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师友相助,北京大学出版社给我印行了《出土文献与汉唐典制研究》。如果从读大学历史系算起,我学习历史已经三十年;如果从发表第一篇学术论文算起,研究中古史也有二十年的光景。这本书,正是我习史的一个小结。年届半百,方印得一册,我常跟师友戏谓,此乃“老来得子”,格外地敝帚自珍。所以,所谓书外的话,也一定会有更多的自我表扬乃至自我炫耀的成分。浅薄之处,是要请读者鉴谅的。 书中所收,内容较为庞杂,既有法制史,也有经济史,但大体以典制为中心;所用材料,既有简牍,也有敦吐文书,还涉及校勘、辑佚等传统文献的整理,但大体以所谓新材料为多。所涉及的时代,则大体是汉唐之间。看这些东西,说得好听点,是比较博,没有枯守一个题目或一类材料;说不好听点,是“狗舔八泡屎、泡泡舔不净”,漫无所归,没有围绕一个题目或在一个领域里深耕细作,作系统研究。我的一位老师收到小书后,很关心我今后的研究工作,他问我今后做什么,是继续这么写单篇论文,还是选一个题目作研究呢。这么问,正反映了这本书的“无所守”。 但漫无所归,又多少反映了治学、研究的一些偶然性。比如,对简牍,自上世纪初西北简发现以后,就为学界所重视;自己在读书时,也购买了诸如《居延汉简》、《居延新简》等录文本,并也曾翻阅过,但始终读不进去。北大历史系参加了长沙走马楼简的整理工作,蒙罗新兄盛谊,邀约在京同好读这批新材料,自己才渐有入门之感。长沙简的几篇文字,就是这么得来的。大学二年级,上中国通史的隋唐断代课时,即随沙知先生读《通鉴》。大学毕业时,沙先生正在整理敦煌契约文书,他一次骑自行车不慎摔倒,腿骨折,于是命我代他到北图(北海),按照他给的编号,冲洗相关敦煌文书的照片。拿着照片,自己也曾试着识读、录文,还在《敦煌遗书总目》上作了一些标记。大学毕业,虽然也念了一些书,但却是“没有问题”,想不出什么题目,于是沙先生命我辑录敦煌文书中的写经题记。我在人大图书馆的库本阅览室一本本翻阅《敦煌宝藏》,并辑录出了有确切年代的题记(可以此为样本,判定抄写年代不明的经卷)。读研究生时,又到北大旁听过张广达和荣新江先生合开的敦吐文书课;工作后,又参加了荣新江先生主持的高昌三碑的读书班。尽管如此,我于敦吐文书始终未能一窥门径。直到参加整理天圣令,讨论有关驿传、过所等问题,才总算有兴趣、有勇气去读和使用一些文书材料了。读书、治学,总需要一些契机。大约有了这样的契机,才能逐步扩大自己的研究范围,否则很难“硬读”进去。现在有幸参加整理日本人所获吐鲁番文书残卷的读书班,不时翻阅佛教经录以及汤用彤、吕澂等著作;虽仍是懵懂,但总算开始对佛典文献有了浓厚的兴趣。 研究,当然深度最为重要。一位数学家曾言,研究中最能把握的就是质,即深度。有时作者自以为深刻的东西,在别人看来不过是浅显的常识。解决问题,确实有难易之别。有的问题,只要将相关材料收集起来,略加排比、梳理,即可。有的问题,材料相互矛盾,研究者也是异说纷纭;这就需要考辨史料、分析旧说,要能对歧异的史料、纷繁的异说有个通盘的疏解才行,这往往需要将材料放到史事的发展变化中才能明了。从研究深度上说,小书所收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像《秦汉法典体系演变》这类文章,从律令的法律效应、所要处理的事类不分,律令篇章不固定,到律令分为两类法典、律令篇章大体固定,这一变化,大约生在那个时代的人,也未必能意识到吧。第二类,是讨论一些争论已久的问题,解决起来是有些难度的。比如唐代的驿与传、馆与驿的分别,过所与公验的关系、过所的所谓正副本的问题,都不是将材料摆在那里,就能明白的。对吴简中的《吏民田家莂》所录田地的性质、所见子弟的探讨,总力图把问题放在更大的背景下来讨论(前者,是置于汉晋间民屯的多种形式以及屯田的私有化的背景下;后者,是置于魏晋以户为役之制的形成中)。对这些新材料,总想避免仅仅利用传世材料,来对新材料进行猜迷式的简单对应或解说,而是努力以此为材料,来讨论历史问题。这些问题,我自以为是解决了。但即使真的解决了,也就是解决了;我倒是很希望多写几篇第一类那样的文章。第三类,是功夫活或力气活,如查核《全唐文补编》中与《全唐文》重复的文章、点校本《博物志》与四库本的校对,等。但在查核、校对时,也会有些收获,比如校《隋书》,我才意识到所谓本校、他校,都要以史源相同为前提;强调“史源校”,就比泛泛谈本校、他校更为有用,也更为重要。 总的来说,我对文献比较感兴趣;对所思考、研究的问题,则喜欢选一些略具综合性的问题,纵向关注其前后变化,横向则想关照到与其他方面的联系,而不想一事一议、就事说事(其实,论集中也这样就事说事的论文,如对财用钱的考证)。当然,联系要觅得桥梁、变化要探得转折。就史学研究而言,有人读书得间,擅长作对人有启发性的工作;有人对文献、对书有兴趣,擅长作扎实的史料收集、排比、考辨的工作。研究的选题,都要从兴趣出发,扬长避免;无论哪一类工作,都要本着“宁实毋虚、宁拙毋巧”,避免蹈空务虚的胡论。工作有没有价值,有多大意义,也许只要放到学术史中,才能得到检验。所以,作为研究者,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对学问则不要太不当回事。作者对一个题目、在一篇文章中,是否用了功、用了多少功,在什么地方腾挪跳闪耍了滑头,同行是一眼便能看出来的。得到内行,特别是高水平的内行的喝彩,才是真喝彩;矮人观场式的褒扬或友情出演式的点赞,其实是没有多大意义的。真心希望多指评、多指正。 2016-1-15初稿,20修订。 《出土文献与汉唐典制研究》目录 秦汉法典体系的演变 从“具律”到“名例律” 《吏民田家莂》所录田地与汉晋间的民屯形式 吴简所见“事”义臆说——从“事”到“课” 吴简所见的“子弟”与孙吴的吏户制——兼论魏晋的以户为役之制 释“还民” 释“财用钱” 唐代的驿、传送与转运——以交通与运输之关系为中心 唐代“副过所”及过所的“副白”、“录白案记”辨释——兼论过所的意义 唐前期的太子问题与及其政治后果——兼论安史叛乱的因果 中国古代书写格式考 今本《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的“原名”问题 本校与他校释例——古籍校勘中的“史源”问题 《博物志校证》校勘释例——兼谈“〈四库全书〉本”的版本价值 明钞本天圣令的整理及唐令复原的得失——校录、复原的“清本”问题 《太平御览》所引“唐书”的辑校与研究——评吴玉贵〈唐书辑校〉 《全唐文补编》杂议——兼议断代诗文的分别总集 代后论:中国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的过渡 ——对中国资本主义萌芽及相关诸问题研究的反思 跋 附记:顷接本书责编张晗兄来信,“北大博雅好书”微信拟推出“学人自述”栏目,约我就小书的情况胡说点什么,于是草此以塞责。有朋友说我博客久不更新;今趁此机缘,又略加修改,贴在这里,请大家批评指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