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的“转印画”手法独特 12月21日是作家木心先生辞世七周年纪念日。与他的文学成就相比,人们对木心的绘画艺术所知不多。上海师范大学李平教授的这篇文章精心梳理了木心丰富独特的艺术心灵世界。 ——编者 画家、作家木心先生(原名孙牧心,1927.2.14-2011.12.21)离开这个世界七年了,建于木心故乡浙江乌镇的木心美术馆开馆也逾三年了。两年多前,当我第一次去木心美术馆时,向路人探询地址,却大多只知道茅盾先生故居等,而不知木心为何方人士。可是今天,木心及其美术馆在融入乌镇文化的过程中,已经越来越引起当地人和游历者的兴趣;同时,木心的艺术和思想也以其自身的巨大魅力,突破乌镇、浙江,甚至本土的范畴而引起了世界性的关注。木心的主要身份是画家和作家。他曾经幽默地说,自己的绘画是“姐姐”,文学作品是“弟弟”。姐姐一直照顾弟弟。这是指绘画得到的酬劳要远远高于写作,但他自己的精力(特别是后期)主要还是放在写作上。 “转印画”的秘密 木心的绘画方式,可以称为“转印画”或“拓印画”,就是先在一块玻璃板上涂抹大量颜料,接着“啪”一下盖上一张白色卡纸,再迅速将卡纸翻转过来,然后对纸上的画面做出修改。在外人看来,他在分分钟之间就画好了。然而,当木心美术馆把木心的小型画作放大到九米宽时,你便会发现画中有画,里面隐藏着许多幽深的细节。制作这些画的时候,看似完全随机,结果画面十分丰沛、非常独特,如同有预谋一般。他的画中有自己的构思和想法。构思和想法是怎么落实到色彩与线条中去的,这是一个巨大的谜。油画,这里画一笔,那边刮掉一点,要花很多时间,这是可以操作的,而木心的画是先胸有成竹,几分钟立就,在我们看来是一次性的,是一气呵成的,实在难以想象。 当年木心刚到美国的时候,有人曾提出:你把这个绘画手法的秘诀告诉我,我可以提供免费的公寓。木心拒绝了。晚年,在乌镇的“晚晴小筑”里,木心曾经想把画画的手法教给服侍他的年轻人。但是很快他就放弃了,因为他们学不来。看上去似乎很简单,实际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从某种意义上说,随着木心的逝世,他的独特画法也就失传了。 有一件事情颇有趣味而且富有神秘感。我的一位美术家朋友看到木心的画以后,非常惊奇。他给我展示了一些图片,说:你看,木心的画跟这个人的画像不像?我一看,果然很像。是谁?法国大作家雨果。雨果是会画画的。他的绘画竟然跟木心的这些抽象画非常相近! 木心开始绘作小型转印画的时间是上世纪70年代下半叶。躲在虹口区长治路租住的一套小房子里,木心沉醉于自己的艺术世界。去过他“家”的陈巨源先生回忆:楼梯上去,边上是一个门。敲一下,他会问。确认身份才开。虽然是一个小间,里边却放着一张工作台,东西都是很现代的。再进去,就是卧室,很窄,有一个书架和一张小桌子。就是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木心先生“秘密”绘作了50幅小型转印画。可是,后来当50岁的木心将这50幅转印画展示给几位画家朋友看时,大家却都沉默了。因为他们之前没有见过这样的艺术形式啊。木心很是沮丧。几天之后,陈巨源先生写信给木心,说明了原委并表达了自己的欣赏之意。木心读了感到非常欣慰,遂用文言写了一封信给陈巨源。此信不仅文意雅永,而且展现了颇高的书法水平。1982年,木心在美国领事馆办签证时,也正是这批转印画帮助他最终顺利获得批准。 画与文,抽象与具体的艺术 木心的文字精雕细琢。他的诗自不必说,散文或随笔,以及他的小说,文字也都很考究。木心说:“大文学家,必定是大文体家。”他非常重视文体,有人因此就认为木心在文学上的贡献恰在于文体,是文体家。实际上他的艺术贡献远远超出文体的范畴。木心认为,艺术跟生活应该是有距离的。木心的作品,常常给人一种超越时空的感觉,这是它们共同的特征。他的有些诗看上去有比较具体的意象和事件,但当中的主题通常并不具体。他的小说大多也是如此,其中我认为比较具体的一篇,是《童年随之而去》。这篇小说讲的是一个人成长的过程,这个过程并非完全是渐变的,而是遇到一个点,一下子就成长起来了。虽然故事较为具体,但也暗含着一种木心独悟的“成长的哲学”。他的绘画,多带有一种抽象性,这些模糊的形象意味着什么,观众可以有各种不同的解读。他的文学,他的绘画,大都似真似幻,并不固定在具体的时空之中。为什么他的艺术给人这种感觉?木心是一个不受意识形态影响的人,他不对这个时代或者社会表态,也不入我们的话语体系。有人说,木心衔接了古代与五四的传统,其实不很确切。木心既不是古代的,也不是五四的,他的话语,正如他在《乌镇》中说的那样: 儿时,我站在河埠头,呆看淡绿的河水慢慢流过,一圆片一圆片地拍着岸滩,微有声音,不起水花——现在我又看到了,与儿时所见完全一样,我愕然心喜,这岂非类似我惯用的文体吗?况且我还将这样微有声息不起水花地一圆片一圆片地写下去。 有意思的是,木心的有些散文却将一事、一地描绘得生动而真实。木心一生除了中国、美国,只去过一次英国。他在散文或随笔里写过很多地方,几乎全是虚构的。这也很奇特,很少有作家会把一个地方写得栩栩如生,而实际上却根本没有去过。木心说,有一次他参加一个酒会,一个印度人跑过来拍拍他说:先生不得了!我在新德里住了这么多年,对新德里的观察还不如你的旅游所见。木心说,当时他恨不得地下有个洞可以钻进去,或者旁边有人叫他赶快走。因为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去过印度。 木心写遍了各个地方,只依靠一些书和地图而已。这跟他是一个美术家有关。他对生活的观察十分细致,他的想象力又特别丰富,可以抓住几个细节,然后通过联想和想象,将对象叙写、描绘得十分“逼真”。 伟大的文学,或者艺术,从高的要求来讲,就应该跨越时空。尽管有的文学作品有具体的故事,但在这个故事后面一定还有一个更高层面的故事,或者说“哲理”。所以我一直认为,木心不仅是文学家,还是哲学家。他讲艺术跟人生的时候,表面娓娓道来,背后都隐含着一种哲学的意味。这是他跟一般作家最大的不同。很少有中国作家达到这种水准的。 将肖邦与倪瓒相提并论 木心的文化视野强调世界性。东西方在木心看来浑然一体,他并不对两者进行切割。木心将肖邦与倪瓒(云林)相提并论,很少有人这样讲。《文学回忆录》记载了木心的话: 肖邦的触键,和倪云林的下笔,当我调理文学,与他们相近相通,放下去,就要拿起来,若即若离。 从表面看,这两人很不相同。肖邦是音乐家,倪瓒是画家和诗人。然而这些艺术形式,木心却兼而掌握之。虽然木心不是专门的钢琴家或音乐家,但他对音乐有很高的鉴赏力。钢琴家金石有一次弹奏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曲终,一片叫好,木心一句话不说。掌声停下来后,木心一段一段分析,你刚才哪一段弹得如何如何。金石佩服不已。 木心被监禁的时候,曾经在纸上画过一个钢琴键盘,经常在上面练习指法,可见他对演奏钢琴的喜爱。不过,见过木心的人发现,木心是艺术家,但是他的一双手看上去却颇为粗糙。的确,木心在上海创新工艺品一厂劳动改造的时候,手指受过比较大的伤。有文章说这是被造反派打断的,其实根本不是这样。木心自己说过,当时他在厂里开锯床。有一次,锯片断裂了,爆出来,把他的手指严重弄伤了。这只是一场意外的工伤事故。 木心留下了一些乐谱手稿,都是简谱,但标了调,比如F大调、D小调,木心生前一直没有加以整理。2016年,我应邀参观乌镇木心美术馆的莎士比亚特展。北京钢琴家高平很敬仰木心,这次特展期间,他举行了木心音乐演奏会,演奏了根据木心曲谱改编的一些钢琴曲。奇怪的是,当高平把木心的曲谱用钢琴演奏出来后,熟悉木心的朋友说,听上去好像不是木心的作品,非常陌生。当时我听了演奏,也很吃惊,与我印象中的木心完全不同。因为它给我一种巴洛克音乐的感觉,很花哨,很跳跃。在音乐上,木心的追求跟在文学上是否一致,值得探究。 肖邦的音乐非常漂亮,他是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一个人,他创作过许多爱国主义的曲子,是富有活力的音乐家,气质是年轻的。木心实际上很向往这种生命状态。而倪瓒则是元末明初的画家,出身贵族、孤傲清高。有一次他得罪了一位王爷,王爷打他。他被打得很痛,别人说你叫出来呀,他说“一出声便俗”。在《云雀叫了一整天》中,木心说: 倪瓒的“一出声便俗”,他用了一时,我用了一世。 木心的意思不是指真的出声与否,而是指不说废话,要说就说到点子上的话,俗的东西是没有意义的。 倪瓒的画大多是山水、竹子、枯木,笔触非常简单,但有一种很深远的意境。看上去简练,但意味深长。倪云林是元四家之一,许多画家把元代绘画奉为圭臬,其中一个原因,是元代蒙古人建立统治时,汉族士大夫失去了仕进的机会,失去了主导权,很多文人面对国破山河在的境况,不知道未来在哪里,迷茫怅惘,这是他们的痛苦之处。这些情绪自然地流露在画幅之中。元代绘画不见朝气蓬勃的花卉,只有辽远、枯索、静谧的感觉,境界邈远。这也正是木心所喜欢的。木心本人的性格,他的追求,跟这两者都有相似之处。肖邦和倪瓒,一西一中,一近一古;一个对生命充满热情,一个看到了生命的枯萎,在绝望中蕴含着希望。两者的融合就是木心了。木心如果完全绝望,早就死了。在纪录片《梦想抵抗现实》里,木心一字一顿地说:“你们要我毁灭,我不!” 人活着,时时要有死的恳切 木心的老师林风眠曾经面临两个选择,要么把自己的画作全部毁掉,要么丢掉性命。这是很无奈的,林风眠最后决定还是要保住命,因为只要生命在,艺术就可以传下去。如果人死了,还谈什么艺术?木心也坚持这一点。否则,谁是木心,我们都不知道,更不可能谈论木心。《文学回忆录》记载,木心曾引用法国著名作家安德烈·纪德的话说:“人应该时时怀有一种死的恳切”,接着说:“人活着,时时要有死的恳切,死了,这一切又为何呢?那么,我活着,就知道该如何了。” “恳切”是什么意思?真挚、诚实。这是木心所特有的一种语言风格,实际上是说,对待死亡要有一种真诚的认识。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终有一死,但很多人在浪费光阴,过一天算一天,做的都是无意义的事情。整个社会也是这样。死的恳切,是说人要知道生命短暂,死亡很快会到来,就会知道该怎么活,在活的时候应该做有意义的事情。木心在艺术上巨大的贡献,也源自于这一认识。 不要把木心讲得好像英雄人物一样。有的人一讲到木心,往往说他多次下牢,被关在地下室,受过许多冤屈,真了不起,等等。其实这样的理解很肤浅。木心曾经说他感谢地牢。当年他被关在地下室,把头伸出去,发现整个身子都可以出去的,但又缩回来了。因为他没有地方可去。他还曾说,那时已经不适应出去的日子了。为什么呢?他在下面没有人打搅,也没有人打他,只是要写检查。他用写检查的墨水,写了50多万字的地下室笔记。这就是他那种死的恳切,即使在地牢里面,他也不断地写。 木心几乎每天在工作。护工小代、小杨回忆说,晚年木心成天在写东西。他不是正襟危坐地写,而是走到哪里写到哪里。上厕所,会留个小纸片,到厨房里忽然又写一段东西,在床边睡觉前又写一点东西,所以木心留下来的手稿量是惊人的。木心美术馆的展柜里摆放着一大堆手稿,旁边放了一个牌子,说这是废稿。其实只是未经整理。据说有些人本来答应来整理文稿,但后来发现工作量实在太大,所以渐渐都放弃了。如果整理出来,可能有几十本书的量。 “乔伊斯说:流亡就是我的美学。我没有乔伊斯阔气,我说:美学就是我的流亡。”《文学回忆录》中这段话的意思是:乔伊斯把流亡视为美学,有居高临下的意味,仿佛在享受流亡的过程。木心则倒过来,美学就是我的流亡。这就不是高高在上的姿态了。他的意思是:我对美学的探索,伴随着我流亡的过程,而没有乔伊斯的话里的那种修辞色彩和自负意味。他的美学,其实就是对无可穷尽的生命哲理的探究。 木心美术馆,一份诚意 1994年冬,木心赴美后第一次回国,看到乌镇的状况非常失望,在《乌镇》一文里说,永远不要再回来。这篇文章被陈向宏看到了。陈向宏是一个很有文化眼光的人,他很惊奇还有人这样写乌镇。他就去问乌镇的很多老人,是否认识孙牧心,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陈向宏当时是乌镇党委书记,有一次开会,恰巧王安忆坐在他旁边,于是辗转联系上了木心。2005年,陈向宏花了很大力气把那个占据孙家大院的翻砂厂迁了出去,重新修葺了木心故居,并郑重地请木心回国。木心还是犹犹豫豫,像哈姆雷特一样。人家觉得很奇怪。原来木心是想看到自己的作品在大陆出版后才愿意回来。也就是说,大陆的读者认可他的这个作品,他才会心安理得地回到大陆来。当时木心已经在美国华人圈和中国台湾有了些名气,但他希望得到母国的接受后再回来。 后来,陈向宏与木心的学生们一起创意,并请外国专家来乌镇的风水宝地设计,建起了“木心美术馆”,把木心所有的作品和遗物收藏起来、展览开去。也就是说,要尽最大努力把这份特殊的文化瑰宝永远留存下来,使之不仅成为乌镇的名片,也成为一个中国的“高贵去处”。木心美术馆的馆长助理徐泊告诉我,给这个馆起名当时也颇费踌躇,因为这里不仅有美术作品,还有许多文学作品。总有一天,木心的骨灰会埋葬在美术馆附近的泥土里。 吟咏了《从前慢》的诗人 木心有小诗《从前慢》——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12月21日,木心美术馆举办了庆祝开馆三周年暨纪念木心逝世七周年活动,有一场“他们都唱从前慢”的演唱会。众多歌唱家用自己独到的方式唱出了心中这首温暖、幸福的昔日之“挽歌”。一首小诗,虽时日弥久,仍让人如痴如醉、念念不忘,个中况味,真值得细细咀嚼。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