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浏览一下中国古代王朝兴亡、农民起义,会发现一个诡异的现象,作为传统人口大省,河南出现的农民起义军非常非常少。 如亡秦之楚、乱汉之赤眉、绿林、黄巾;魏晋祸患起自塞北,隋末大乱首倡山东;唐朝中衰于齐人黄巢,灭亡于皖人朱温;宋朝江淮有宋江,浙西有方腊、洞庭有杨幺;元时红巾起自淮泗,明末流贼肇于陕西;清末大乱四起,川陕白莲教、广西太平军、山东义和团,豫皖苏鲁之捻军,陕甘秦陇之回乱,此起彼伏。 综而述之,跟河南有关的,主要也就绿林军和瓦岗军。这与河南数千年经济重心、人口重心、政治重地的地位极不匹配。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如此怪异的现象呢? 1.闹心的地理形势 河南自古号称“四战之地”,大概是说,从各个方向都可以进攻河南,几乎没有什么可作屏障的地形地貌。 河南西北部安阳、新乡、焦作一带有太行山余脉,仅能屏蔽西北一隅。豫西崤函一带山河交错,豫西南则是熊耳山、伏牛山、桐柏山、大别山等,但西部与西南部有一个极大的缺口——南阳盆地,这使得所谓的连绵山脉也失去了屏障意义。 河南省地形略图,除了西部为山区外,基本是处于无险可守的平原地形 河流方面,黄河自三门峡入豫,径流虽然较大,但支流极其稀少。自西向东,支流有洛水、伊水(黄河的二级支流,汇入洛水)、沁水、金堤河,其中洛水较小的支流又有瀍河、校水、涧水等。 豫北则是海河流域的卫河、安阳河、漳河,以及其他细小支流。这些大河没有形成密集的水网,因而河流对陆地交通的阻碍功能也十分有限,关于这一点,将在下文介绍“黄河四镇”时详细地分析。 淮河流域河流稍多,在豫东南一带稍可作为地理上的隔断,但是由其径流多东西向而少南北向,故而用兵于此又有机可乘,可以循淮河的流向,从陆路直插豫省腹地,当年刘裕北伐后秦,其中一路部队正是循此路线。这亦是地理特点上一大劣势。 唯一径流面积大、河流走向复杂的,当属豫西南的汉水流域,但因地处河南西南一隅,对阻挡外敌、遮蔽省内作用不大。 此外,河南省便是自贯穿南北的千里黄淮大平原,一马平川,一望无际,一无阻碍。地处九州之中,拥有如此之地形,从军事上来说无疑是个灾难。 郑州黄河滩区 对比其他省份,河南所谓的“要冲”、“咽喉”、“要塞”特别多,出现这一现象,正是因为无险可守,故而只能采取逐城逐地防守、彼此呼应的办法,勉强作为阻挡。河南比较著名的、较大的军事重镇,大约有洛阳、郑州、安阳、开封、商丘、南阳、周口、许昌、信阳等。 以洛阳为例,该城不仅是古都,更是北控山西、西阻陕西的枢纽重镇。因其水系较发达,处于河洛交汇口,四周又有崤山、伊阙山等可供扼守的地形,故而凡论河南之战守,洛阳必是首选。又因洛阳在五代以前长时间是首都或副都,班固云:“崤函有帝王之宅,河洛为王者之里。”是为国家的政治中心,但凡发生战争,洛阳必罹兵祸。 秦末大乱时,刘邦兵过洛阳之南,东汉时洛阳遭董卓之乱被焚为丘墟,西晋洛阳被匈奴人攻陷,十六国时二赵争锋、秦燕争霸,洛阳成为东西对峙的前线,数度易手。其后东晋桓温、刘裕北伐亦屡破洛阳,南北朝时洛阳及其外围爆发十余次大战,洛阳故城被东魏高欢摧毁,只留下金墉城作为坚守的据点。周隋唐三代洛阳数度被重修,成为东都、神京,但无论是隋末义军、安史乱军、唐之藩镇,所在皆以洛阳为首要攻击目标。宋以后洛阳政治中心的地位逐渐丧失,特别是开封地位提升后,围绕洛阳发生的大战频度降低,但仍保留着一省都会的传统影响力。宋元之际有著名的“端平入洛”,明末李自成攻略河南之地,洛阳与开封并为河南两大重镇,李自成以拿下洛阳为重要战略目标。 《读史方舆纪要》引李文叔云:“洛阳处天下之中,挟崤、渑之阻,当秦、陇之噤喉,而赵、魏之走集,盖四方必争之地也。天下当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必先受兵。”基本上准确地概括了洛阳的危险形势。 洛阳地形图 安阳是豫北中心,商丘扼豫皖苏鲁四省交会之地,周口是为东入江淮腹地的要冲,信阳南压大别山,是鄂豫皖交通要道,南阳则是汉水流域北部重镇,由河汉而入荆江,作为南北转接的杻纽,宛叶邓唐无一不是兵家必争之地。郑州、许昌、开封虽在腹地,但处在东西南北交通的中心地位,从任意一方攻来的军队,都必须经过此地,故而所谓的虎牢关之战(今属郑州)、颍川之战(今属许昌)、水淹大梁之战不绝于史。 以上只是稍举史实大略,战争波及的城市,现河南18个地市已涉其9。 次一级战略要点,如濮阳为冀鲁豫之要冲,新乡为豫北豫中交通要冲,焦作、济源为晋豫孔道,三门峡为分陕重地,驻马店为豫南传统重镇(即古豫州汝南所在地),地理位置稍弱者,只鹤壁、漯河、平顶山等二三城,但其中之浚县(古黎阳)、郾城、鲁山、宝丰等县级单位,在一些特定历史时期,也是非常重要的枢机之地,单是黎阳一城,就爆发过白马津之战、枋头之战、杨玄感之乱等大战。 所谓的“黄河四镇”更是其中的经典案例。“黄河四镇”即洛阳、虎牢关(今荥阳)、滑台(今滑县)、碻磝津(今山东茌平),前三座都在河南黄河沿线。这四座镇城之所以能组合起来成为所谓的“四镇”,主要是针对其扼守黄河防线。南北朝时刘宋与北魏在此四镇爆发过规模空前的争夺战,主旨即争夺河南的控制权。黄河下游流域面积不大,水系单薄,故而刘宋势力扩张至黄河沿线时,无法沿用守淮与守江时的成例,采取多城联防、水陆并举的办法进行防御,而只能依靠这四个孤立的点进行河防。南军孤注一掷,北军也志在必得,故而一旦爆发大战,对当地的人口、生产带来的影响都是毁灭性的。 即如滑台争夺战,宋魏交争时曾经爆发过两次激烈的战斗。第一次发生在宋元嘉七年(430年),宋军攻占滑台后留后据守,北魏旋举重兵围攻,由于滑台城四面全是平原,无任何地形可利用,宋军只得集中全力守城。围城大战持续二百余天,宋军既不敢弃城而走,也无法出城反击,城外兵粮亦全告断绝,兵士阵亡大部,城中居民死伤饿毙者也不计其数。第二次发生在元嘉二十七年(450年),宋将王玄谟率军北伐,反主为客围攻滑台城,双方又是硬拼死打,丝毫没有折冲转圜的余地,后以魏军主力来援、宋军败退而终。 (滑县城墙遗址) 2.饱受战争折磨的河南人 长期频繁的战争冲击,对河南当地居民带来深远的影响,并从历史的维度构建了河南人的政治心理。 一是不敢首事的恐惧心理。所有举大事起义者,预先定下根据地是其要务。河南这种四战之地,除了西部山区可资依凭,其余地区全是无险可守、南北东西任敌来去的平川大道。而豫西洛阳一带又是传统的政治中心,经济较为富裕,百姓教化程度高,不具备爆发农民起义的条件。唯一可以利用的山区,大概只有西南伏牛山、桐柏山、大别山等,历史上唯一一次首义于河南、终结于河南、由河南人领导、主力全系河南人的农民起义——白朗起义(爆发于民国初年,北洋军阀统治时代),正是起自平顶山西部山区。 白朗死后,头颅被放进木笼,挂在城墙上示众,白朗的头是右起第二个 当然有论者会引述瓦岗军之事,诚然瓦岗军首义者是韦城人(今滑县)翟让,但当隋末时天下瓦解,起义首倡于山东,瓦岗起义乃是踵其后尘。论其规模,山东人势力北窜幽燕、南至江淮,可谓全国大乱之渊薮;论兵力强盛,起自山西的李唐,两度波蔓河北的窦刘,称雄代北数十年的梁师都,摧破瓦岗的江淮军王世充,比诸瓦岗军都不遑多让。刘秀起兵建立东汉,他虽然是河南南阳人,但麾下主要将佐僚吏并非全系南阳帝乡的旧人,出自陕西、河北的亦有不少人,至于军队更以渔阳突骑等河北人为主干,要算作河南人起义实在有些牵强。 二是不知依违的迷茫心理。这种心理与来自各方势力的争夺与打击有关。自东汉至魏晋隋唐五代北宋,河南始终是首都所在之地,中央控制力极强;元明清三朝河南又与直隶(今河北)紧邻,属于京师控制较严密的地区之一,河南有事,京师的骑兵最快一日内便可进驻黄河一线,所以稍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即遭受雷霆万钧的打击。民初白朗起义军,战略指导思想极其灵活,将河南本地驻军打的晕头转向,一度逼得北洋头号大将段祺瑞亲自坐镇河南指挥会剿,列强纷纷派出军事观察员进驻河南出谋画策,仍然困不住白朗,竟使其跳出包围,纵横豫鄂皖陕甘诸省;白朗本人也具备进步的革命意识,放弃称王称帝的落后思想,与南方革命党彼此呼应,几乎要融入“二次革命”的大潮之中。但因为活动区域距离北京太近,北洋军迅速调集数十万大军,合五省之力,以泰山压顶之势迅速将之扑灭,震慑反侧的效果相当明显。 除了中央控制之外,各方势力争夺河南,也令该省人民痛苦不堪。战国七雄争霸时,陕西、河北、山东、安徽、江苏、湖北、湖南等省,多是比较完整的政治区域,唯独河南处于列国分割的状态,韩、魏、楚、卫等国都占了一部分。秦末楚汉争霸,最后几年战争的主场地在河南。西汉末赤眉绿林大乱,河南还是主场地。东汉末群雄混战,曹操是在河南杀出来一条血路。魏晋南北朝,或是南北对峙,或是东西对峙,河南就像夹在中间的受气包,几乎是无日不战、无地不战。隋末战争烈度最大的地方当属洛阳黎阳一线,唐安史之乱洛阳更一度成为叛军的统治中心,藩镇割据时河南方镇林立,五代梁晋争霸你来我往于河南,直接催生出“朝梁暮晋”这个成语。宋金对峙时,黄河以南沦为南北缓冲地带。明末杨嗣昌以四正六隅之计围剿李自成张献忠,李自成纵横突围的主战场在河南。清军入关进取中原,与大顺军、南明军在河南大战数场。到了清末民国,河南始终不敢领风气之先,大概确因两千年历史之原因,被战争塑造出不愿出头冒尖的地域性格。 3.人口大省的人口流动之痛 人口流动本是较常见的事,各个地理区域之间因天灾战祸或是农业、商业、交通等因素,经常出现小规模的人口流动,但多为特定历史时期、特定域范围。河南的人口流移和迁入,实为全国各省最独特的。 独特性之一是规模特别大,其二是人口流动伴随着文化重构。 历史上河南人口流失的主因是战乱。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迁出是永嘉南渡。西晋亡于匈奴人之手,五胡相继入主中原,由于战争破坏和民族仇杀,河南地区的人口大批量逃亡江左、四川和陇西。 据葛剑雄先生统计,单是南迁入江左的人口就达90万人,占北方人口的八分之一。中原留下的人口真空,迅速被诸胡人口替代,起初匈奴诸部的主要势力在山西、河北和关中,到了氐族、羌族、鲜卑统治北方时,分别采用不同的方式将本族人口迁入中原。氐族将本族人口集中屯驻于各地大邑,用来监视和控制地方。羌族则是举族迁入内地,与汉民杂居,姚羌势力进驻河南,屡屡与东晋在伊洛大战。鲜卑拓跋部随着元魏勃兴与汉化,逐渐自代北迁至河北,又定鼎于洛阳,北魏孝文帝改鲜卑人郡望于中原洛阳、大梁等地,鲜卑胡遂与河南汉人杂居、融合。 五胡之乱 五胡之乱对河南人口特别是汉文化,带来了历史性的打击。汉魏时北方豪强大体上一直在关中河南,颍川(今许昌)、陈郡(周口)、太康、弘农等地世家巨族不断,袁、陈、杨、谢、荀等族姓是北代的典型代表。但五胡之乱后,河南世族从此中衰,关中、河东、河北的裴、韦、薛、卢、郑、崔、李等族姓开始崛起。 唐代河南人口又迭遭大难。安史之乱期间,河南沦为主战场,大批汉人四出流徙,主要方向仍是江南。其后藩镇割据、黄巢之乱、五代十国,河南人持续外出避难。据张国雄先生统计,唐代南迁人口大概有400万之多。乃至于有“中原八姓入闽”(陈、林、黄、郑、何、詹、邱、胡)之说,至今闽台两省追溯始祖,多有称其始祖是河南固始人。河南人口自有统计以来,汉、魏、晋、隋等各个时期,对比其他省区(以中华人民共和国现省级行政区划分),始终是户口数最多的。但唐代河南人口降至第二,此后再也没有回升至第一(宋时第六,元时第十二,明清都是第七)。 北宋靖康之难、女真入侵北方,河南首当其冲,战乱之下河南人像永嘉之乱一样再度南迁,规模也刷新了历史纪录。仍据张国雄先生统计,靖康之难到宋金对峙局面基本稳定期间,南迁人口达到600万人。而随着南方生产技术的提高、耕地面积增加等因素综合发挥作用,南北人口结构也发生了颠倒,南方人口历史性地超过北方并一直保持了这个优势。而作为历代南迁的主体,河南人口无疑受到影响最大。 元末中原丧乱,河南人口再次遭到毁灭性打击。史载明太祖在位时,“土著之民,流离军伍,不存什一”。洧川县在洪武初年“百姓流移,存者十二、三”,延津县明初“籍民占田,而土著止数十家”,获嘉县洪武三年“户口土著不满百”。由于人口大量逃亡,许多州县已不具备建置的条件,河南布政司就省废了沈丘、长社、陕县、襄邑、上蔡、穰县等60个县,州降为县的12个。从县份分布来看,人口萎缩遍及河南大部。 4.“山西填河南” 明朝为了迅速恢复河南人口,采取了移民、鼓励生育、招抚流亡等诸多措施。其中移民一项最令人瞩目,明初移入河南的人口主要来自山西,移入范围广泛分布于卫辉、怀庆(今沁阳)、开封府、南阳府、彰德府(今安阳)、河南府(今洛阳)的诸多州县,至今河南许多地方民间还留存着所谓“老家是山西洪洞大槐树下”的传说。 山西洪洞大槐树 历史上循环往复的原住人口流失、外来人口填入,给河南地域文化带来的伤害是相当深远的。秦汉魏晋隋唐时河南一直是文化繁荣之地,但经过永嘉、靖康两次深刻的伤害,优秀文化的精髓,随着士族和知识分子群体大量南下而丧失殆尽。 从中华文明发展的大局上看,这固然加速了不同区域文化的融合和整体进步,但对河南一域来说,无疑伤根动本的大断裂。永嘉之乱后迄至北魏南迁洛阳,魏晋时高度发达的玄学文化在中原突然死亡,儒学一度退回章句训诂的老调门,一百余年停滞不前。是后南方凡有士人出使北朝,都会引发北方文人的追捧。 北魏灭亡后,孝文帝苦心孤诣恢复起来的汉文化又经东西魏战争摧毁,中原再度陷入文化荒漠之中。以至于北周统一北方后,一个从南方俘回的庾信,如断脊之犬一般的渣文人,居然也大受北人欢迎。一个历史断面便有如此恐怖的景象,何况河南人口遭受过数次大摧毁。明清以来,特别是有清一朝,河南文化更是远远逊色于江南诸省。清康熙朝60年河南进士共311人,仅列第五(前四分别为江苏666人、浙江566人、河北505人、山东423人),雍正朝13年中河南进士总数进一步被南方甩开,退居第七,江西和福建超越了河南。乾隆朝60年后,河南又被山西超越,降至第八。到了嘉庆朝结束时又被安徽越过,退至第九。简直令人不忍直视。相比邻省山东,虽然也迭遭战乱,但人口没有出现过剧烈变化,文化传承没有打断过进程,有清一代进士数量稳居四、五。科举进士数量虽不能说明一省文化程度如何,但终究体现着教育、人才水平的高低。 而一旦文化根脉断绝,地域文化重塑与再造,那便难上加难了。 结语: 艰难如此的河南人,危难时自保尚且不暇,要他们以顽强的地域精神,如古代秦齐之顽强武勇,或如近代湘鄂之自新自励,奋起反抗暴政、倡引革命,真是难荷之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