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的春日,刚刚接到已故诗人《公刘文存》九卷,又接到了中国文学馆打来的电话,说在5月中旬要举办对公刘的人文追思会,邀请我去参加。在我内心深处,公刘是个有血性有文脉的真正诗翁,在会前我应当写篇文章——因为我已是87岁的老翁,万一因年老体衰不能与会,此篇思念文章,也算是对天堂里的文坛长兄的一个告慰吧! 记得,在2002年12月13日,我去安徽合肥出席一个文学会议,下了飞机把东西放在宾馆之后,我就马不停蹄地跑到医院监护室,去看望病危的公刘。那是一场令人心碎的见面。昔日才情横溢的一代诗坛大才躺在病榻上,已然处于昏迷状态,他两只大大的眼睛痴呆地仰望着病房屋顶,似活在人世,而实际上灵魂似已离开纷繁的人世;又似正在回首他走过的漫漫风雪之路,寻觅着死国的天堂之门——因而,我只看了公刘一眼,心已然沉到谷底。出自本能,我立刻把他那只写出过多篇华丽诗篇的右手紧紧地握在我的掌心。我下意识地希望他能认出我来,哪怕是用眼角的一丝余光也好,以给我留下一个永恒的记忆。 站在病榻边的公刘女儿刘粹用急切的声音呼唤他:“爸!维熙叔叔看望你来了——” 没有任何回应。 刘粹再一次呼喊弥留于生死界上的爸爸。连续几次的感情信息传递之后,一个意想不到的奇迹当真发生了:公刘直视屋顶的目光先是开始了转动,最后竟然与我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要对我倾诉什么,同时他的那只手,在我掌心中轻微地蠕动了一下。这个刹那间的回光返照,既是灵魂火花的交融,又是生离死别前的情谊表达,尽管我拼命克制着感伤的情绪,泪水还是涌出眼帘,淌下脸腮。我说了些安慰他的话,希望他能听见,但是他的痴呆的目光很快就回归到原来的屋顶上去了——第六感觉告诉我,公刘怕是难以支撑下去了。 公刘走了——走在2003年1月7日。刘粹从合肥打来电话告诉我这一消息时,我宽慰低声哭泣的她说:“对我们来说,这是个巨大的伤痛,对你爸来说,是个彻底的解脱,因为再拖下去,你爸实在太痛苦了。”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公刘病危于床、喉管被切开后被插上一根管子,在死亡边缘上徘徊的日子,已然不算短了。 之所以如此钟情于公刘,是因为从年轻时起,我就是公刘文学才能的崇拜者。直到我白发染鬓,在我的认知中,他依然是我的文学师友。公刘原名刘耿直,江西南昌人,年幼时在寒窗下苦读经典,少年时代就萌发了文学天赋。他从13岁开始发表诗作,当属中国文坛中的神童。正像他的真名耿直一样,新中国成立前因不满国民党的腐败,他参加到反蒋学生运动的洪流中的同时,曾以流萤、龙凤兮和扬戈为笔名,先后在香港的《文汇报》《大公报》《正报》《华商报》等报刊,发表爱国诗章兼杂文、剧本,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中的大才。新中国成立后,他又参加了二野的陈赓部队,随军进驻云南边陲,相继发表了著名诗篇《上海抒情诗》《在北方》,并写出充满诗情的电影剧本《阿诗玛》。记得,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有一次我因事去了在青堂瓦舍独院中居住的艾青家,在与艾青谈话时,话锋不知怎么转到了诗坛上来。艾青突然问我读过公刘的诗歌没有,我说不止读过,年轻时我还摘抄背诵过公刘的《在北方》的组诗呢!艾青说了一句十分风趣的话,一直让我牢记于心:“你的眼睛没得色盲,中国什么行当里都有真假‘李逵’,公刘是诗歌界中的真‘李逵’,是个真正的天才。”在我的记忆中,对诗坛很少发表赞美词的诗坛泰斗艾青,那天却由衷地赞美了公刘的诗。他的夫人高瑛在一旁注解道:“艾青最近身体一直不好,养病时他又找来公刘的诗,当病中的精神之舟。” 诗翁艾青对公刘诗才的评价是十分公允的。在我看来,在上世纪50年代,盛行标语口号冒充诗歌的年代,他的诗作之所以耀眼,就在于都从意象落墨,绝非标语口号的变种。其中如《望夫云》《在北方》等,所以能让年轻时的我为之倾倒并在对比之下自叹无才无艺,完全归因于他诗中意象的挥发。至今,我还记得他诗作中,形容国庆节天安门之夜礼花绽放,写出的绝句: 天安门上空 孔雀开屏 可以这么说,他这些气魄雄浑、意象丛生的诗作,不仅折服了我,几十年来,他的文采也折服了一代又一代读者。这是我与公刘产生深厚情谊的渊源之一。渊源之二,自古以来,真正的文人命运似都充满了羁绊,公刘的命运也不例外。在1957年的那场政治风暴中,他也被卷进了台风眼。记得,在“文革”年代,我在晋南劳改,他在晋北改造,虽然近在咫尺,但因没有人身自由,只能与他像寒星般遥遥相望,而无相聚一叙之机。直到进入历史新时期的1983年,公刘一度安家于北京,有一次我与谌容、心武特意去景山附近他居住的宅院,看望诗坛大才公刘。那是一次使我终生难忘的会面,我们在为新的历史时期频频举杯之余,话题没有离开他的诗歌创作。他说了几句风趣的话,曾使我们开怀大笑:诗是醇香的酒,而不是无色无味的水;好诗虽然不能醉人一溜跟头,但总不该像喝白开水一样无味吧!那天,我们是中午去看望公刘的,一直神聊到日影西斜,才与公刘话别。昔日,文坛盛传公刘性格怪癖,但我看到的公刘是个十分随和而又不失风趣的人。他送我们到庭院门口,与我们握手话别时,还不失风趣地与我们相约:“好花不常开,何日君再来!” 后来公刘被调往安徽文联,彼此往来的机缘少了。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我应邀出访滇边时,再一次与公刘相遇。他过去随军进入云南,是去云南访旧的;我则没有到过云南,是来云南采风观光的。在从昆明奔往思茅、楚雄的山路上,趁那辆大巴中途停靠的时候,我和他有了谈话的机会。话题是由天空中美丽的白云引发的。 他说:“维熙,你看那两朵白云,在天上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似的。” 我调侃地说:“那是你的‘望夫云’,在守望他的归人哩!” “不。那两团睡云是你和我。我们在山西一睡十多年,浪费着大好的青春和生命。”他把关于白云的孟浪幻想,一下子转到严肃的历史话题上来,“你还好,出版了《走向混沌》(指第一部),我觉得我愧对了昨天严酷的历史。” “你不是也写了许多诗歌吗!”我说,“人与人生活经历不同,你没进过大墙……” 他对我的话不以为然:“只是墙内与墙外的区别而已,本质上没啥差别。我常常觉得诗歌难以表现历史中的苦难部落和现时中腐败的滋生。想想鲁迅手中那支笔,再看看自己笔下流淌出的文字,常常感到生命的失重之轻。” 我虽然感觉他对自己下的结论过于苛刻,但找不到反驳他严于自审的理由。他不是一只“八哥”,长着重复主人语言的“巧舌”,而是一棵时刻关注社会、感悟人生的文学大树,一位对于风起风落、云起云飞、叶绿叶黄时刻有着超人洞察能力的作家。不记得是谁说过这样的话了:真正的作家,很少有满足的快乐,总是像在汨罗江畔苦苦寻觅国魂民魂的屈子之魂。在当代文坛中,我认为公刘就是这样一个人,因而我理解他的痛苦心声。 我说:“月有圆亏。月圆要有人写,月亏更要有人写,写蚀月的年代,是为了月圆。古人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我都是穿越中国历史泥泞期的行者,人文良心让我们责无旁贷。” 记得,我俩在交流心声时,站在我俩身旁的东北作家林予也插话了。他说公刘是文坛全才,建议他不要局限于诗歌创作,他那支神来之笔,可以在各种文学园地播种开花。 公刘说:“今后我将多写些醒世的杂文随笔。” 当天,我们谈了许多许多,直到司机催我们上车。 云南之行,公刘那种诗人索求人生的执着个性,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能从天空的两朵睡云,联想到昔日的非正常的历史年代,并悲鸣我们虚掷了青春,进而剖析到我们笔墨的失重,把文学才情与社会人生融为一体。这不是任何作家都能孕生的哲理认知。我们常常看到一些死了自审精神,视民族兴衰于不顾,每天都在自恋、自擂、自唱、自炒中快乐活着的同行。公刘与这些时尚的酒吧群体,绝不属于同一品种。唯其不同,公刘才是公刘,在中国文坛留下了他不与众同的人文肖像。 公刘一生是很不幸的。记得在1997年,我们去安徽游黄山时,北京的作家李国文、邵燕祥和我,与当地作家鲁彦周、刘祖慈特意一起去看望病中的公刘。身体一直多病的他,那天虽然流露出少有的兴奋,但依然让我感到了透骨的悲凉。这不是由于他留起了胡子,显得比云南相见时苍老了不少,更让我为之情动的是,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父女相依为命的家。一个满腹才情的诗人,两次不称心的婚姻都解体了,其中的苦涩可想而知。因而我从黄山归来之后,曾想让我妻子(她曾在合肥当过军医)为公刘介绍一个同行的女性,让那个家真正成为一个心灵的港湾。妻子竭尽全力去做了,但因多种原因没能获得成功。这在我心中留下了一个文学之外的遗憾。 公刘走了——他带着燃烧未尽的文学才情,走向了天宇的尽头。记得,在1979年,他刚刚解禁回到云南时,在一篇自白生命的文章中,有这样一句自我期盼:“我希望我能为人民写作十五年。”如果按照这个公式计算,公刘的生命答卷是满分。他的诗作中的多篇佳品,被国外同行译成英、俄等多国文字,飞出了中国国界;而当代诗歌能飞出国界的人,可谓少若天上的寒星,因而可以说公刘没有愧对他手中的那支笔。更为值得后人敬重的,是他始终实践着为人民而笔耕的诺言,他笔下流淌出的真实文字,没有只字的无病呻吟,只有忧国忧民的生命箴言,因而他没有愧对人生。但如果以公刘具有的才情来裁定生命,我仍然感到他走得太早了,如果他没有病魔缠身,以他的才情来说,一定会燃放出多篇绝响来的。但是人生祸福无常——他走了,就像他曾使用过的“流萤”笔名那样,闪亮地划过人间的大千世界,去了浩渺天空,回归到属于他的文曲星座。 1927年—2003年,他76岁的人生,给今天的文坛留下无穷的思念和关于人文精神的思考…… 2019年4月于北京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