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暮春,收到“中国芳香”展主办方之一法国塞努斯基博物馆馆长易凯先生约稿函,嘱撰文介绍中国古代香文化之大略,云将收入展览图录,遂自旧著中摘取片断,成此《宋元香事》一则。 中土香事原有着久远的传统,一是礼制中的祭祀之用,《诗·大雅·生民》“取萧祭脂”,“其香始升,上帝居歆”,即言熏燃蒿草和动物脂肪,使气味上达于天,祖先神灵于是安而飨之。二是日常生活中的焚香,即焚于室内,以祛秽气;熏衣与被,以取芳馨。魏晋南北朝时期随佛教东传的香事之种种,不过是融入本土固有的习俗,而非创立新制。至于两宋香事的兴盛发达,却是与高坐具的成熟密切相关。其时士人的焚香,原是实实在在的日常生活,后世看得是风雅,而在当日,竟可以说风雅处处是平常。元代出现线香,香事里便有了“快餐文化”,不过追求古法与古意的一脉,却始终不曾断绝,直到明清。 检视中土香事发展演变之大概,有两条或并行或交叉的主要线索,一是香料的变化,即由草香而树脂香,而合香,而线香。二是香具的变化。影响香具变化的因素也大致有两项:其一与香料相关;其一与用途相关。后者便是以供养具与日常生活用器之别而有了香炉的式样和风格之别,或者说俗与雅之别。设于道观寺院为公众所用者,自然不以雅为标准,且尺寸不会太小;设于桌案为士人所用者,则求古朴典雅或清俊秀逸,尺寸一般不大。 焚香以求雅韵,即把它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大约自唐代始,至于宋人,而把香事的日常化、诗意化推向极致。香炉的集大成,便成于两宋,传统式样也多在这一时期完成它最后的演变,并且新创的形制几乎都成为后世发展变化的样范。在与此相关的香料史中,宋人也刚好是站在承上启下的位置,因此在一片琳琅满目的器具中,我们看到的是两宋士人生活中与诗词相依偎的雅韵风流,这是现代生活中已经完全消失了的气息。 两宋香炉的造型很丰富,尺寸的大与小是一种区别,有盖与无盖,又是一种区别。莲花式,奁式与仿古式(图1—4),这一类都不带盖子。带盖子的一类,称熏炉,如香毬,如鸭炉和鸳鸯炉(图5)。材质则以瓷器为多,也有金银器。南宋最具特色的是仿古香炉,尺寸都很小,高矮多在十厘米左右,宋人的日用焚香,都是用这一类小型香炉。好古之风是仿古瓷炉制作的大背景,工艺的独特也把它的造型和尺寸限定在一个最为合宜的范围之内。小型瓷炉的精品多出自宋官窑和龙泉窑,风格特殊的完美,得自装饰与制作工艺结合得浑然如一。上海博物馆藏龙泉窑鬲式炉,高11.3厘米,式仿古铜鬲,素朴得几乎省略掉一切装饰,仿佛惟一的巧思只是利用烧成过程中釉层积聚厚度的变化而在腹足间“出筋”。其实独特的釉色才是它的精魂,薄胎厚釉恰到好处的配合,洗练出娇滴滴水灵灵的一泓梅子青,所谓“琢瓷作鼎碧于水”(杨万里《烧香七言》),南宋诗人为龙泉青瓷写神已算形容得恰切,但还要说玉一般的品质才是它的难得。浙江德清县乾元山南宋咸淳四年吴奥墓出土龙泉窑粉青鬲式炉,高6.5厘米,与上海博物馆藏品韵致相仿,只是更小。出自有纪年的墓葬,自然是最好的互证。 宋人称作“香毬”的炉,形制更为小巧:炉身作成球形,下边有三个小矮足,宋赵九成《续考古图》卷三所录即其式,传世与出土的实物都有不少(图6、图7)。据北宋刘敞《戏作青瓷香毬歌》,可知这一类香毬常常是焚燃在卧榻,与眠人相伴。 与香炉配合使用的是香盒,宋代绘画与雕塑中有不少这样的场景。而如果是“行香”,那么最方便的一类香具便是香炉与香盒(也称香宝子)合作一器的手炉。最为精好的一例,是南京大报恩寺遗址北宋长干寺真身塔地宫出土的银鎏金香炉,地宫时代为北宋大中祥符四年(公元1011年)。炉柄的前端结束出“一把莲”,下覆的一枚大荷叶为炉座,一茎莲花弯向中间为炉身,炉身下方挑出一个莲花座,上有坐佛,身后一屏莲花瓣式背光,背光上面錾刻缠枝卷草。莲花炉下花枝旁逸:一对花苞,一个小碗一般的莲蓬,莲子为其表而成莲蓬的盖。炉柄末段做成一枚下覆的小荷叶,更以一个带盖莲蓬为镇。两个相互呼应的莲蓬,便是有着实用功能的香宝子。 宋代士人视焚香为日常,燕居而求幽玄的清境,实少它不得。而彼时之香,以水沉亦即沉香为要。范成大《桂海虞衡志》中《志香》一节所述种种,对沉香的品评 正有它独特的角度,即优劣高下之标准,是基于士人燕居时候的焚香。“团扇兴来闲弄笔,寒泉漱罢独焚香”(陆游《夏日》);“沉水一铢销永昼,蠹书数叶伴残更”(刘克庄《身在》),怡神涤虑,澹志忘情,皆是其境界。 沉香在南北朝时期已经入药,唐代则更加引人注目。土产的白木香即海南香作为土贡,唐代已列入制度。不过海南香真正为世所重是在宋代。宋人重沉香,和合众香制作香饼,水沉也是核心,而主要取用的是海南沉。发达于南北朝时期的合香技艺,许多配方原是得自佛经,施用于中土之后,又加入了自己原有的药草炮制的经验,其实二者之间的道理本来相通。调和众香制作香饼,从两宋诗文描写和文献记载中的香方来看,基本原则与现代调香工艺多有相通。合香所使用的原料,不外三类。其一,构成主体香韵的基本香料,如水沉,白檀香,降真香。其二,用作调和与修饰的一类,如甘松,丁香,藿香,零陵香。其三,用作发香和聚香的一类,如艾纳,甲香,龙脑,乳香,安息香或金颜香,麝香,龙涎香。所谓发香,即令各种香料成分挥发均匀;聚香,便是使香气尽可能留长。而宋人艳称的“龙涎香品”或曰“古龙涎”,也不外水沉为本,杂以脑麝香花而制成的合香。为宋人所喜者又有“蒸沉”,即把蒸馏香水的方法薰制水沉,以调配出个性化的香气,如柚花沉、玫瑰沉、桂花沉。杨万里《和仲良分送柚花沉三首》句有“薰然真腊水沉片,烝以洞庭春雪花”;“锯沉百叠糁琼英,一日三薰更九烝”。春雪花,言柚花之色;“锯沉百叠”一句,便是宋张世南《游宦纪闻》中说到的香木作片,在锡制的小甑里,叠花一层,叠香一层;“一日三薰”句,则《游宦纪闻》所述之蒸花。杨万里诗《红玫瑰》“别有国香收不得,诗人熏入水沉中”,用作熏沉的办法也应如此。类似的办法宋人发明了不少,并且多见诸吟咏。 总之,随佛教东传而来的合香之法,至于两宋,已经完全本土化。本草学的发展此际达到一个高潮,园艺学的发达也可谓空前。芍药,牡丹,梅,菊,兰等各有专谱,传统植物的研究自不待言,对许多外来植物也早有了很确切的认识。博物,多识,格物的空气里,“更将花谱通香谱”,乃是必然,它因此成为宋代合香的重要特色之一,也是两宋香事的特色之一。宋代士人之焚香,追求的不是豪奢,亦非点缀风雅,此中更没有日本“香道”式的仪式化的成分,而是本来保持着的一种生活情趣。“小阁幽窗,是处都香了”,原是宋人咏木犀之句,却也正可移来为两宋香事品题。 两宋香事中的又一项,是制作用来佩带的香珠和香饼,比如“龙涎佩带”,时或称作“软香”。杨皇后《宫词》“近臣夸赐金书扇,御侍争传佩带香”,所咏即是此物。“佩带”而标出“龙涎”,原是特地说明它的制作原料中有龙涎一味,或者只是添得依仿龙涎风味的“龙涎香品”,实际上多数情况是取后者,因为真品龙涎不惟价格极昂,且非轻易可得,即便在宫禁,它也不是寻常之物,如此情状在宋人笔记中多有记述。南宋顾文荐《负暄杂录》“龙涎香品”条说:绍兴年间,高宗“万机之暇,留意香品,合和奇香,号东阁云头。其次则中兴复古,以古腊沉香为本,杂以脑麝、栀花之类,香味氲氤,极有清韵”。常州武进村前乡南宋墓出土“中兴复古”香饼一枚,背面模印蟠屈向上、身姿相对的两条龙,可知是出自宫禁的“内家香品”。武进村前乡南宋墓共六座,发掘者推测墓主人是官至副相的毗陵公薛极的亲属,那么此枚佩带为宫廷赏赐之物也就顺理成章,也因此而珍重随葬。此外,同是出自村前乡这一组墓葬的还有一枚直径六厘米的圆形香饼,香饼外缘包银,银边打作四季花卉,中有一个用作佩系的小环(图8)。它也属于佩带之类的“软香”:或作为香佩系于衣,或用作扇坠。 香事中的一个大变化,是元代出现了与传统的香饼、香丸制作方法不同的线香。线香制作简便,可以快速生产,使用的香料也比较低档,并且焚燃方法十分容易,因此不仅适合道观寺院的大量使用,也便于家居生活的日常焚香,于是很快成为大众化的香事用物 ,并且长期沿用下来。用唧筒制作线香的情景,在蒲呱所绘广州三百六十行的“榨玉香”里可以看到。 当然传统的古法也没有中断,盛放香饼或香丸的香盒也还有制作精美的漆器。只是使用者的范围缩小了。元代出自龙泉窑的仿古式小香炉大体承袭宋代形制,但少了秀逸之气。杭州老东岳元大德六年鲜于枢墓出土的龙泉窑三足炉,高9.9厘米,鼓腹,圜底,束颈两侧贴附双耳,炉身上饰双弦纹,下饰单弦纹,下边三个兽头足,同宋代风格的区别已经十分明显。河北保定市满城岗头村元张弘略墓出土钧窑贴塑龙纹双耳炉,也是元代香炉的流行式样之一。内蒙古赤峰地区出土元代侍女铜像、大同市博物馆藏元代供养菩萨铜像(图9),女子托举的小炉便都是这一类大体相近的造型。集中展现元代香炉样式的古代遗存,是出自韩国新安海底沉船中的一大批瓷器和金属器。关于新安船的航程,有几种推测,不过关于它的起始,意见大体一致,即元至治三年(1323年)自中国港口宁波启程,驶往日本的博多。船货中出自中国不同窑口的各式香炉(图10—12),自然也是运往目的地的商品,可见这一时代香具流通中的文化传播。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