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争论》第三篇有关战争计划的草稿中,克劳塞维茨将战争分为绝对战争和现实战争两种。绝对战争是从理智层面对战争概念做的抽象界定,这种战争服从逻辑上的必然性法则,追求最大程度上使用暴力,一旦开始就没有间歇,而是毫不停顿地进行,直到实现它最完满和绝对的目标,即打垮敌人。克劳塞维茨从拿破仑所发动的全民战争中,看到了欧洲绝对战争的影子。 克劳塞维茨 与大陆战争的局限 然而,克劳塞维茨也看到,并非所有的战争都能够实现它的绝对形态,恰恰相反,大多数战争受到各种偶然性因素的制约。在进行过程中,卓越军事家敢作敢为的冒险精神被各种惰性和懦弱所阻止,战争不像是在充分展现暴力,而更多像是双方在发怒,战争不像是一种严格的逻辑科学,而更多像是在赌博。如此一来,被严密界定的战争科学,就演变成服从各种外交法则支配的战争艺术,战争成为了交战国外交谈判的筹码,成为政治过程的延伸。打垮敌人的绝对目标,在现实中变成两种有限的军事目标,要么是夺取敌国的一小部分国土,要么是保卫本国国土,等待比较有利的时机到来。 克劳塞维茨的战争分类不仅仅是在展现他天才的思辨精神,而且是要诉说他那个时代的历史动力。在对战史的回顾中,他着重描述了拿破仑发动的全民战争,如何彻底颠覆了欧洲中世纪的封建私战和近代早期的国家战争。如果说在拿破仑身上,黑格尔看到的是行走在马背上的世界精神,那么克劳塞维茨看到的就是一个在战争必然性法则引领下,在充满血气的冒险精神感召下,通过永不停歇的军事行动,直到实现打垮敌人的绝对目标,从而将欧洲再次带入永久和平的战争立法者,它的现实终点是重建欧洲大陆的世界帝国。但克劳塞维茨充满悖谬的辩证法写作,也恰恰击中了拿破仑帝国的命运终点。因为恰恰是绝对战争在现实中的无法实行,才驱使克劳塞维茨发展出有限战争的概念类型,恰恰是大多数战争都不能彻底击垮敌人,才使得占领敌国小部分国土成为一种可欲的有限战争目标。当拿破仑战争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残卷着欧洲的封建旧势力,并在马背上将启蒙了的世界精神带向四方之时,他也同时制造了摧毁自己的敌人。一旦他的战争不能一劳永逸地实现击垮敌人的绝对目标,他在现实中就必然遭遇宿敌们的围剿,从而将战争重新拖回彼此拉锯的阵地战,双方在对有限领土的争夺中你来我往,直到丧失掉全部的战争锐气。那时候,外交官们将重新成为这场游戏的主角,在谈判桌上机智且诡诈地拿着领土做交易。 大陆型世界帝国梦最终屈从于欧洲列国的势力均衡。当克劳塞维茨在书桌旁总结他早年战争的经历时,弥漫于克劳塞维茨笔端的是大陆战争的局限,是欧洲历史的宿命。 科贝特与海洋帝国崛起的秘密 1911年,当科贝特伏案写作《海上战略的若干原则》时,大英帝国已经发展成为强大的海洋帝国。但对于这些只拥有弱小陆军,却能够将世界上最令人垂涎的广阔领土占为己有的世界性帝国的成功,却尚缺乏令人满意的理论解释。从大陆战争的历史经验看,英国取得如此巨大的历史成就,仿佛仅仅是靠运气,因而是一个和战争的必然性逻辑没有关联的偶然事件。在科贝特看来,这种见解毫无疑问是错误的,不能因为大陆的战争理论无法解释英国崛起,就将英国视为战争理论的例外,而是要通过对英国崛起经验的科学总结,发展英国学派的战争理论,从而在世界帝国的成长和海上战略学派之间建立因果联系。 在科贝特看来,英国经验无法获得理论表达,首先是因为人们对于经典理论的理解出现偏差,因此要发展基于英国经验的战争理论,就要破除人们头脑中的教条,将人们从对拿破仑战争时代发展的理论迷信中解放出来。在这里,克劳塞维茨成为最佳的理论对话者。通过发掘克劳塞维茨绝对战争和有限战争的二分法,科贝特指出,作为对拿破仑时代战争理论的科学总结,克劳塞维茨的真正遗产,不是绝对战争的学说,而是两种战争类型的差别,以及它所彰显的大陆战争的局限性。绝对战争因为现实精神因素的磕绊蜕化为有限战争,这意味着拿破仑战争不再是绝对战争的典范,而只是在一些不连贯的军事行动中一场失败的帝国冒险。 揭示这种差别,只是新的战争理论的第一步,它的最终实现还有赖于在海洋帝国的语境之下,进一步发展克劳塞维茨。在这里,克劳塞维茨成为了一个跛脚的预言家,尽管他发现了有限战争的概念,并因此找到了洞悉现代战争的钥匙,但却因为眼光过于集中于欧洲大陆,并没有把它的理论意义全部揭示出来,他的早逝使其有限战争学说仍停留在萌芽状态。因此,认真研究克劳塞维茨,不是为了确证人们对他的偶像崇拜,恰恰是为了证明以德国为代表的大陆战略学派和以英国为代表的海洋战略学派的本质不同,从而为解释英国海洋帝国的成长发现新的理论工具。 在科贝特看来,无法在陆战中实现有限战争的目标。因为陆战总是涉及对相邻或者至少接近的领土的占领,因而对作为敌国有机领土的部分占领,总会引发它以全民力量动员的抵抗,从而将战争重新拖向绝对战争,有限战争的目标变成徒劳。有限战争的实现,预设了两个没有毗邻领土边界的交战国,它的战争目标必须在面积和政治重要性上有限,在战略位置上孤立,因而容易进行封锁,而作战国必须有力量通过有效的本土防御阻止敌人实施无限制的反击。也就是说,有限战争只有在岛屿强国之间或被海洋分开的国家之间才存在永久可能,被海洋所孤立,才能获得不被反攻的有力地缘位置,对孤悬海外的领土发动封锁,才能为对它的有效占领赢得契机。它的实现有赖于一国发展强大的海军,争夺制海权,这正是英国得以成长为世界帝国的秘密所在。 战争法与世界帝国 从以上分析看出,作为军事理论家,克劳塞维茨和科贝特同样受到理性主义原则的诱惑,试图为瞬息万变的军事行动立法,通过将自己时代的战争经验理论化,洞悉现代战争的普遍法则。克劳塞维茨总结了自己生活时代的战争经验,对于欧洲大陆的战争形式做了科学总结,并在此基础上,通过绝对战争和有限战争的界定,为欧洲大陆无法发展为世界帝国做出了理论解释。作为在欧洲大陆边缘成长起来的海洋帝国,英国一度迷恋于作为典范的拿破仑战争形态,却忽视了自己在成长为海洋帝国过程中积累的战争经验。科贝特试图为海洋时代的战争形式立法,并最终通过克劳塞维茨遗留下的有限战争学说,找到了理解英国发展为海洋性世界帝国的钥匙。 从陆地和海洋的区分来看,克劳塞维茨和科贝特恰好在战争理论方面形成良好的对话关系。如果着眼于战争与世界帝国的成长,克劳塞维茨似乎失败了,因为它最终无法为欧洲成长为世界性帝国提供理论工具,而科贝特似乎成功了,因为它在有限战争中发展了英国成为海洋帝国的制海权理论。拿破仑最终没有完成欧洲大陆的统一,欧洲在实力政治诱导下,借助势力均衡原则,发展出约束战争的公法体系,并最终将广阔的海洋留给了英国去占有、去统治。 但如果将“新大陆”的隐喻重新放入到这一陆海对峙的空间图景之中,我们仍能找到两位理论先知的共同点,那就是在两种秩序背后若隐若现的广大殖民地。卡尔·施米特曾经指出,欧洲公法的和平空间,来源于区分文明与野蛮的划界意识,在边界的这一边,欧洲人接受对战争的法律约束,边界之外则是一个可以任意践踏的法外之地和野蛮丛林。从这里出发,欧洲战争理论的发展,永远都是在世界帝国的阴影之下完成的,离开了殖民地的政治空间,便没有现代战争法的理论位置,这正是我们探索这段思想对话的旅途终点。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