础田野调查摸清楚,发掘梳理出中国多民族剪纸传统的基础文化信息。 《人民政协报》:这样看来,这项研究已坚持了16年时间,具体是怎样开展的? 乔晓光:我们以村社活态文化研究为主要方法,每个民族选取具有代表性的村社展开田野调查。所谓田野调查,不是旅游或者采风,不是拍拍照片、在节日里走走,而是必须真实地进入乡村生活、进入文化。虽然我们调查的是剪纸这一项,但仍需放到完整的生活和文化背景中去,最少也要三五个月的时间,最多的有8个月。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就生活在乡村里,与主持者、传承人等各种群体接触、了解。当民俗活动、文化活动发生时,一定在现场参与和记录,获得第一手资料,不允许用二手资料。如果文化发生的时候不在场,那么发生之后我们便无法进行准确的追踪调查。为什么要严格地这样来做?一般来说,人们所看到的剪纸是一个事物,它有形、有材料,但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它是活态的文化,所以又超越了事物,是日常生活中的事实。传统剪纸并不首先是为了艺术审美,而是围绕着文化信仰,是日常生活的需要。当我们把剪纸作为一个具体存在的文化事实,而非以往单一的艺术事物时,我们走进了村寨活的文化生态,发现了剪纸传承的人群,发现了剪纸作为生存事实的文化具体性、关联性和更深层复杂的生活内驱力。 2015年9月乔晓光在四川理县蒲溪村考察羌族剪纸 贵州务川县仡佬族元宵花灯上的剪纸 《人民政协报》:现在,研究的成果已经摆在我们面前,《村寨里的纸文明———中国少数民族剪纸艺术传统调查与研究》第一卷出版,其余七卷也将陆续出版。您有什么收获和感受? 乔晓光:首先我们可以回答上面提到的那个问题了,根据10多年田野调查的成果,我们首次摸清了中国少数民族剪纸分布的整体形态,发现我国33个少数民族具有剪纸艺术传统,分别是:壮族、满族、回族、苗族、维吾尔族、土家族、彝族、蒙古族、藏族、布依族、侗族、德昂族、白族、哈尼族、哈萨克族、黎族、傣族、畲族、仡佬族、拉祜族、水族、纳西族、羌族、土族、锡伯族、克尔克孜族、达斡尔族、毛南族、布朗族、鄂温克族、裕固族、鄂伦春族、赫哲族。剪纸在中华大地上分布如此广泛、如此普遍,是我们没想到的。这些民族大多分布于西北、西南地区和东北部地区,其剪纸习俗传统以山地稻作文化和游牧渔猎文化为背景,剪纸以纸材和非纸材的植物、动物类皮质为媒介,以剪、刻为手段,其习俗功能不同于黄河流域麦作文化以窗花和刺绣花样为主体的汉民族地区剪纸,少数民族剪纸主要以祭祀、巫俗仪式剪纸和刺绣花样为主。一个非常重要的现象是,对于“剪纸”这一文化物种,有的叫剪花,有的叫剪动物,甚至叫"“功”、“董”,基本上没有叫剪纸的。不同的民族语言使用不同的词语,但也有普遍的特点,即所有描述的语言来自于事实,而不是实物。这给我们一个启示,民间文化是活的文明,从生成、发展、传递到交融,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国多民族的剪纸传统以乡村妇女为主体传承千年,不仅在民间节日和婚丧习俗、人生礼仪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剪纸的纹饰谱系也构成了一个非文字的文化符号系统,在日常生活具有重要的文化作用。 传承千年的文化火种 《人民政协报》:您在标题里用了“纸文明”一词,如何解读?从文明传承的高度来看,中国剪纸有什么特点? 乔晓光:作为活态文化的中国剪纸传统,是基于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造纸术形成的纸文明的活态传承。我们知道,造纸术不仅极大地推动了以汉字为主体的书写传统,推动了古代文人书画的普及和发展,也促进了以民间信仰文化为核心的活态文化的持续传承,比如剪纸、年画、纸扎、灯彩、风筝、纸伞等,都是古代纸文明形态的延续。根据考古研究,中国古代最早的剪纸实物是在新疆吐鲁番地区阿斯塔那墓葬群中,发现了南北朝时期用于丧俗的剪纸团花残片;在甘肃敦煌的洞窟中发现了唐代与佛教习俗相关的剪纸塔与双鹿,发现了彩色纸花、纸钱与幡形剪纸;在陕西宝鸡陇县原子头唐代墓葬中出土的陶塔式罐上,发现了张贴在陶腹上的方形与圆形团花式剪纸。可见,中国剪纸有千年的悠久历史。而今天,从我们的调查就可以看到,经过漫长的历史岁月,剪纸并没有消亡,依然保持着原生活的状态,这在世界范围内都是一个奇迹。 以前说起剪纸,有人会觉得不就是窗花吗?小脚老太太有什么文明?现在,随着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宣传力度不断加大,这种认识正在被改变,非遗保护越来越深入人心。我们习惯了从文本经典中解读文明,习惯了精彩高端的文艺形式,却忽略了日常生活中保留着中华文明最鲜活、最本源的文化。中国的乡村妇女用纸和剪刀创造出的传统剪纸,就是这种文化,它是一颗多面体的文化宝石,折射出活态文化中多视角多层次的文化内涵,其艺术思维传统和艺术创造蕴含着丰满的民族学、民俗学、社会学和艺术学价值,是本土当代艺术发展的灵感源泉。我们多年坚持做剪纸研究,最重要的就是因为剪纸文化本身的伟大和深厚,它是如此悠久、如此多样,值得我们不断去挖掘。 陕北过年时用剪纸做的旱船 河北邢台春分打醮 《人民政协报》:中国剪纸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您刚才说中国剪纸在世界是一个奇迹,中国剪纸与世界剪纸有怎样的关系? 乔晓光:剪纸是一种世界性的文化现象。比如日本还保留着中国唐代时期的剪纸实物,现在不仅有自己的传统剪纸习俗,同时现代剪纸也十分活跃;东南亚很多信奉小乘佛教文化的国家,寺庙中的剪纸纸幡及刻纸金水漏印使用得比较普遍;墨西哥、波兰、瑞士、丹麦、芬兰、挪威等国家也有剪纸传统的遗存,中国东北地区的剪鹿皮等手工艺与北欧一些国家具有相似性。我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讲中国剪纸的时候,听众十分激动,因为他们认识到中国剪纸比较完整地延续了农耕时代的剪纸文化传统,保留了一个文化多样性的剪纸文化物种,使我们今天仍可以看到一个活态的剪纸文化形态,同时,它把各个民族联系在一起,甚至进一步把中国和世界其他国家联系在一起,成为世界剪纸领域有文明认知意义的经典范例。中国是世界剪纸的原乡,在我十多年的海外中国剪纸互动推介中,不同国家的成年人与儿童都表现出对中国剪纸极大的热情,中国剪纸最大的魅力不仅仅是让世界了解了剪纸的丰富多彩,更主要的是剪纸会和每一个参与互动者发生联系,用中国剪纸可以讲世界的故事。所以,通过中国剪纸的个案,跨民族、跨区域、跨文明研究刚刚开始,剪纸打开了朝向世界的大门,我们走了进去,我们看到了有文化的自信的未来。 记录珍贵的文化记忆 《人民政协报》:在对传统剪纸的研究中,有一个关键词是村社,为什么这么关注乡村? 乔晓光:中华文化是可读、可赏、可体验的身心文化。人创造了文化,当人离去,文化还在,继续塑造下一代人,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是文化是延续的,散发着恒久魅力。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中国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创造了丰富多样的文化形态,今天,在中国乡村,那些源远流长的文化形态依然延续存活着,秉承着自己的文化信仰和日常生活形态,以口传身授的方式传承古老的文化血脉。 不过,当人们身处于城市里,对于乡村的认识是模糊的。你看,一条黄河到了宁夏,一马平川,歌声平缓悠扬;到了陕北,黄河九曲十八弯,歌都是吼出来的。走进贵州的大山,我们又听到了苗族仿佛故事一般的歌声,而侗族大歌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下地干活的妇女劳作后回来,脚上的泥还没洗干净,往那一站,不用定音器,几个声部唱出和谐的歌声,有音乐家说简直是巴赫时代的专业水平。这和谐就来自于民族文化的内部,来自于老百姓的生活里。在我看来,剪纸是乡村大地上的文化,乡村文化就是活的文明,不了解乡村的生活传统,就不了解中国人的思维与文化习性。今天,多民族乡村的活态文化传统,构成了中华文明活的文化生态和地缘性文明的基本特征,构成了民族文化的多样性。从乡村,我们可以触摸到中华民族的脉动。 从学术研究的角度来看,乡村是中央美术学院民间美术的传统。朝向乡村大地的文化尊重与向民间艺术致敬,是自延安鲁艺以来中央美院老一辈艺术家传下来的学院精神,我们传递承继了70多年,历经了三代人的传承,一直贯穿着“文化人民性”这条坚韧顽强的思想主线。记得我读研究生的第一堂课,我的老师就告诉我,学民间美术如果对农民没有感情,就不要学了,学也学不深。所以,我们坚守地站在中国乡村农民群体所创造的民间艺术一边,到最基层的乡村了解民间艺术的原生现状,坚持艺术创作研究要向民间学习,坚持把生活作为课堂,不做单一的书斋研究。 江苏南通“僮子戏”的表演空间用彩色剪纸布置 青海互助土族“梆梆会”仪式中的剪纸“幡” 《人民政协报》:现在,古老的乡村文明经历着向现代文明的转型,在这种背景下,作为活态文化的剪纸也面临着严峻的形势,对于保护和传承传统剪纸艺术,您有什么思考? 乔晓光: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正在经历着几千年农耕历史中前所未有的文明转型期,以古老农耕文化为背景的多民族乡村社区的活态文化传统,在全球化和现代工业化的浪潮冲击下开始发生急遽快速的流变,许多活态文化类型已呈现出濒危态势。我们在田野调查中最感到遗憾的就是传承人的减少,这十几年来,我们认识的一些剪花奶奶陆续去世,农村里很多中青年外出打工,对自己乡村民间文化日益疏离。活态文化是由人来传承的,每个人都是一本书,一个乡村就是一座图书馆。而这些书可能在我们还没搞清楚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有个概念,一个是文化持有,一个是技艺实践。前一个是指文化的完整记忆,后一个指技艺传承实践的掌握。如今许多高龄非遗传人年事已高,不断离去;年轻一代传人对文化已经不甚熟悉了。如何使中国乡村承传几千年的文化信仰、文化记忆、文化独特性活态保护下来,是当今我们面临的挑战和难题。 在我看来,21世纪的前30年是保护抢救濒危文化遗产最重要的时期,保护的基础是对文化物种整体的认知和进入,一个变革的时代需要创新,老物种就是新物种的土壤,土壤越深厚越丰硕,新物种才能越创新。所以,我们要抓紧把文化物种记录下来,这应该是责无旁贷的历史使命,否则丢掉了文化物种的创新便是无水之源,无本之木。记录文明,不仅是把生活记录下来,更重要的是让生活开口说话。从人类学的角度来说,研究者不应指手画脚,更不要代替老百姓去说话,而是把尊重这个文化放在第一位,回到生活的整体,回到文化发生的现场,用生活的整体视野来了解事物的存在,来了解事物背后人的作用,包括他内心的情感驱动力。讲好乡村里活态文明的故事,不仅让世界了解中国,也是中国不断发展的源泉。今天剪纸开始走入节日中的城市,包括一些国外城市举办的中国春节活动都在使用剪纸。而在国家九年制义务教育和大学美术教育中正在开展的剪纸艺术传习……剪纸的传承将会不断出现新的前景。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