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编辑:自张骞“凿空”之后,后人称为“丝绸之路”的交通线路提供了东西文化交流的新的条件。“商胡贩客”纷纷入塞,参与了汉地都市经济生活,促进了市场在国际因素影响下的繁荣。都城洛阳作为东汉王朝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具有世界性都市的地位,也成为“西域贾胡”们活跃表演的商贸据点。而洛阳居民对域外商品的高等级消费需求,也通过市场得到满足。东汉洛阳市场的国际化倾向,应当受到经济史、丝绸之路史以及中国古代文化交流史研究者的关注。 关键词:丝绸之路/东汉;洛阳;市场;胡客;贾胡 标题注释:中国人民大学科学研究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中国古代交通史研究”(10XNL001)阶段性成果。 汉武帝时代张骞“凿空”,开通西域道路之后,多有来自西北的“商胡贩客”到中原从事商业活动,成为改变东方经济生活面貌的重要历史现象。洛阳作为东汉王朝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具有世界性都市的地位,为数量可观的“胡客”提供了进行活跃表演的舞台。而洛阳居民对“外国之物”多方面的高等级消费需求,也通过市场得到满足。关注洛阳市场的国际化特点,有助于深化对丝绸之路史的认识,推进都市史、商业交通史、历史商业地理等学术方向的研究,对于东汉历史文化的理解,也可以通过世界史视角的考察而有所深入。 一、“外国之物内流” 汉武帝任用霍去病清除匈奴控制河西的军事力量,置四郡,进而经营西域。张骞对西北方向的交通探索,史称“张骞凿空”。“于是西北国始通于汉矣”,裴骃《集解》:“苏林曰:‘凿,开;空,通也。骞开通西域道。’”司马贞《索隐》:“案:谓西域险阨,本无道路,今凿空而通之也。”①都强调“凿空”即“开通”或者“通之”的意思。明代学者杨慎《丹铅总录》卷一四《订讹类》“空有四音”认为,“《张骞传》‘楼兰、姑师小国当空道’”,“《大宛传》曰‘张骞凿空’”,“空”的读音都应当是“孔”[1]。地湾汉简可见“□当空道便处廪食如律……”(86EDT8:14A)简文[2]19,此“当空道”即《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当空道”作为汉代习用语的文物实证。 “西北国始通于汉”,“西北国”商人随即进入中原寻找商机。正如陈连庆所说,“在中西交通开通之后,西域贾胡迅即登场”[3]。东汉时,则出现“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的情形②。 《盐铁论·力耕》载录“大夫”赞美“中国”与“外国”开发贸易之意义的言辞:“汝、汉之金,纤微之贡,所以诱外国而钓胡、羌之宝也。夫中国一端之缦,得匈奴累金之物,而损敌国之用。是以骡驴馲驼,衔尾入塞,驒马,尽为我畜,鼲鼦狐貉,采旃文罽,充于内府,而璧玉珊瑚琉璃,咸为国之宝。是则外国之物内流,而利不外泄也。异物内流则国用饶,利不外泄则民用给矣。《诗》曰:‘百室盈止,妇子宁止。’”[4]28《太平御览》卷九○一引《盐铁论》曰:“齐、陶之缣,南汉之布,中国以一端之缦,得匈奴累金之物,骡驴馲驼,可使衔尾入塞。”[5]4000不言“汝、汉之金”,而说“齐、陶之缣”,强调“中国”输出的物资主要是丝绸。所谓“外国之物内流”,“异物内流”体现贸易入超情形的发生。而“内流”的外国商品,即“骡驴馲驼”“驒马”等可以充作生产动力和运输动力的西方“奇畜”③,“鼲貂狐貉,采旃文罽”等毛皮及其制品以及毛织品等,还有“璧玉珊瑚琉璃”等作为上层社会消费对象的珍宝。 二、中国市场“通货羌胡”“人货殷繁”情形 据《汉书》卷九六上《西域传上》记载,汉成帝时,罽宾“复遣使献,谢罪,汉欲遣使者报送其使”,杜钦发表反对意见,特别强调罽宾使团中杂有商人:“奉献者皆行贾贱人,欲通货市买,以献为名,故烦使者送至县度,恐失实见欺。”[6]3886所谓“奉献者皆行贾贱人”,指出其商贾身份。所谓“欲通货市买”,指出西域商人基于经济谋求努力促进市场繁荣的积极性。 丝路沿途同样“当空道”者如河西地方的市场形势首先发生变化。《后汉书》卷三一《孔奋传》肯定光武初年“守姑臧长”者孔奋能够“身处脂膏”而“力行清絜”:“遭王莽乱,奋与老母幼弟避兵河西。建武五年,河西大将军窦融请奋署议曹掾,守姑臧长。八年,赐爵关内侯。时天下扰乱,唯河西独安,而姑臧称为富邑,通货羌胡,市日四合,每居县者,不盈数月辄致丰积。奋在职四年,财产无所增。”李贤解释所谓“市日四合”: 古者为市,一日三合。《周礼》曰:“大市日侧而市,百族为主。朝市朝时而市,商贾为主。夕市夕时而市,贩夫贩妇为主。”今既人货殷繁,故一日四合也。[7]1098 姑臧“市日四合”,“人货殷繁”的发达的市场,自然得益于“通货羌胡”的经济地理优势。来自“羌胡”的“商贾”和“贩夫贩妇”们的活跃,繁荣了当地的“市”。姑臧市场的繁荣,可以因“时天下扰乱,唯河西独安,而姑臧称为富邑”看作特例,然而就“通货羌胡”的普遍情形来说,又是有一定代表性的。《汉书》卷九六上《西域传上》三次出现“市列”字样:“罽宾……有金银铜锡,以为器。市列。”④“乌弋……其草木、畜产、五谷、果菜、食饮、宫室、市列、钱货、兵器、金珠之属皆与罽宾同。”“疏勒国……有市列,西当大月氏、大宛、康居道也。”[6]3889,3898西域许多部族善于商业经营,形成了区域特色和民族特色。如“自宛以西至安息,其人……善贾市,争分铢”[6]3896,3174,安息“有市,民商贾用车及船,行旁国或数千里”[8]3162,大夏“善贾市”,都城“有市贩贾诸物”[8]3164等。精于“贩贾”“行旁国或数千里”的“商胡贩客”,活动空间绝不止限于“塞下”,即使遭遇“天下扰乱”,他们也会继续向东发展,介入中原重心地方的社会经济生活。史籍明确言“通货羌胡,市日四合”虽然是“称为富邑”的“姑臧”,然而“在中西交通开通之后”“迅即登场”的“西域贾胡”们必然会向东扩展其经营空间。洛阳作为“为天下之大凑”[9]529,“街居在齐秦楚赵之中”[8]3279的“天下冲阸”“天下咽喉”⑤“天下之中”⑥,即所谓“即土之中洛阳之都”[6]4134的经济地位,不可能不受到“善贾市”的“商胡贩客”们的重视。而洛阳“贵财”“高富”“喜为商贾”的区域文化传统⑦,或许也有益于提供适宜“胡客”“贾胡”们活跃经营的条件。 三、洛阳的“胡客”“贾胡” 西汉长安曾经有“胡客”活动。《汉书》卷一○《成帝纪》记载:“(元延二年)冬,行幸长杨宫,从胡客大校猎。”[6]327《汉书》卷八七下《扬雄传下》保留扬雄的“笔墨”,又有更为详尽的记载:“明年,上将大夸胡人以多禽兽,秋,命右扶风发民入南山,西自褒斜,东至弘农,南驱汉中,张罗罔罝罘,捕熊罴豪猪虎豹狖玃狐菟麋鹿,载以槛车,输长杨射熊馆。以罔为周阹,纵禽兽其中,令胡人手搏之,自取其获,上亲临观焉。”[6]3557扬雄《长杨赋》也有相关记录。《成帝纪》“胡客”此作“胡人”。汉成帝在长杨宫接待的“胡客”“胡人”,当与服务于汉王朝的“胡巫”[10]“胡骑”[11]有别。“胡客”“胡人”可能包括外交人员,很可能也包括胡族商人。 东汉长安仍有数量可观的“西域贾胡”。《太平御览》卷二六四引《东观汉记》记述京兆功曹杨正的故事,涉及汉光武帝刘秀去世后长安“西域贾胡”的活动:“杨正为京兆功曹,光武崩,京兆尹出,西域贾胡共起帷帐设祭。尹车过帐,胡牵车令拜,尹疑,止车。正在前导,曰:‘礼:天子不食支庶,况夷狄乎。’勅坏祭遂去。”[5]1234吴树平校注《东观汉记》据《太平御览》卷二六四引文,断句作:“杨正为京兆功曹,光武崩,京兆尹出西域,贾胡共起帷帐设祭。尹车过帐,胡牵车令拜,尹疑止车。正在前导曰:‘礼,天子不食支庶,况夷狄乎!’勅坏祭遂去。”⑧以为“京兆尹出西域”,分断“西域贾胡”,则故事发生地点在“西域”,不在“京兆尹”。这显然是不合理的。“京兆尹出西域”事有可能发生,而“京兆功曹”一同“出西域”益为可疑。即使“贾胡”可能在“西域”为“光武”“共起帷帐设祭”,“京兆尹”及“京兆功曹”“勅坏祭遂去”也是不可能的。杨正据“礼”支持京兆尹“敕坏祭”的故事,反映长安这个地方东汉初年“西域贾胡”数量相当集中,所谓“西域贾胡共起帷帐设祭”,形成事实上的群体性活动。甚至在“尹车过帐”时,“牵车令拜”,表现出强霸特征。这种活动的规模和性质,竟然使得地方高级行政长官心中生“疑”,一时难以决断。“西域贾胡”竟然敢于蔑视国家行政的代表,“牵车令拜”的强势特征,体现出这一特殊社会群体已经在长安积聚了相当强悍的力量。 《后汉书》卷八九《南匈奴列传》记载北匈奴使团“诣阙”贡献,“更乞和亲”时提出的一项特殊请求: (建武)二十八年,北匈奴复遣使诣阙,贡马及裘,更乞和亲,并请音乐,又求率西域诸国胡客与俱献见。[7]2946 北匈奴使团来到洛阳,“诣阙,贡马及裘”,其实是特殊形式的贸易行为。而“并请音乐”,则体现文化交往的内容除物质文化外,是包括“音乐”的。《续汉书·五行志一》:“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7]3272事实上,除了“胡空侯、胡笛、胡舞”等艺术形式自西而东传播外⑨,也有汉地“音乐”自东而西传播的史例。如《汉书》卷九六下《西域传下》“乌孙公主遣女来至京师学鼓琴”,“龟兹王绛宾”“入朝”,“赐以车骑旗鼓,歌吹数十人”,“后数来朝贺,乐汉衣服制度,归其国,治宫室,作徼道周卫,出入传呼,撞钟鼓,如汉家仪”。[6]3916-3917 北匈奴“遣使诣阙”“求率西域诸国胡客与俱献见”的情形,尤其值得我们注意。这一情形,说明拓展至于“西域诸国”的丝绸之路文化交流,吸引诸多“胡客”前来洛阳从事以“献见”为形式的活动。“帝下三府议酬荅之宜”,时任司徒掾的班彪上奏,主张“可颇加赏赐,略与所献相当”。他为皇帝草拟了回复文字,其中就北匈奴使臣的请求,作了如下回答:“单于数连兵乱,国内虚耗,贡物裁以通礼,何必献马裘?今赍杂缯五百匹,弓鞬韥丸一,矢四发,遣遗单于。又赐献马左骨都侯、右谷蠡王杂缯各四百匹,斩马剑各一。”看来大致确是“赏赐略与所献相当”。对于“请音乐”,即所谓“前言先帝时所赐呼韩邪竽、瑟、空侯皆败,愿复裁赐”的要求,予以拒绝。而所谓“求率西域诸国胡客与俱献见”,班彪所拟回复文字言:“今单于欲修和亲,款诚已达,何嫌而欲率西域诸国俱来献见?西域国属匈奴,与属汉何异?”似乎理解“西域诸国胡客”是“西域诸国”使节。《资治通鉴》卷四四“汉光武帝建武二十八年”大致采用《后汉书》的处理方式,北匈奴遣使“求率西域诸国胡客俱献见”与班彪草拟刘秀回复“何嫌而欲率西域诸国俱来献见”并见[12]1420-1421。多种文献均据《后汉书》,作“求率西域诸国胡客与俱献见”。这些“胡客”可能与前引杜钦言“奉献者皆行贾贱人,欲通货市买,以献为名”情形类似。 东汉名将马援远征“武陵五溪蛮夷”,因进军缓慢,属下中郎将耿舒在私信中有所批评:“伏波类西域贾胡,到一处辄止,以是失利。”关于所谓“伏波类西域贾胡,到一处辄止”,李贤解释说:“言似商胡,所至之处辄停留。”耿舒对马援的意见,在《与兄好畤侯弇书》中有所表露。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是“帝大怒,追收援新息侯印绶”[7]844,导致君臣关系恶化。“帝”与耿舒、耿弇对“伏波类西域贾胡,到一处辄止,以是失利”的共同认可,体现身居洛阳的最高执政人士对于“西域贾胡”且行且止的生活习性与经营方式,似乎都是大体熟悉的。 “西域贾胡”在洛阳地方的活跃,又见于《后汉书》卷三四《梁冀传》关于梁冀“菟苑”的记载:“……又起菟苑于河南城西,经亘数十里,发属县卒徒,缮修楼观,数年乃成。移檄所在,调发生菟,刻其毛以为识,人有犯者,罪至刑死。尝有西域贾胡,不知禁忌,误杀一兔,转相告言,坐死者十余人。”⑩误杀梁冀“菟苑”中“兔”的“西域贾胡”“转相告言,坐死者十余人”,说明他们在洛阳地方是有一定规模的社交圈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