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西北陆上丝绸之路,自西汉张骞出使西域,开辟了中国通往中亚、西亚的交通路线之后,逐渐成为中国与西方通商贸易和交往的主干道。这条路线大致是从汉代首都长安(今西安)出发,经甘肃河西走廊,进入西域(今新疆及中亚),然后经西亚到达欧洲地中海沿岸。这条陆上丝绸之路经过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经营发展,到隋唐时期出现空前繁荣景象。宋元时期,海上丝绸之路兴盛发达起来。至明清时期,由于航海与造船技术的进步,特别是东西方新航路的开辟,海运更为便捷安全,东西方交通贸易逐渐转变为以海路为主。因此有清一代,西北陆上丝绸之路已经丧失中西交通主干道地位,加上受自然条件变迁、战乱频繁以及中国政治商贸中心东移的影响和政府管理不善、基础建设落后等原因,而日趋衰败没落。但是,它毕竟仍是内地与西北陕甘、新疆地区交通的必经之路。那么,清代西北丝绸之路的真实面貌究竟如何呢?当时人对此鲜有记载,更少有人专门去作实地考察,然而道光二十二年(1842),林则徐在流放新疆途中所写的日记,却正好为后人留下了详实、具体、生动的记录。 清代中叶,西北丝绸之路旧道,是京师经陕甘到新疆的官道。清政府在官道上设置军台、驿站,并配备一定数量的驻守官兵、马匹、车辆和食宿必需物资,主要供递送军情命令、奏报,接应往来官员、差役,以及押送军流人犯、遣送获罪官员所用。 林则徐在鸦片战争前期,领导广东军民进行反对英国鸦片贸易和武装侵略的英勇斗争,为维护国家主权和民族尊严立下了卓越功勋。可是却遭到投降派的诬蔑陷害,道光帝竟斥责林则徐禁烟抗英“办理不善”“别生事端”,以至“糜饷劳师”,而将其撤职查办。1841年6月28日更下旨将他“从重治罪”,流放新疆伊犁。尽管中途曾受命协办河南开封黄河筑坝工程,但在大坝合龙之日,却接旨“仍往伊犁”効力赎罪。林则徐由于“河工积劳”,身染疾病,1842年5月至7月,暂留西安调治。病愈后,于1842年8月11日(道光二十二年七月初六)从西安出发,踏上前往新疆伊犁的漫长戍途,同时也开始了对西北丝绸之路长达四个月的实地体验与考察。 根据《大清会典》等资料,自京师至新疆伊犁的官道,计程约一万一千多里,途经155个驿站。而林则徐从西安出发,至1842年12月10日抵达流放地伊犁,约有8000里路程,途经100余个驿站。其间总共在西北丝绸之路旧道上跋涉了四个多月即125天之久。林则徐每天都写日记(又称《壬寅日记》或《荷戈纪程》),详细记录了每日行程和路线,现据中华书局《林则徐集·日记卷》排列其具体行程地点和日期(为查阅方便起见,仍用《日记》原稿的农历时间)。 整个行程可分三大段,第一是从陕西西安到甘肃兰州。林则徐一行于道光二十二年七月初六出西安城,过渭河,经咸阳县、醴泉(今礼泉)县,初八日到乾州。经永寿县,十二日到邠州(治所在今彬县)。然后渡泾河,经长武县,十五日到甘肃泾州,十七日进平凉府城。二十日过六盘山,经隆德县(今属宁夏固原市),二十一日至宁静州,二十三日过会宁县城,二十九日到甘肃省会兰州府。 第二是从兰州经河西走廊至新疆哈密。林则徐于八月初七离兰州,过黄河浮桥,经平番县,过乌鞘岭,经古浪县城,十四日到凉州府城(今武威市)。再经山丹县,二十八日至甘州府城(今张掖市)。九月初一经抚彝,初二经高台县,初五到肃州城(今酒泉市)。初八出嘉峪关,初十经玉门县,十四日到安西州。十八日过星星峡,进入新疆地界,二十三日到哈密城。 第三是从哈密到伊犁。到哈密后林则徐选择了天山“小南路”的路线。他在日记中详细解释道:“新疆南北两路皆此分途,天山横亘其中。”北路去伊犁,本应从达般、巴里坤走,南路去喀什,应从吐鲁番走。但此时新疆已是冬天,北路达般其寒彻骨,而且“雪后路径难辨,倘有迷误,即陷于无底之雪海。故冬令行人虽往北路,亦多由吐鲁番绕道。”可是偏偏南路吐鲁番道上又有十三间房为古之黑风川,若起大风,能把车马吹到空中,亦行人所惮。幸亏还有一条小南路,由哈密西280里之瞭墩再分途往北,“既避北路达般之雪,又避南路十三间房之风”。于是林则徐一行九月二十七日至瞭墩,十月初六入奇台县城,十一日至阜康县,十三日进乌鲁木齐城。然后经昌吉县城、绥来县城,过玛纳斯河,二十二日至乌兰乌苏军台。二十五日经库尔喀喇乌苏,二十九日入精河土城。十月初三经托霍木图军台,过赛里木湖、塔尔齐山,十月初九终于抵达流放地伊犁(今伊宁市)。共计行程八千余里,历时125天。 当时西北官道上使用的交通工具仍是以马、牛、骆驼等畜力运输为主。林则徐从西安出发时,由三子聪彝与四子拱枢陪同,雇佣了马车七辆,随带行李除日用品外还有许多书籍和写字用的宣纸等物。他中途换过二次车,到甘肃凉州换雇大车七辆直至乌鲁木齐。但由于路况不好颠簸厉害,在肃州把车轮换了长辀,“左右车轮离车箱一尺”,才减轻了颠簸。到乌鲁木齐后,又另雇赴伊犁车辆,“共大车五辆,飞车即太平车一辆,轿车二辆”。 当时的路况、气候、环境和食宿条件不佳,旅途艰苦。刚出西安不久到乾州就遇到“大雨如注”,“旅馆积水成渠,滚入床下”,“墙屋多圯,不能成寐”。在赴泾州途中“忽起西北大风,余轿中玻璃破一片,凉甚”。出平凉城后,“一路涧水汹涌”,车夫、纤夫叫苦连天。过永昌、山丹一带,小石满路,风雨大作,“须臾雨变为雪,寒冷异常”,“毫无可避风雪之处”。出甘州城“涉河十余道”,水深有至马腹者。经高台盐池驿,道路“多深沙,又系上坡,马力几竭”,当地人称之戈壁。出了嘉峪关,“一望皆沙漠,无水草树木”。进入新疆,过星星峡,“向为宿站,而无旅馆,仅大小两店,皆甚肮脏,借隔邻土屋吃饭,夜在车宿”。“西北风大,出峡皆石路,且多自上而下,车颠甚。” “夜大雪,积厚四五寸”,日记中常有不得不“夜宿车中”的记载。出哈密,“皆碎沙石路,车甚颠波”。路上积雪,辙迹不辨,高低不平,“峡路蜿蜒欲迷者屡矣”。过奇台后,“是日天暖,雪融成泥,路滑多水”。至阜康后,路更难走,融雪泥泞,“己费马力,且路多坎窝,车每陷入”。只要一辆车陷入后面车也只得停行,而且车辆常发生折轴脱辐事故,各种艰难,“不一而足,殊累人也”。快到伊犁时,经历了途中最惊险一幕。林则徐一行驱车过塔尔奇山,“约二里许至其巅,而狂风大作,几欲吹飞人马,雪又缤纷,扑入车内。欲停车则山巅非驻足之所,欲下岭则陡坡有覆辙之虞”。面对如此险境,林则徐只得舍车而徒步,牵着儿子之手“连袂而下”,直到步行二里多,坡不太陡时才又上车。 林则徐在日记中对西北丝绸之路途中的山水、城乡、民俗、民生见闻,也有不少生动具体的描写。尽管历尽艰辛,仍有不少乐观风趣的文字。如写当时的兰州黄河浮桥,“计二十四舟,系以铁索,后有集古草巨绠联之,车马通行,此天下黄河之所无也”。经平番县十里苦水驿,“沿途皆极荒陋,将至驿则山树皆绿,始有生趣”。“自入高台境内,田土腴润,涧泉流处皆有土木小桥,树林葱蔚,颇似南中野景。其地向产大米,兼多种秫,顷已刈获,颇为丰稔”,好似河西走廊上的塞外江南。经过安西马连井,林则徐尚有雅兴下车捡石头,“见东南一带山石多白色,旷野乱石亦往往白如明矾,检数拳,颇可玩”。甚至还带儿子去看淘金,“晚饭后与两儿同往作坊观之,乃知精金固由千磨百炼尽力淘汰而后成也”。到新疆哈密,他除了考证其历史,还赞美“今其地土润泉甘,田多树密,可谓乐土”。在塔西河,他记载清代在新疆移民遣犯屯田之事。“此地民居甚盛,闽中漳泉人在此耕种者有数百家,皆遣犯子嗣,近来闽粤发遣之人亦多分配于此”。至精河军台又见“此地安插遣犯约二百余名,皆令种地及各营中服役,闽粤人尤居其半”。经过离伊犁不远的塔尔奇山下果子沟时,林则徐对该处景色赞不绝口,他写道:“祁鹤皋先生《行记》称此处为奇绝仙境,如入万花谷中。今值冬令,浓碧嫣红,不可得见,而沿山松树,重叠千层,不可计数。雪后山白松苍,天然画景,且山径幽折,泉流清冷,二十余里中步步引人入胜,若夏秋过此,诚不仅作山阴道上观也”。反映了林则徐宽阔豁达的心态和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 林则徐最可贵之处还在于他虽然人在戍途,身处逆境,历尽艰难,但仍然关心国家的安危和民生的冷暖。年已58岁的林则徐在离开西安踏上流放路之前,曾给家人写下了两首留别诗,其中有“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名句。八月上旬在兰州时,在给友人的信中说:“自念祸福生死,早己度外置之,惟逆焰己若燎原,身虽放逐,安能诿诸不闻不见。”“愈行愈远,徒觉忧心如焚耳。”八月十五日,林则徐在凉州给朋友的诗中写道:“关山万里残宵梦,犹听江东战鼓声。”流放路上连做梦也思念着抗英前线的战事。九月五日,在肃州写给也因抗英被流放新疆的原两广总督邓廷桢的诗中,则表示“中原果得销金革,两叟何妨老戍边”。以上这些林则徐在西北丝绸之路戍途上写的诗歌、书信,充分表现了他为了国家与民族利益,毫不计较个人祸福荣辱的爱国主义高尚情操。 作者简介 王晓秋,江苏海门人,1942年生于上海。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委员,第9—11届全国政协委员。主要从事中国近代史和中外关系史研究。主要著作有《近代中日启示录》《近代中国与世界》《近代中国与日本》《近代中日文化交流史》《东亚历史比较研究》《改良与革命》等十多部,发表论文二百多篇。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