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华简《耆夜》的《蟋蟀》诗 李学勤 一 前年秋天,我曾在《光明日报》写过一篇小文,简要介绍了清华大学所藏战国竹简中的《耆夜》①幸能引起读者的兴趣。现在该篇竹简的图版和考释,已在2010年底出版的《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书内发表②。这里想就有关这篇简文的一些问题,特别是篇中的《蟋蟀》诗,作进一步的讨论。 大家可以看到,《耆夜》简共为14支,其间有4支断折,文字残缺。简文记述周武王八年伐耆,即《尚书·西伯戡黎》的黎国,得胜凯旋,于文王宗庙举行庆功的“饮至”典礼。参加这次礼仪的,除武王外,有毕公、召公、周公、辛甲、作册逸(史佚)、吕上(尚)父(太公)等。饮酒间武王作诗,致毕公的名《乐乐旨酒》,致周公的名《輶乘》;随之周公作诗,致毕公的名《英英》,致武王的名《明明上帝》。这四篇,都是我们前所未见的佚诗。 最后,周公持爵未饮,有感于蟋蟀骤降于堂,作诗一篇三章,名为《蟋蟀》。这篇诗与传世《诗经》的《唐风》首篇《蟋蟀》,不仅标题相同,内容也显然彼此有着关系。在出土的古文字材料里,发现这样与《诗经》相关的实例,是非常特殊罕见的。 现收于《诗经·唐风》的《蟋蟀》,也是三章,依阮刻《十三经注疏》的《毛诗正义》本,全篇是这样的: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岁聿其逝,今我不乐,日月其迈。无已大康,职思其外。好乐无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车其休,今我不乐,日月其慆。天已大康,职思其忧。好乐无荒,良士休休。 《耆夜》简文的《蟋蟀》则是(尽量用通行文字): 蟋蟀在堂,役车其行,今夫君子不喜不乐,夫日□□,□□□忘。毋已大乐,则终以康。康乐而毋荒,是惟良士之逍迨。 蟋蟀在席,岁聿云落,今夫君子不喜不乐,日月其迈,从朝及夕。毋已大康,则终以祚。康乐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愳愳。 蟋蟀在舍,岁聿□□,[今夫君子不喜不乐],□□□□,□□□□。毋已大康,则终以愳。康乐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愳愳。 粗看起来,两篇《蟋蟀》似乎相近,仔细分析,两者实有较显著的差异。 首先,一念就会知道,两篇用韵很不一样。简文《蟋蟀》,第一章押阳部韵,第二、三章押鱼、铎部韵(鱼铎平入对转)。《唐风·蟋蟀》第一部押鱼、铎部韵,第二章押月部韵,第三章押幽部韵。单就这一点说,差别已经很大了。 两篇虽有许多共通文句,但各章并非一一互相对应。实际上与简文第一章相接近的,是《唐风》的第三章。可以看到,两者均以“蟋蟀在堂”起句,随后说到“役车”。《唐风》的二、三章起句仍是“蟋蟀在堂”,简文则二章为“蟋蟀在席”,三章为“蟋蟀在序”,且用以押韵。 两篇的句式也有不同。简文《蟋蟀》不像《唐风》那样作清一色的四字句,整齐划一。尤其特别的是其中“今夫君子不喜不乐”没有韵脚,八字只好作一句读。如其第二章:“今夫君子不喜不乐,日月其返,从朝及夕”,韵脚落于“夕”字,按照王力先生的说法,乃是“疏韵”③。《唐风·蟋蟀》没有这种现象。 《唐风》三章,末句分别是“良士瞿瞿”、“良士蹶蹶”、“良士休休”,句末都是叠字。依毛传,“瞿瞿”意为“瞿瞿然顾礼义也”,“蹶蹶”意为“动而敏于事”,“休休”则指“乐道之心”,总之皆为“良士”的品德。简文《蟋蟀》三章,第一章末句作“是惟良士之䢍䢍”,第二、三章作“是惟良士之愳愳”。“愳愳”或即《唐风》的“瞿瞿”,“䢍䢍”可能是指正大而言,因为“方”字有大和正的涵义。简文同样是说“良士”的德性,却仍有明显的差异。 简文与《唐风》两篇《蟋蟀》既然有这样的不同,其成篇的时期和地域应该有较大的距离。从《唐风》一篇显然的比简文规整看,简文很可能较早,经过一定的演变历程才演变成《唐风》的样子。 二 关于《唐风·蟋蟀》的成篇时期和内容性质,《诗序》有很明确的说法:“《蟋蟀》,刺晋僖公也。俭不中礼,故作是诗以闵之,欲其及时以礼自虞乐也。此晋也而谓之唐,本其风俗,忧深思远④,俭而用礼,乃有尧之遗风焉。”所说的晋僖公,《左传》桓公六年作僖侯,《史记·晋世家》作釐侯,其在位年为西周共和二年至宣王五年,即公元前840至前823年。 汉代学者论及《蟋蟀》,大都本于上述《诗序》的看法。例如《汉书·地理志》说:“参为晋星,其民有先王遗教,君子深思,小人俭陋,故唐诗《蟋蟀》、《山枢》、《葛生》之篇曰‘今我不乐,日月其迈’,‘宛其死矣,它人是媮’,‘百岁之后,归于其居’,皆思奢俭之中,念死生之虑。”还有《后汉书·马融传》等,也有类似的话。晚出的《孔丛子·记义》甚至假托孔子读《诗》,说:“于《蟋蟀》见陶唐俭德之大也。”这些都是由《诗序》之说而来。⑤ 按照《诗序》一系的传统说法,《唐风·蟋蟀》“今我不乐”的“我”,指的便是诗篇所刺的晋僖公。但是,通读诗篇,会感到意旨的前后矛盾,正如前人已指出的:“每章前四句似为荒乐者代述其言,后四句又似戒其耽于逸乐”⑥。尽管有些学者努力调和⑦,矛盾还是显著的。作诗的人何以这样来“刺”晋僖公,确实有些费解。 这里特别是要说的是,历史上的晋僖公实际不是生活过俭,以致不合礼制,激起人们作诗以“刺”的君主,事实刚好相反。这一点,有他所制青铜器足能证明。 近年在山西曲沃北赵发掘的晋侯墓地中,发现了器主为“晋侯对”的一批青铜礼器,经多方面研究,“晋侯对”肯定就是《晋世家》的釐侯,也即《诗序》讲的晋僖公⑧。墓地M1是他的墓,M2为其夫人。 晋侯对器物里引人注瞿瞿的有一组盨⑨,上面的铭文是(依原行款) 惟正月初吉 庚寅,晋侯对 作宝盨, 其用田狩湛 乐於原隰,其 万年永宝用。 还有一件铺⑩,铭文是: 惟九月初吉 庚寅,晋侯对作铸 铺,用旨食 大,其永宝用。 这两篇铭文都有独特的地方,不见于其他青铜器。 盨铭说“田狩湛乐于原隰”,“湛乐”可参照《诗·常棣》“和乐且湛”。其实“湛”可以通作“沈”,有不好的意思,如《诗·抑》“荒湛于酒”,《墨子·非命下》“内湛于酒乐”。 铺铭“旨食大”,“旨食”意是美食,“”我想应读为“燔”,即烤肉。铺是豆类器,可用以陈肉食。 将两篇特异的铭文结合起来,不难看出晋僖公绝不是俭啬的人,而是耽于逸乐,爱好田游和美味的豪奢贵族。《诗序》所讲恐怕不是史实。 《耆夜》所提供的简文《蟋蟀》的历史背景,则完全没有上面说的矛盾和问题。 简文周公作《蟋蟀》一诗,是在战胜庆功的“饮至”典礼上,大家尽情欢乐正是理所当然,周公只是在诗句中提醒应该“康乐而毋荒”,才符合“良士”的准则。要求周朝廷上下在得胜时保持戒懼,是这篇诗的中心思想。 三 有些人可能没有注意到,《耆夜》不但明记周的伐耆在武王八年,实际通过周公作《蟋蟀》一诗,指出了伐耆的具体时节。 《唐风·蟋蟀》第一章的毛传说:“蟋蟀,蛬也,九月在堂。”孔颖达《正义》:“九月之时,蟋蟀之虫在于室堂之上矣。”按《豳风·七月》有:“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正义》:“蟋蟀之虫,……八月在堂宇之下,九月则在室户之内。至于十月,则蟋蟀之虫入于我之床下。”正与毛传“九月在堂”相符。以此对照《耆夜》的《蟋蟀》,不管《七月》历法的建正如何,蟋蟀“在堂”、“在席”、“在序”肯定是接近岁末的事,以至诗中说“岁聿云落”。由此证明,周的伐耆是武王八年的深秋以後。 按《史记·周本纪》云:“武王即位,太公望为师,周公旦为辅,召公、毕公之徒左右五师,修文王绪业。九年,武王上祭于毕,东观兵,至于盟津。……是时诸侯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诸侯。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武王曰‘汝未知天命,未可也’,乃还师归。”这是十一年克商的前奏,前人多认为本于汉初流传的《泰誓》。这种本子的《泰誓》,曾为《尚书大传》所引,应该有很早的来源,与后来的《孔传》本《泰誓》不能同日而语⑪。按《尚书序》:“惟十有一年,武王伐殷,一月戊午,师渡孟津,作《泰誓》三篇。”因此清梁玉绳《史记志疑》说《周本纪》“其曰‘九年’,乃武王即位为西伯之九年;下文曰‘十有一年’,乃武王之十一年,与《书序》合,甚为明划,其言亦必有所据,与文王不相涉。”⑫ 梁玉绳这段话,是针对《孔传》本《泰誓》把克商从十一年改作十三年说的。《孔传》说:“周自虞芮质厥成,诸侯并附,以为受命之年,至九年而文王卒。武王三年服毕,观兵孟津”,这样讲来,“十一年”乃是文王受命的纪年,武王不用自己即位年数,而是沿用文王受命之年。此说影响甚大,一直到王国维的《周开国年表》还继续着这样的看法。 孔颖达《正义》为了支持《孔传》,还专门引用了《逸周书》的《文传》篇。《文传》云:“文王受命之九年,时维暮春,在鄗,[召]太子发曰:‘吾语汝所保所守,守之哉。’”有遗命的性质,似与《孔传》相合,然而细绎《逸周书》有关各篇,有文王、武王的纪年,例如: 《程寤》“惟王元祀正月既生魄”(文王纪年)⑬ 《柔武》“维王元祀一月既生魄”(武王纪年) 《大开武》“维王一祀二月”(武王纪年) 《小开武》“维王二祀一月既生魄”(武王纪年) 武王并不沿用文王受命之年。 无论如何,《耆夜》的“武王八年”一定是武王即位的八年,不可能是文王受命的八年。这也就支持了上述梁王绳的意见,《周本纪》本于《泰誓》讲的“九年”是武王自己纪元的九年。 这样,简文所记武王伐耆,同孟津观兵在时间上便前后邻接了。伐耆在八年之末,随后就是在孟津观兵,与诸侯相会。 《西伯戡黎》的本事,历来以为“西伯”是文王,宋代才有学者主张是武王⑭。《耆夜》的记载,从各方面考虑,要比传统的说法近乎情理,值得今后深入探究。 本文得到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重大课题攻关项目“出土简帛与古史再建”(09JZD0042)、科技部科技支撑计划“中华文明探源及其相关文物保护技术研究”项目课题“古代简牍保护与整理研究”(2010BAK67B14)和清华大学自主科研项目“清华简的文献学、古文字学研究”的资助。 注 释 ① 李学勤:《简介清华简<夜>》,《光明日报》2009年8月3日。 ②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中西书局,2010年。 ③ 王力:《诗经韵读》,第67-71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 ④ “忧深思远”,语本《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⑤ 详见胡承珙:《毛诗后笺》,第507-508页,黄山书社,1999年。按胡氏说:“《盐铁论·通有篇》引孔子曰:不可大俭极下,此《蟋蟀》所为作,此尤足见《序》说之古”,查《通有篇》原文,“此《蟋蟀》所为作也”应系桓宽所说,不是孔子的话。 ⑥ 同⑤,第508页。 ⑦ 参看吴宏一:《<诗经·唐风>新绎》,(香港)《国学新视野》2011年春季号。 ⑧ 李学勤:《<史记·晋世家>与新出金文》,《学术集林》卷四,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 ⑨ 锺柏生等:《新收殷周青铜器铭文暨器影汇编》,852-854、856,(台湾)艺文印书馆,2006年。 ⑩ 同⑨,857。 ⑪ 蒋善国:《尚书综述》,第222-22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 ⑫ 梁玉绳:《史记志疑》,第82页,中华书局,1981年。 ⑬ 同②。 ⑭ 参看顾颉刚、刘起釪:《尚书校释译论》,第1066-1067页,中华书局,2005年。今本《竹书纪年》云帝辛“四十四年,西伯发伐黎”,即受宋儒影响。 (本文原刊《中国文化》2011年春季号)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