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学者的理性立场而言,陈寅恪对于王通事涉神异的生平不无怀疑之处,但作为自我的生命体验,又着意效法先贤,以中国文化的续命人自居,而他对于《中说》一书的熟稔,自不待言。陈寅恪对于王肃的推重,是否在潜意识中有受《中说》影响的一面,不免留有让人悬想的余地。 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两书成于抗战军兴期间,虽篇幅精炼,但奠定此后中文世界学者理解中古史的基本框架,为治史者所必读。其中《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叙论》云“微仿天竺佛教释经论之例,首章备致详悉,后章则多所阙略”,开宗明义地指出隋唐制度的三源:一曰(北)魏、(北)齐,二曰梁、陈,三曰(西)魏、周,接下来分别从礼制(附都城建筑)、职官、刑律、音乐、兵制、财政六方面证成其说。根据陈寅恪的看法,承北周而来的隋虽然最终完成一统,但西魏、北周在隋唐制度三源中反倒是影响最小的,更具影响的是北魏、北齐及梁、陈两源,而北魏、北齐一源的渊源有二:河西一隅保存的汉魏旧制,二是北奔南人带来东晋南朝之礼乐制度,其中尤重视王肃的影响。 陈寅恪抉出王肃北奔对于北魏制度建设的作用,无疑是其孤明先发,至今仍有巨大的影响,常被后学引及。但陈寅恪提出此说的背景,似不见有人查考,实有值得发覆之处。王肃,传见于《魏书》及《北史》,但王肃对北魏制度建设的影响并不见于《魏书》本传,而系李延寿编纂《北史》时所增益,“自晋氏丧乱,礼乐崩亡,孝文虽厘革制度,变更风俗,其闲朴略,未能淳也。肃明练旧事,虚心受委,朝仪国典,咸自肃出”,这一段《北史》新增的文字成为陈寅恪立说最重要的凭依。无疑这一关于王肃功业总括性的评述并不见于北魏国史,李延寿增补所依据的史源虽不明确,但大体可以推知出自南朝的史籍。最早提及此事的是《南齐书·魏虏传》:“是年,王肃为虏制官品百司,皆如中国。凡九品,品各有二。”此说后来在南北交聘,使者互争短长的场合中亦被引为谈资:“太清二年,兼通直散骑常侍。使魏,魏人授馆宴宾。是日甚热,其主客魏收嘲陵曰:‘今日之热,当由徐常侍来。’(徐)陵即答曰:‘昔王肃至此,为魏始制礼仪;今我来聘,使卿复知寒暑。’收大惭。”(事见《陈书·徐陵传》)而李大师、延寿父子撰南北史,大体据南北朝各史删润,增益之处不多,以《王肃传》为例,仅增加此一节,甚至连史臣曰亦全搬《魏书》。李大师编纂南北史的起因便是“常以宋、齐、梁、陈、齐、周、隋天下参隔,南方谓北为‘索虏’,北方指南为‘岛夷’。其史于本国详,佗国略,往往訾美失传,思所以改正”,或因此有意平衡照应南北双方的记载,故将此说补入《北史·王肃传》。南北方由于处于敌对状态,《岛夷》《魏虏》各传保留的记载,较之于南北朝的国史虽有直书不讳的一面,但亦有得自传闻或夸耀本朝、贬低对方的一面,学者对其可信度往往去取不一。既然关于王肃为魏制礼作乐的记载来自南朝史乘,其可靠性似须做进一步的辨析。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南齐书·魏虏传》所云王肃为魏制定官品“是年”的时间,《魏虏传》将此事系于孝文帝去世之后,所对应的当是后职令的制定,“二十三年,高祖复次职令,及帝崩,世宗初班行之,以为永制”。孝文帝去世前,遗诏以王肃为尚书令,与咸阳王禧等共同辅政,“行途丧纪,委肃参量,忧勤经综,有过旧戚”,这是王肃在北魏政治中影响最大的一段时间。王肃太和十七年(493)十月至邺,在此之前不久的六月,孝文帝刚刚颁布了前职令,“自八元树位,躬加省览,远依往籍,近采时宜,作《职员令》二十一卷。事迫戎期,未善周悉。虽不足纲范万度,永垂不朽,且可释滞目前,厘整时务。须待军回,更论所阙,权可付外施行”。在短短六年之后,便再颁新令,或许确实与王肃带去的南朝新知有关。在唐人的论述中,亦将王肃置于此脉络中,表彰其贡献,如《通典》云:“至孝文太和中,王肃来奔,为制官品,百司位号,皆准南朝,改次职令,以为永制 ”,只 是 系 于 “太 和 中 ”,时间上有微误。 陈寅恪在《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中援据《北史》《通鉴》,将王肃置于《礼仪》一章中讨论,更重视其在北魏制礼作乐中的作用,但揆诸史籍,尽管有王肃与刘芳讨论《三礼》的记载(见《魏书·刘芳传》),但未有其明确参与国家礼典制定的记载,《魏书·王肃传》更直言:“肃自谓《礼》、《易》为长,亦未能通其大义也。”而陈寅恪为论证王肃精于礼仪,云其学承自王俭,“是肃必经受其宗贤之流风遗着所熏习”,事实上王肃与王俭族属甚疏,陈氏的推论不免迂曲。 另值得注意的是,王肃北奔,恰逢孝文帝力排众议、决意迁都洛阳,因此受到了特别的礼遇,“器重礼遇日有加焉,亲贵旧臣莫能间也”,但王肃和孝文帝谈论的,主要是陈说治乱之道,“萧氏危灭之兆,可乘之机”,其在太和后期主要的活动是在淮北前线作战,对于朝政的影响似不宜估计过高。直到孝文帝去世后,受遗诏辅政,一度在孝文帝身后的丧礼安排上颇具发言权,“高祖崩,尚书令王肃多用新仪,(邢)虬往往折以五经正礼”,但很快便被排挤外放,景明二年(501),卒于寿春。总体而言,王肃无疑对孝文帝后期典章制度的制作增润有所影响,但考虑到他入魏时间较晚,长期居于前线,仅在宣武帝继位之初很短的一段时间内位居要津,将其目为对于北魏制度影响最大的北奔人物,恐须再加酌定。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