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长沙 廖文伟 鬼市传说很多。古人不解蜃楼海市缘何会忽起忽散,误以为是神鬼使然,便称之为鬼市。神秘兮兮的一件奇遇,据说也牵扯上鬼市,其必有鬼之踪迹,似乎确凿无疑。说的是慈禧60寿诞时,一定要小太监几天内给她弄件上好狐裘,否则重罚,小太监愁得无计可施,忽然便想到估衣夜市。果然有美少年正出售一领极品狐裘,成交后,少年转眼化作一缕紫烟飘然而去。此时,小太监手上的狐裘尚温,小太监猛省,原来是狐仙为救他,亲送极品狐裘给他。于是夜市有狐鬼,便口口相传了,夜市真成了鬼域之市。 其实鬼市继夜市而起,源于燕山脚下。 唐人张籍有诗云“夜市连铜柱,巢居属象州”,宋代的欧阳修作《寄梅圣俞》诗,亦提及“击鼓踏歌成夜市”,可见夜市唐宋时期已出现,源承日久。早期夜市多为估衣,入夜开市,天晓散去,因之又称晓市。据说,估衣夜市开始售卖文玩古物,盛于大清乾隆年间。京城里的败落王公子弟,常常将家传之物拿到偏僻的半壁街一带夜市出卖。为免外人发现丢了体面,失了尊严,便夜半摸黑去,曙光初照归。那些盗墓掘坟的角色,自然巴不得有这么块天不管地不管的地皮,于是也麇集京师夜市,做那些黑灯瞎火的买卖。买卖双方皆提着灯笼,昏黄光影之中,斯文者羞于讨价还价,生意人担心旁人横插一杆子,皆伸手在对方的衣袖中屈伸手指议价。公开论价则使用“么、按、搜、臊、歪、料、俏、笨、脚、勺”,代表从一到10的个位数,地道的讳莫如深。那时日的景况,我曾胡诌几句告诉朋友,说那买卖双方“话不高声步履轻,袖中五指定乾坤;灯笼蜡烛半遮面,鬼影幢幢到天明”,理所当然,夜市被人称作鬼市了。 鬼市的出现,催生了大批的古玩商贩,乾隆年名臣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就记述了一个。说是有个戏曲演员,年轻时极英俊,能歌善舞,往往串角上场,扮相亦极好,一时传为佳话。年岁大了,却不得不为生计而贩卖古董文玩,经常出没在京几集市。古董珍玩的买卖,升值空间都很大,于是前往鬼市卖货的、买货的开始互串,现卖现买,现买现卖。鬼市的繁盛,当然便得益于此。而具备鉴赏功夫的,沙里淘金,常常仅花些许银钱,便可寻获历史文化价值厚重的宝贝。这种沙里淘金的功夫,行里人形象地称其为淘宝,捡漏之说亦由此而衍生。 时至晚清,北京的鬼市催生了大批古玩商店,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被取缔,商贩们被分配到回收公司或信托商店工作,为国家搜集散落在民间的遗珍。长沙的曹菊先老先生,上世纪50年代便是从解散的古玩商店安排进回收公司的,肘弯上挽个竹筐,手上摇着小鼓,走村串巷。据他所述,光是为国家收购回来的上好犀牛角杯、官窑瓷器,便有好些个。 最记得曹老先生说给我听的一件怪事。古玩商店取消后,大部分存货充公了,多年搜集的一批古董银币却舍不得,里三层外三层地用油纸包好,就埋在床前地下。后来风平浪静,悄悄地去挖,结果深翻三尺,钱币们无影无踪。曹老先生说,老伴身体欠佳,儿女们不知道,莫名其妙地“飞了”!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北京的古玩鬼市又悄悄地出现了,大势所趋,1992年北京开辟潘家园古玩市场,正式承认收藏品买卖集市化的合法性。集市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人声鼎沸,从凌晨二时左右开市,熙熙攘攘,直到晌午,煞是热闹。 鬼市的再现,为现代热爱历史文化而酷爱古玩收藏的百姓,创造了一方乐土。而赴鬼市的买卖双方,市井中人已经占绝大部分,“么、按、搜、臊、歪、料、俏、笨、脚、勺”太拗口,于是用一分代一角,一角代一元、10元代表100元。讨价还价时,不至于因价格而惊吓到行外人。 长沙的古玩集市,最初辟在宝南街的建筑工人俱乐部,由80年代中期蔡锷路邮政局门前的邮票地摊发展而来。先是从邮局前街发展到后街,而后发展到建筑工人俱乐部蓝球场,继而渐渐占领了一楼的门厅,到1995年夏日,地摊大军已经进据二楼的排练厅,俱乐部名存实亡了。 我的挚友徐中敏,某大学艺术系主任,其夫人娘家即住在俱乐部斜对面。中敏大女儿二三岁时即遵父命认我作义父,现为深圳女画家协会副会长。我与中敏岳父母也有过从,出入宝南街自然也多。加上我曾任职长沙市总工会宣传部,多次在俱乐部审查过文艺节目,自然发现冷冷清清的俱乐部渐渐热闹起来,恰恰又逢一奇遇,鬼使神差, 本便对历史文化兴趣极浓的我,闯进了古玩市场。 那时日,俱乐部看门人凌晨4点半到5点准时打开大铁门,风雨无阻。奈何从附近县市赶来的古玩商贩,4点赶来的有,5点赶来的有,男女老少,肩挑手提、拉箱扛包。淘宝者的积极性比商贩们更高,自然也是起早摸黑的不辞劳苦,曙色尚远,大铁门前早已云集着一二百人。有趣的是,许多熟门熟路的淘宝者,会各自选中一名商贩,或替其拎包,或为其拖箱,成双成对,站在凌晨昏暗的路灯下窃窃私语。人多,堵塞了道路不说,毕竟夜行者寥寥无几,其声音嗡嗡嘈杂,却严重骚扰左右居民休息,常常有人来俱乐部抱怨。无奈,看门人不得不提早洞开铁门,于是人流蜂拥而入,抢占地盘,摆设摊位,清点物件,乌烟瘴气。被淘宝者相中的商贩,大多是双方来往多日的熟人,摊主任其挑选,选中的废报纸一包,暂放在摊主脚前,说声“先给我看着”,只管去别的摊位物色东西,过后再来谈价。 那时日,灯光暗淡,许多人都用电筒照明细察物件,三教九流,人影幢幢,仍然带着浓厚的鬼市色彩。 记得春日的一个凌晨,人流刚刚涌上二楼,商贩们铺的铺报纸,摊的摊布巾,忽然有人大呼“抓住他,抓住他”,随即有人分开众人直往楼口飞奔。淘宝者只顾淘宝,摆摊的忙着摆摊,任那蟊贼逃之夭夭。原来,那蟊贼相中了一只竹雕笔筒,假装着捧在手上欣赏,趁摊主弯腰挪放东西,若无其事地钻进人群。摊主忽然不见了捧笔筒的,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于是扬着双手大叫。但他不敢去追,摊位上摆着数十件东西,不能丢了芝麻又失西瓜啊。也记得,大约秋声渐远时,那一日,二楼左角人堆中一阵骚乱,只听到“打架了、打架了”呼喊四起,人头像麦浪一样漾开,唯恐避之而不及。市场管理员闻讯赶到,很快平息了风波。原来,两个人同时相中了一只瓷瓶,互不让步,乃至就要挥拳相向。事后知道,亏得摊主机灵,竟然化干戈为玉帛。 管理员问他,究竟谁先发现那瓷瓶。 摊主说:“我的娘哩,天晓得谁先看见的……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莫要伤了和气,我出个馊主意,猜拳!” 围观者齐声叫好。于是摊主伸出两个拳头,他说:“一只手握着个纸团团,谁猜中了就是谁的。” 谁也不曾料到,年纪稍长者仰天一笑,连声说:“算啦算啦,让给他吧。” 年轻些的更是忍俊不禁,也是一迭连声地说:“不要了,不要了。”说完扭头就走。 我在作协以写报告文学著称,遇事好寻根究底,听管理员绘声绘色地一说事情始末,好奇,便去寻了那位摊主。他姓张,长沙县人,大约50出头,自述念过中专。老张笑眯眯的一脸和气,得悉我是做文字工作的,笑称我为“文人”,颇为投机。下一个周末,他仍在老地方,正对着上楼的楼梯口,我刚上楼便发现他在大呼着“文人”朝我招手,原来他带来只南北朝时期的青瓷鸡首壶,留给我了。鸡首壶古韵老气,桥形双系,盘口,饰青黄色釉,小巧古雅,我很是喜欢。令我不解的,是1997年春夏时节,集市搬迁到清水塘之后,老张再未出现。那时手机尚未普及,竟然从此失去联系。 时光悄悄地从窗前流过,23度春秋在守望中消逝了。记忆中那些个黎明前的时刻,离今日已经是久远而又久远了。今日的“鬼市”,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但徜徉“鬼市”多年的人,禁不住是会去追忆那些黎明前的欢悦与懊恼的,总会去忆念那些相识与不相识的人的,常常会念想那些突如其来的天缘和错愕,禁不住会去期盼新的机遇与巧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