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很荣幸在这里给大家介绍清华简《筮法》。我自己深深知道,在座的许多学者对《筮法》都已经有了很深入的研究。在此,我想根据个人的认识,提出一些问题,请大家批评指正。 一 今天这里有不少同学,所以我想先用几分钟时间就清华简的基本情况做些介绍,同时也回答大家之前经常问我的一些问题。清华简于2008年7月入藏清华大学。这批简是盗掘出土的,所以很多人都问我一个问题,即这批简是什么地点出土的,是什么时候出土的。在什么地点出土的?我们没有办法回答,因为这是盗掘的简,他们不会告诉我们实际具体的地点,我们只能说综合各方面考虑,是从楚国地域内出土的。至于这批简是什么时候被盗掘出土的?经过反复调查,有一些线索,即这批简在2006年冬天已经出土了。因为当时在香港举行了一次学术会议,在此次会议上就流传着这批简的消息。这批简的内容是以经史为中心的,其数量经清理后详细点数、拍照,公布的数字是2388枚。之后,通过红外线等技术手段,我们又找到了一些小的碎片,加起来共有2500枚左右。折合完整的简大约在1700-1800支。关于简的书写时代,有两点要说明,一是写定这个简的时代,不是简中内容的成篇时代。从考古学和古文字学角度考察,一般认为简的写定年代应该是属于战国中期偏晚或者战国晚期偏早,大约就是战国中晚期之间。后来,我们用无字残简进行了碳十四测定,结果为公元前305±30年,大约为公元前300年左右。这与考古学和古文字学估计的年代基本相当。为了便于了解公元前300年前后的时代,我常常借用明朝觉浪道盛说过的一段话。他说战国时代有“三子会宗”。“三子”即孟子、庄子和屈原。他们同时在世,但未见过面,公元前300年,孟子已经老了,庄子正当年,屈原还是年轻人。今天的清华简中即载孟子引用过的《尚书》的话,恐怕孟子真的读到过此《尚书》的内容 再谈谈关于《筮法》的问题。这里有一个图,我们称这个图为“摹本”。通过这个“摹本”,大家可以看到《筮法》简的大致原貌。这批简于2008年7月15号入藏清华大学后,我们立即着手清理和保护工作。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发现这批简虽然来的时候看着是带着泥土的一包完整的东西,但实际上已经散乱了。散乱有两种情形,一是在地下原来就有所散乱,盗墓人当时是否能完整地将所有竹简取出是很难说的;二是在流传过程中,也就是从2006年至2008年之间,也可能出现散乱。因此,要将这些简恢复到原状并非易事。我们进行了很长时间的排比、缀合等工作。其间,就看到了有一卷简,原来是卷成一卷,其中有一部分是散乱的,但仍保持着成卷的样子。这非常罕见,也非常宝贵。这卷简就是《筮法》。 现在看到的《筮法》简是非常完整的。虽然大家从整理报告的图片上可以看到每支竹简之间有一条缝隙,那是为了便于大家阅读和观看,如果排列太密就分不清楚了。《筮法》简基本保持了简书的原状,没有什么损坏;而且其次序也没有问题,因为每支简的下面有从第1支简到第63支简的编号,不存在排序的疑难问题;简的背面没有字。这是《筮法》简的基本情况。 当我们见到《筮法》简中有明显的数字卦的记载,内心是非常激动的。因为这涉及到古文字学界多年来一直关切的数字卦问题。大家知道,用数字来表现的易卦,其为学界所知,最早可追溯到北宋年间。北宋徽宗重和元年(公元1118年),在今湖北省孝感县(古称安州)出土了一批青铜器。通过研究,可以确定这批青铜器的时代为西周昭王时期。由于带铭文的青铜器共有六件,所以被称为“安州六器”。“安州六器”中有一件是中方鼎,其铭文中就附有数字卦。可是当时的人们对金文的研究和认识还是初步的,所以将其中的数字当作字来进行释读。即使到清代陆续有了一些新材料,也没有人进行整理和研究。真正对数字卦展开研究要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由于西周甲骨文和其它一些材料的出现,一些学者开始注意这一问题。而真正将这一问题提到考古学界、古文字学界是在1978年在长春召开的第一次全国古文字学会议。会上,张政烺先生做了一次讲话,题为《古代筮法与文王演周易》。他提出了上述材料应该是用数字表现的易卦。在这之前,唐兰先生在对这些材料进行整理研究时认为,这是数字,但只是一种佚失的文字。我本人在1956年曾写过一篇文章,认为这些材料应该跟《周易》的九六有关系,当时也只是一种猜测,没有进行细致的考证。而张政烺先生1978年则正式开始讨论这一问题。我个人一直猜想,张先生对这一问题的讨论与湖北天星观简的发现有关系。当时天星观的竹简上已经出现了数字卦。无论如何,张政烺先生从一开始就将甲骨文、金文、楚简中有关数字卦的材料放在一起来研究,而且指出奇数是阳爻,偶数是阴爻。就这点来讲,是张先生开启了数字卦的研究。从那时起到现在30多年的时间里,学术界对数字卦的讨论一直没有中断过。期间,虽然各种材料不断被发现,但从没有出现过系统的材料能够完整地论述数字卦问题。而清华简《筮法》则是系统论述数字卦的典籍,这就是我们感觉特别兴奋的原因。以上是讨论《筮法》简的背景。 在《筮法》简的整理过程中,清华大学的同仁们付出了很多努力,提出了很多想法。这些想法是否正确,希望大家指教。 二 下面,我从个人研究的角度,谈五点对《筮法》简的认识,同时也提出五点理论问题,向在座的各位学者请教。 1. 数字卦是一种用蓍草进行占卜的体系。 《周易》传统的占卜方式就是用蓍草。在座的各位同学们可能没有见过蓍草。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到了河南淮阳的少昊陵,看到少昊陵后面有一大片绿色植物。有人告诉我这些都是蓍草。每根蓍草采下来后,很长,又硬又直。我取了一些想带回家,但上不了飞机。有些人提出是不是存在其它方法进行占卜,比如掷色子,或者后来用金钱卦等类似带数字的方法。从《筮法》简的内容本身来看,应该不是这样的。因为《筮法》简的最后有一段概括全篇的话,提到“各当其卦,乃力(扐)占之,占之必力(扐),卦乃不忒。”就是说,要进行占筮,必定要有“扐”这样一个环节,否则,占卦就会出错。大家知道,“扐”的本义是手指之间,指代夹在手指之间。《周易·系辞上》说:“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扐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再扐而后挂。”正可对照起来理解,就对包括大衍筮法等都有详细解释。既然《筮法》中提到了“扐”,那就一定是用蓍草进行占卦,而不是其它的方法。尤其最后一段是用韵语写成,也显示出它贯穿全篇主旨的重要性。 2.《筮法》的数字卦一定是表现成两个并列的六画卦,都是成对的。 这一点特别重要。我们现在所有能看到的楚简的筮例,如天星观简等,都一定是并着写的一对。大家知道,楚简是很窄的,在这样窄的空间里还要并着写,它一定是有目的的,否则完全可以上下写,比如中方鼎就是上下写的,但楚简一定要并着写,即使是在非常窄的竹简面上也要并着写。我们通过对《筮法》的初步考察,认为这与四位观念有关。因为两个六画卦等于四个三画卦,四个三画卦分为四个位。六画卦这一点与传世《归藏》是一致的。按照宋朱震写的《汉上易解》记载,传世《归藏》应是六画卦,卦皆六画。罗苹注《路史》:“卦皆六位。” 3.《筮法》占筮吉凶、解读卦象时,跟《周易》的卦、爻辞没有关系,而且连六十四别卦的名称都没有,只有八经卦的名称。 当然作者肯定不是不知道别卦的名称,因为我们整理的简中还专门有一个别卦的表,而且此表也与《归藏》有关系。我们看《左传》《国语》中的一些筮例,通常要引《周易》中的卦辞或爻辞。那么如果说它与《周易》没有关系,那是否与《归藏》有关系呢?王家台秦简《归藏》内容与传世《归藏》的佚文也是有卦、爻辞的。 4.《筮法》的八经卦名称与《归藏》是最一致的,有方位图。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坤”字,简文 ,上面从申,下面从大,这是一种古文写法,见于《归藏》。郭忠恕《汗简》、山西《碧落碑》都见此字,可能都源于《归藏》。《归藏》的特有的写法 “坎卦”简文作“劳卦”,《周易·说卦》第五章称坎“劳卦也”,传世《归藏》写 ,即“劳”字。最有特点的是《归藏》震卦作“釐卦”,而简文作 (来)”。至于为什么震卦或称作“来”,还需要向在座各位请教。这些都说明,简文八经卦是最接近于《归藏》的。另外,《别卦》表中的卦名也与传世本《归藏》非常接近。这些都可以肯定《筮法》与传世《归藏》辑本有密切关系。有学者认为传世《归藏》辑本就是商代《归藏》的。我个人不敢同意。 5. 关于《筮法》卦位图。 很高兴在这次会议论文中看到有专家对《筮法》卦位图给予了高度评价。现在所能够看到的古代卦图中,《筮法》是年代最早的,是一种后天八卦,但又与后天八卦不太一样。卦图中间还有一个人形的图象,我们取名为“人身图”。无论如何,除了“劳(坎)”与“罗(离)”两卦的位置背反之外,《筮法》卦位图基本同于《说卦》第五章;“人身图”也是除这点外,同于《说卦》第九章。另外,在筮卦中的讨论有一个很普遍的原则,就是所谓乾坤六子。这一点也与《周易·说卦》第十章所记相符。虽然不是按《说卦》的长、中、少,而是按少、中、长的顺序。这样看来,公元前300年这个《筮法》写本与《说卦》有关。大胆地推测,我认为《筮法》应晚于《说卦》,因为许多人总怀疑《说卦》晚出至汉宣帝时河间女子所得,看来还是可以讨论的。 以上就是我的五点认识,是否正确,在此向大家请教。下面,我想再谈五个问题。我最早看到《筮法》时,曾认为数字卦的问题应该可以解决了。可是读过之后,感觉不是问题减少了,而是问题增多了,不懂的东西更多了。昨天晚上拜读大家的论文,看到也提出了一些类似的问题。现在将自己的五个问题介绍一下。 第一个问题。数字卦自1978年古文字研究会上张政烺先生正式提出并受到学术界的注意之后,所有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观点,即商代和西周的数字卦与楚简上的数字卦是一脉相承的。现在我认为这一观点还需要讨论。如果确实是一脉相承,那么需要论证,毕竟还存在许多非常明显的不同之处。比如,北宋重和元年发现的中方鼎材料有2个,786666和876666,这是一对。我们试着按张政烺先生讲的原则转换成易卦后,与《周易》的经文比较相符。前几年在陕西沣西西阴村出土的两个陶拍子,上面的卦序也多与今传本《周易》卦序一致,说明应该与《周易》相关。再明显的一个例子,北京大学董珊教授发表了有关鼎卦戈的文章 第二个问题。传世《周易》的版本也有比较早的,比如上海博物馆藏《周易》简,稍晚点的有安徽阜阳双古堆《周易》,马王堆帛书《周易》。无论卦序怎样,这些出土文献都有卦名、卦爻辞,肯定是《周易》,应该与今传本卦画是一致的。所谓卦画就是阴阳爻“--”“—”。当然,无论帛书还是简书,最下面那一笔总有点斜,有时搭上就像一个“六”,有时分开就是一个“八”。大家知道,《连山》《归藏》是用七、八的,《周易》是用九、六的,并不是完全一致,而这个是一样的,所以这是卦画而不应该是数字。那么它是不是从数字演变而来的呢?是从一、六或一、八变来的呢?这是一个关系重大的问题,关系到十三经之首的《周易》这部书是在何时定本的,什么时候才有今传本中的卦画。当然汉代已经有了,这是没有问题的。是不是真正到战国晚期才从数字八和六变成阴爻?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易传·十翼》的说法就不能成立。因为《易传》从来不是这么讲的。相传伏羲氏画八卦,《易》的形成经历了漫长的时期,所谓“世历三古,人更三圣”。所以,这是一个关系重大的问题。 第三个问题。我看这次会上有些学者的论文中也都注意到了,《筮法》卦位图中“坎”“离”反转的问题。所有人都认为,“坎”应该属于水,在北方;“离”应该属于火,在南方。而《筮法》卦图正好相反。我本人最早看到这个卦位图,当时就认为是画反了。后来,待《筮法》的整个文本整理完后发现,不是反了,就是这样。而且,“人身图”上也只有“离”卦的位置不对。马王堆帛书中记有“水火不相射”变成“火水相射”也是反的。为什么呢?有什么意义呢?这是一个需要特别讨论的问题。这一点也不同于《说卦》。 第四个问题。《筮法》中数字与地支的关系,引起了学者们的很多讨论。从十二支与数字爻的对应表来看,没有什么问题。从下向上读,数字是四、五、六、一、八、九。这其中的“一”应该是“七”。“七”为什么要改成“一”呢?我多年前曾写过一篇文章,认为商代和西周的数字卦分为两种占法,一种是有“七”的,一种是没有“七”的。这一观点是否正确可以再讨论。可是商代和西周时期有“七”和无“七”的都不会写成“一”。那么《筮法》数字卦是不是继承了商周数字卦中不用“七”的呢?可是又为什么不用“七”呢?这也是需要讨论和解释的。 第五个问题。关于《别卦》的卦序。《别卦》简共8支,缺“坎艮”那一支。大家知道,马王堆帛书出土已经40周年了,以裘锡圭先生为首的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已经将马王堆出土的所有材料重新整理出版(《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其中有张政烺先生称为《六十四卦》的表,当时只发表了一小部分。饶宗颐先生马上根据这一部分表推出了一整张表。《别卦》的表也是可以推出来的。一面按照八经卦的次序,一面按照“乾坤六子”的次序,排列出来的表与马王堆帛书的《六十四卦》表完全一样。也就是说,马王堆帛书卦序与《别卦》卦序一致。还有另一种排序方法,今天就不谈了。这个卦序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为什么《别卦》要采用这样一种分宫的方法?大家有很多的讨论。如果把《筮法》和《别卦》结合起来可以给我们很多的启示。以上就是我的五点认识和五个问题,希望与大家一起讨论。 注释 1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第五辑,上海:中西书局,2015年版;李学勤:《清华简〈厚父〉与〈孟子〉引〈书〉》,《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5年第3期。 2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经编易类《归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3董珊:《论新见鼎卦戈》,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2014年1月8日,http://www.gwz.fudan.edu.cn/SrcS how.asp?Src_ID=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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