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涉及多个家庭的问题,人们会诉诸更大规模的祓除仪式,如道教的醮。我在思聪乡和邻县安仁参与过两次醮仪,这些醮仪包括三个基本环节:请神、酬神娱神和送神。开坛请神之后,道士们多次鼓励所有村民都来庙里拜一下,即在主祭坛前跪下,敬献香和食物。他们的理由平易但是显得入情入理:“现在我们很荣幸地把各路神灵都请到了这里。如果你到庙里来了,拜了,献了礼物,以后当你需要帮助,去祈求它们的时候,它们就能够认出你来了嘛。”换句话说,通过拜和敬献供品,人们可以和神灵们建立一种直接的亲近关系,就好像欢迎、盛情款待尊贵客人或上面来的人一样。在道教醮仪的繁复仪轨中,日常祭祀中的烧香和宴请这些展示主人热情好客的方式被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在几天几夜的仪式过程中,浓浓的香气和烟霭包裹着整个庙宇。在安仁的仪式接近尾声时,村人们把一棵巨大的枫树砍成细条,顶上再插些柏树枝,架起了一个一米见方、三米多高的香塔。架香塔点燃时,人们争先恐后地把代表自家心愿的一捆捆线香扔进去,和架香塔一起燃烧。浓浓的烟气既象征着人们的虔敬之心也意味着传达众人心愿的有力媒介。 而在思聪的打醮中,酬神娱神敷衍成两夜的仪式。第一夜核心的仪式称作“小宴”。道士们把一些神像安置在一桌宴席上,献上香、烛、茶、食物、香烟和当地人热衷玩的三种牌:麻将、扑克和本地花色纸牌。第二夜的核心则称作“陪高席、陪矮席”。庙前的院子中摆放起了七张高桌子,一张大的矮桌子,设宴款待各路神灵,施舍、安抚鬼魅,以期结束它们的恶行。和前述个人家中的“陪席”相似,这两个晚上,伴随着村民依次献上祭品与一道道佳肴,道士们唱诵相关的经文,向神灵述说着人们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表达出不尽的感激与虔诚的期望。 无论祖先、神灵甚或作恶的鬼魅,无论受邀而来还是不请自来,人们对待这些看不见却又神通广大的客人的办法,就是热情地用酒饭宴席来款待。除了香和纸扎物品,供奉的食物和平时待客的食物没什么差别,供奉之后也由人们一起分享。已有学者注意到中国宗教实践中宴请的重要性。如周越(Adam Yuet Chau)曾指出普通人把具体仪式仪节的完成全权托付于仪式专家,而用来组织社会和宗教生活的原则和机制都是宴请。王斯福更进一步把中国的仪轨特点直接归纳为待客:“就我在台湾和大陆所观察到的,仪式的程序就是欢迎和欢送客人。这个程序的每一步以及这个程序作为整体都是尊敬和祈求的行为。这个程序包括清净和邀请、欢迎的致意、献上祭品和提出请求或请愿、进一步的感谢性供奉,以及表现为送客和期待重聚的分离。]”当然如王斯福所强调的,款待人和款待神还是有所区别的,后者不仅会出现香,而且意味着一种不同的互惠关系,这种关系超越了人际交流时共通的情感和回应的问题。[10]但是根据我在茶陵的田野,社会人际互动的模式依然为我们把握和理解仪式的仪轨方面提供了有益的借鉴。面对这些看不见的客人,民间信仰实践的仪式过程从整体上与人间的宴请虽不完全相同但十分相似。更为重要的是,“陪席”这一本土概念提醒我们,村民们自己也试图用他们所熟悉的日常生活经验、感受与逻辑去把握、想象和理解他们与另一世界的交往,从而面对生活与生命的困惑。而日常生活经验的感受与逻辑,正是理解民间信仰实践中人神关系、人神互动方式的关键所在。 三、差序格局、关系与灵验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指出,“在‘团体格局’的社会中才发生笼罩万有的神的观念。”在团体格局的社会中,神是唯一至上的,是公平的象征,而其他的各种中介,如牧师等等,都只是其代理而已。这当然有明显的涂尔干的影响,因为涂尔干认为神灵其实是社会本身的化身。一神论的上帝观正对应于团体格局的社会。费先生指出中国社会以差序格局推衍出其道德伦理的标准,其核心是以己推人,也即以己、以自我为出发点去理解和想象世界,并以之为原则参与社会实践。从茶陵的田野实践来看,我以为,民间信仰实践体系的根基也在于此,是以差序格局为原则发展出的神界观念与宗教实践方式。神灵不是笼罩万有的上帝,而是需要与每位信仰者和实践者建立具体直接关联的神。人们可以通过某种媒介的帮助,如道士、灵媒等仪式专家来和神灵发生关系,但是个体依然是从己出发来建立和理解他与神灵的关系的。正因为如此,敬祖是最重要的,因为所有人和祖先的关系都是已然建立且无法割断的,而不同的人则会和不同的神有特别的关系。在此意义上,涂尔干的论断依然有效,中国的神灵世界正是中国社会的化身与缩影。 从整体来看,祖先固然是一个概括性范畴,与神灵等并列;但如果从差序格局的角度来看,祖先对每个人来说,其所指却非常具体亲切,充满了对先人生前的记忆和感情的投入,这使敬祖实际上得以包容各种丰富的意蕴内涵,可以重怀念敬长辈,也可以重祈求与佑护,亦或两者兼而有之。正是奠基于这一个人化、具体的人生经历和人际关系之上,人们得以把亲人逝去的亲身经验和感受作为基本出发点,来理解和想象另一世界的规则与运转机制。换言之,人们和神界最直接最可靠的纽带和连接,是经历了生死转换的祖先。惟其如此,人们才会把人神关系理解为父母和孩子的关系。对别的神灵,信不信是敬的前提之一,但对祖先,即使不信其灵魂有知,也可通过敬来表达给予生命的感恩。为什么敬祖最重要?堂生就祖先和其他神的比较提醒我们,因为如果有超自然世界的存在,那么祖先是其中与具体个人关系最密切、交往最深的,因为这关系经历了血缘纽带、多年日常生活的培养和深厚的感情投入。可以说,这是人们在神界最可靠、最“铁”的关系。 费孝通说:“一个差序格局的社会,是由无数的私人关系搭成的网络。”就我的田野经验来看,和韩明士(Robert Hymes)所指出的类似,在民众宗教观念中,这两种模式可同时存在,但侧重角度和方式不同。官僚模式提供了理解民间信仰体系层级结构的宏观模式,无论是仪式专家(特别是道士)还是普通村民访谈人,都曾对我用过官僚机构的比喻来理解神灵世界的众多人物及其构成,并据此来理解他们面对的问题的严重程度和所需仪式的规模大小。而从民众人神交往的实际方式和原则来看,个人模式则占了上风。民众是从私人关系的角度去理解并建立和神界的关系的,其基本的原则和差序格局的人间社会并无二致,是从己出发的“攀关系、讲交情。”前述道士们向村民解释到醮坛前敬拜、上香供奉的原因清楚地提示我们,与神灵的关系需要通过上香敬拜等方式建立与维持,其作用是让“神认识你”。有了这种熟识关系,神在以后个人有所需求时才会出手相助。普通人需要通过仪式专家才能和较高级别的神祇打交道,人和祖先的关系才愈发显得珍贵,因为这不仅是一切人与神界关系的基础和源头,而且是人人可以自己维持与运用的基本关系,它发端于血缘关系。因而显得切实可靠而不会终结。因为人与神的关系需个人努力建立并维持,不同人与不同神的关系的深厚程度就会有所不同,和不同的人由己出发具有不同的俗世人际网络关系类似,不同人的神界网络关系,亦会有所谓个人化的“有意义的神丛”或“个人性的宗教惯习”(personal religious habitus)。 以个人为中心,从个人对祖先而推衍开去的人神建立关系的交往模式自然是熟悉而亲切、充满温情的:是香气缭绕中愿望的倾诉,是祭品、美食供奉中诚挚的祈求,是纸扎祭品成真的礼物呈献,是祖先/神回报的灵验。如周樾所指出的,灵验是社会构建的,因为正是人与其行为建立了人神关系与互动。“一方面,灵验是神抽象的能力;另一方面,灵验是神与个体信仰者或神与某个社区具体的关系中内在固有的一部分”,而对信仰者,更有价值的是第二层面的意义。 灵验看似是对神灵内在性质的判断,但实际上在神的验与灵之前,总有人的祈求和愿望的传达,因为只有愿望的实现才可以说是灵和验。所以灵验的问题归根结底是人神互动交往中的一个环节,它以人的祈求为开端,以人的酬谢为结束,中间的环节才是神的灵验。马塞尔·莫斯在《礼物》中,已把献祭看成一种特殊的人神之间礼物交换的方式。考虑到人实际上从神那里得到了所有赖以生存的东西,人在本质上是欠神的而无法进行平等的礼物交换,人类学家莫里斯·古德利尔则认为神在是否赠予上是自由的。由此而言,在人神礼物流动的循环中,灵验就意味着神回赠了礼物,不灵验就是不回馈。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再次明瞭敬祖先的核心地位。对其他神灵,人们尚要通过沟通逐渐建立起相互关系,而祖先则别无选择,它们作为先辈,有义务对子孙的祈求做出回应,有义务显示灵验。虽然它们可能能力有限,它们也有选择不回应的自由,但它们作为人们在灵界关系最深的熟人,它们应该是最可靠的,也是人们最信赖的。正是因为神有是否回馈的自由,人才格外厚爱那些回馈之神。但其实即使是这些讲信用的神,也是人的行为使然,因为“神得到的香火越多,仙体就越大,神就越灵。”亮文和堂生这看似朴素实则意味深长的解释,最终把神灵验的源头动因放入了人的手中。人不仅仅是人神互动的发起一方,而且从根本上而言,是人的信仰实践构建、改变和决定着神的灵验能力。神的灵验实在于人。质言之,灵验问题并不是神内在的超验能力问题,而是和人的关系问题。祖先之灵在于他们最有义务回应人们的祈求,香火旺证明神和人们关系的密切与熟络,甚至我们可以说,灵验实际上是反映人神之间“关系”深厚程度的标记。所谓信则灵,心诚则灵,其实也是人神交情、关系深浅的体现而已。 四、余论:家、祖先与民间信仰 祖先崇拜曾是西方学界对中国民间宗教信仰实践基本特点的概括之一,虽然这概念本身隐含的西方中心视角及其有效性已引发很多争议。但曾几何时,村落、庙会、进香似乎占据了中国民间信仰研究的大部图景,虽然近来有学者呼吁重视家庭空间和日常生活的重要性。从差序格局出发的神人关系和神界秩序无疑应奠基于祖先和敬祖的实践,这既是神界构成的基石,也是我们和神界关联的基本方式与出发点。由此,家庭、家庭内以敬祖为核心的实践也应成为研究民间信仰实践的基点之一。 在香气缭绕的客厅、祠堂、庙宇里,在佳肴美食供奉敬献的祭桌上,从切近而温情的日常生活方式和经验中,人们不仅构建出一个相似又不同的世界,也发展出与之交往互动、互惠的方式。这个世界和我们既远又近,既熟悉又陌生,惟其如此,它才和我们的生活如此深切相关,也才能给予人们无限的希冀与企盼。 (文章发表于《世界宗教文化》2012年02期。注释从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