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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是人类充满矛盾的活动与成长过程 本文摘自姜义华、瞿林东：《史学导论》（第三版）， 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5月，第7-11页。 马克思指出：“人类史同自然史的区别在于，人类史是我们自己创造的，而自然史不是我们自己创造的。”不少人抓住人类史是我们自己创造的这一点，利用人的活动的主观性、主体性，利用历史发展进程中的多样性、变异性，以及历史发展进程的突然中断，否定人类的存在是历史的存在，或尽量削弱历史的存在对于人类的特殊意义。 “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人具有情感，具有欲望，具有思想，具有意志。人的活动，无论个人的活动，还是群体的活动，都出自他们各别的特殊动机、特殊追求。人类活动的这种主观性、主体性或自主能动性，使人们不是被动地顺应外界环境，而是积极地利用外界环境，主动地改造外在环境，并在这一进程中不断调节、提升和实现自己的生活目标。恩格斯指出，社会发展史与自然发展史根本不同之处，就在于在自然界中，“全是没有意识的、盲目的动力，这些动力彼此发生作用”，而“在社会历史领域内进行活动的，是具有意识的、经过思虑或凭激情行动的、追求某种目的的人；任何事情的发生都不是没有自觉的意图，没有预期的目的的”。人类活动的这种主观性、主体性或自主能动性，是否足以动摇人类的存在是历史的存在这一本质特征呢？ 每个人都在追求自己的目标，都在努力实现自己的愿望。但是，这并不表示他们可以超越历史的联系而随心所欲地行动。实践表明，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很难按照原先的期待圆满实现自己所追求的目标。结局甚至与原定目标南辕而北辙，恰好相反。哪些目标可以实现，哪些目标可以部分实现，哪些目标完全不可能实现，都得看人类先前的历史给他们提供了什么样的既有条件，以及他们在历史所提供的有限时间、空间范围内如何活动。 “历史的每一阶段都遇到有一定的物质结果、一定数量的生产力总和，人和自然以及人与人之间在历史上形成的关系，都遇到有前一代传给后一代的大量生产力、资金和环境，尽管一方面这些生产力、资金和环境为新的一代所改变，但另一方面，它们也预先规定新的一代的生活条件，使它得到一定的发展和具有特殊的性质。”每个人和每一代当作现成东西继承下来的全部生产力、资金和社会交往关系的总和，以及全部精神的文化的遗产，从各个不同角度用各种不同方式制约着人们。人们的自主能动性，只能在与先前历史所提供的所有条件的互动关系中发挥作用。 事实上，人们的思想、情感、动机、追求等精神活动，人的能动性、主体性，无不是历史连续性的产物，无时无处不存在于历史的连续性之中。正如意大利历史哲学家克罗齐（Benedetto Croce，1866－1952年）所说：“精神即历史，在历史存在的每个时刻精神就是历史的创造者，同时精神也是一切历史的结果。”人们所有精神活动，不能脱离先前各个世代精神生产的积累和积聚而孤立地存在，还不可避免地要受到世代积累起来的物质生产、人们的社会关系的制约。人们的价值取向、思维方式、审美方式、抒情方式、行为方式，渊源于传统的资源受制于传统的惯性作用，同时体现着现实社会发展的水准。当以血缘关系为联系纽带的家族宗法制度占据支配地位时，唯家长独尊的孝的观念和唯君主独尊的忠的观念成为普遍的统治思想；当地域性联系及世界性联系占据支配地位时，个性解放、个性独立、个性自由则成为人们的普遍诉求。当农业和手工业相结合的自给自足自然经济占据支配地位时，人们崇尚的是少知寡欲，陈规祖礼；而当机器大工业与市场经济占据支配地位时，人们则转而崇尚争新竞智，率作兴智。道德、宗教、形而上学和其他意识形态，无一不是历史与社会的产物。 精神世界的冲突，经常是现实社会冲突的升华。它们非但不能否定人类的存在是历史的存在，反而更有力地证明了历史的存在对于人类发展来说，具有多么重要的决定作用。可以说，正因为存在着每个人单独的意图、心理、精神，存在着人的主观能动性、人的主体性，人类的存在方才超越简单重复与机械性的延续，而充满矛盾、冲突、变迁，因此特别丰富多彩，能在方向各异的错综复杂的运动中实现自身的发展。人类存在的连续性因此便不同于宇宙和自然界活动的连续性，而形成人类独有的历史。 每个人如何确定自己的奋斗目标，为实现自己的目标如何奋斗，会为形形色色的偶然因素所制约，这就是人类活动的偶然性。每一个活生生的个人，每一桩历史事件，都必然具有自己独特性，任何两个个人或两桩历史事件不可能完全相同，这就是人类活动的个别性。人类活动的这种偶然性和个别性，常常被用作否定人类的存在是历史的存在的口实。他们认为，既然每个个人的活动充满了偶然性，甚至完全为偶然性所支配，既然所有这些活动都是独一无二的个别现象，那么，历史的连续性便纯然是人们主观的臆造。 偶然性，对于单个人或单一事件来说，确实可以说是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然而，所有偶然性的东西，其实都同样处于历史的联系之中，处于历史形成的因果关系之中。事物的联系是多方面的。事物的形成，有其远因，有其近因，有其主因，有其助因。偶然性，无非是包罗万象的外在世界中为人们所不太了解的那些联系。恩格斯指出：“历史事件似乎总的说来同样是由偶然性支配着的。但是，在表面上是偶然性在起作用的地方，这种偶然性始终是受内部的隐蔽着的规律支配的，而问题只是在于发现这些规律。”这里说的规律，即指的就是事物之间历史形成的广度不同、深度不同的各种联系，尤其是那些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本质性的联系。 个别性，即每个人、每件事都有其个性或特殊性。但是，就个人而言，只要放在特定时代、特定空间和特定的阶级、阶层、群体关系之中，不同个人之间便会显露出共同性。就事件而言，只要放在特定的社会经济形态、特定的社会政治形态与特定的社会文化形态中，放在物质生产、精神生产与社会关系、社会制度生产的过程中，不同事件之间便会呈现出重复性。任何个人，任何事件，都不是孤立的存在，它们的特点之所以形成，是因为纷繁复杂的历史联系在这里形成了特殊的组合。尽管人们很难把握住全部历史联系，但抓住最基本的一些历史联系，仍可大致了解这些个别性、独特性由以形成的主要原因。因之，偶然性也好，个别性也好，它们的存在和人的主观能动性、人的主体性一样，只是进一步说明了人类活动为什么如此多样、如此多变，历史连续性或继承性具有多么丰富的内涵。 人类存在、人类活动的连续性表明，世代之间决不是简单的传承、传播和扩放，稍后的世代比之先前的世代，总会发生这样或那样的变异。人类形成之初自然环境的影响力特别显著，人们血缘、语言、种族以及生产活动、生活方式的许多差异都与此直接相关。随后，生产力发展水准和生产方式的影响逐渐增大，人们的社会交往、社会关系逐渐复杂，他们的需要、利益、意志、感情、价值取向以及行为方式的分歧越来越大。诚然，人们很难认知多样性发展变化中的每一细节，了解历史联系中的每一线索。许多历史细节可能已完全消失，不少历史联系的线索可能已完全湮灭。但是，只要把握住人类存在的本质特征，从人类的自然存在和社会存在，特别是人类的物质生产方式、精神生产方式以及社会交往方式去观察人类的活动，人类的发展，便能透过多样性与变异性，了解历史连续性或继承性的客观存在。 不少文明的发展，曾经突然断裂。古埃及文明，在延续了3000年之后，为古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发动的远征所打断，并就此而夭折，无法继续其历史进程。古巴比伦文明、古印度文明、古玛雅文明、古印加文明，都有过类似的遭遇。历史的车轮常常会非常无情地将一个个帝国碾为废墟，毫不惋惜地毁灭整整一代人。一些王国的兴盛与灭亡，一些民族的产生与存在，可能已完全不再为人们所知晓，因为它们只留下零星的遗址与残骸，甚至连遗址与残骸也未能留下，或未被人们所发现。但是，仍然不能就此否定或动摇历史连续性的客观存在。依靠大量考古发现，人们逐步了解了古巴比伦、古埃及、古印度、古玛难、古印加的辉煌文明。公元4世纪至6世纪，以日耳曼人为主的“蛮族”部落涌入罗马帝国，汪达尔人攻人罗马城以后，全面毁灭罗马文化，而人们仍然可以从保留下来的文献、文物、遗址、遗迹中，复原古罗马文明。当然，很多细节已不可能恢复，但罗马文明客观存在不容置疑。 历史的发展，很少是一帆风顺的。有曲折，有变异，有断裂，是经常的情况。人类的存在是历史的存在，不仅包含不同世代之间的传承，而且包含与传承相伴的变异；不仅包含历史的持续发展或短暂倒退，而且包含历史发展进程中的各种断裂。这一切，都是人类作为历史的存在的应有之义。 确认人类的存在是历史的存在，人们的活动因历史的连续性而必然受制于由历史形成的各种内外因素，与神学家所信奉的命定论毫无共同之处。充满矛盾的历史运动，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具有沿着不同道路、朝着不同方向前进的多种可能性。历史终究是人们自己创造的，人们作出的选择和努力，常常直接关系着哪一种可能性将变为现实性。环境造就了人，人又改造与创造着环境。人在社会实践中，将自己的意志、感情、品行、性格、能力，转化为外在于人的各种物质的、精神的以及制度化了的产品，转化为新的外在环境。人们在社会实践中逐步由被动转变为主动。人最初主要依赖自然环境，稍后发展到主要依赖人力与自然力的直接交换，再后发展到自然力的巨大开发，以及在全新的基础上重建人与自然力的和谐。外在环境制约着人的活动，而人类根本区别于一般自然物包含其他动物的地方，就是人类能够积极地改变外在环境。这就是确认人的存在是历史的存在与形形色色的命定论根本区别之所在。经由历史的发展，人在确定和实现自己的理想与目标时，变得越来越自觉，在强化自己的知识与能力时，变得越来越有效，这样，人类便在人与自然的矛盾统一中，在个人与群体、群体与群体的矛盾统一中，在人自身精神与肉体以及精神与精神的矛盾统一中，逐步确立了自己的主体性。 人类的存在，是历史的存在。历史就是人类存在的连续性。因之，历史就是人类的活动过程，人类的成长过程。李大钊在《史学要论》中指出：“历史不是只纪过去事实的纪录，亦不是只纪过去的政治事实的纪录。历史是亘过去、现在、未来的整个的全人类生活。换句话说，历史是社会的变革。再换句话说，历史是在不断的变革中的人生及其产物的文化”，“历史这种东西，是人类生活的行程，是人类生活的联续，是人类生活的变迁，是人类生活的传演，是有生命的东西，是活的东西，是进步的东西，是发展的东西，是周流变动的东西；他不是些陈编，不是些故纸，不是僵石，不是枯骨，不是死的东西，不是印成呆板的东西。我们所研究的，应该是活的历史，不是死的历史；活的历史，只能在人的生活里去得，不能在故纸堆里去寻。”这里所说的“历史是亘过去、现在、未来的整个的全人类的生活”，“历史是社会的变革”，是人类生活的行程，是人类生活的变迁，是人类生活的传演，都表明历史与人类同在，与人类同步发展，历史就是人类进步，文明成长，人类活动延续、变迁与发展的客观过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