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天津社会科学》2018年第4期。经期刊与作者授权由“叙事学”微信公众号推出。) 叙事即讲故事,讲故事离不开“讲”——不管是真的用嘴讲,还是譬喻性的用笔或其他方式“讲”。一般认为语言是叙事的前提,但若考虑到人类祖先仅凭眼神、手势或轻微的咕哝声,便能传递“野牛过来了”这样的事件信息,我们或许可以把叙事交流的起点提到语言尚未正式形成之前。 经典叙事学蜕变为后经典叙事学以来,叙事的所指已经泛化,以较为宽泛的观念来考察早期人类的涉事行为,或许能使我们更为深刻地认识叙事的本源与本质,同时也能更进一步了解人类的本性。在这方面人类学已著先鞭,人类学家如罗宾·邓巴等已经指出讲故事活动与人类群居模式关系密切,以研究讲故事活动为主业的叙事学界需要对此做出自己的回应,本文愿成为这种回应的引玉之砖。 一、梳毛与结盟 与一切交流一样,讲故事活动中须有信息的发送者与接受者,也就是说叙事行为只发生在有成员交往的社会性群体之中。要研究叙事因何发生,必须首先思考人类为何选择群居这一生存模式。对于这一问题,进化论和人类学的相关研究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我们的远古祖先最早生活在树上,由于气候变化导致森林面积减少,700万年前一部分猿类被迫开始利用与森林相邻的广阔草原; 较之于容易藏匿的树栖模式,地面生活使其更多暴露在猛禽猛兽的觊觎之下,为了降低被捕食的危险,体型偏小又无爪牙角翼之利的某些猿类很自然地选择了彼此进一步靠拢; 这是因为大型群体可以提供更多的预警乃至威慑机制,达尔文早就说过“在高等动物里,最普通的一种互助是通过大家的感官知觉的联合为彼此提供对危险的警告”,不言而喻,集体狩猎和觅食也比单独行动更有效率; 大型群体的另一个好处是有利于智力的提升:群体越大则人际关系越错综复杂,这一生存压力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大脑皮层的生长,没有一个能够识别敌我友的聪明大脑,包括叙事在内的诸多社会性行动均不可能发生。 如此看来,人类的进化策略在于抱团取暖,依靠集体的力量实现种群的存续与繁衍。然而相互靠拢既有可能获得温暖,也有可能被他人的“棱角”刺伤,群体之中的个人因此需要懂得如何与他人共处。他们既要学会用各种形式的沟通来发展友谊,以此润滑因近距离接触而发生的摩擦,同时也要承担这种合作造成的后果——与一些人结盟往往意味着对另外一些人的排斥。人类学家从这类沟通与排斥中读出了某种意味深长的东西,参观过动物园的人都会注意到灵长类动物经常彼此整理毛发,人们一开始认为这是出于卫生的需要,邓巴却发现长时间的相互梳毛(grooming)代表双方愿意结成稳固的联盟: 维系联盟对灵长类动物来讲也就至关重要。我们所知道的梳毛就发挥着关键作用。虽然我们并不清楚为何梳毛会这么管用,但它的确增进了盟友间的信任。一方面,这是一种承诺:我愿意坐在这给你梳毛,而不是给阿方斯梳毛。毕竟,用10%的时间给同伴梳毛可是一笔巨大的时间投资。不管梳毛给你心理上带来多大的愉悦感,你愿意做出这样的承诺就表明了对同伴的忠诚。如果只是为了获得快感或保持皮毛干净,谁都能当你的梳毛搭档。而长期固定的梳毛搭档则是表达忠诚最好的宣言。 邓巴在另一部书中还指出梳毛能激活身体内部安多芬的分泌,这种分泌“给人的感觉很像温和地过一次鸦片瘾,给人带来轻柔的镇静、愉悦和安宁。在类人猿中,当然也包括在我们人类中,这种感觉对形成亲密关系起到了直接的作用”。不过一两次的相互梳毛并不能立即导致排他性的结盟,只有“长期固定的梳毛搭档”之间才可能导致牢不可破的忠诚与友谊。 梳毛从表面看只是一种肢体接触,与叙事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但邓巴《梳毛、八卦及语言的进化》一书的标题设置,很明显是把梳毛当作八卦(gossip)的前身来对待。当代流行语中八卦即嚼舌(汉语中可与gossip对应的还有闲言、咬耳朵等),这一行为中叙事成分居多,因为议论家长里短,免不了要讲述形形色色的故事,只有那些添加了想象成分的故事才能引发眉飞色舞的讲述与聚精会神的倾听。梳毛虽非直接叙事,但和人群中那些躲在一边窃窃私语的八卦伴侣一样,梳毛搭档也在向其他成员“秀”自己小团伙的友谊,而按照亲近张三便是疏远李四的社会学原理,这种姿态同时也在宣示它们与其他成员存在情感距离,群体内的山头与小圈子遂因此类宣示而变得界限分明。梳毛并非只是单纯地梳理毛发,就像我们在动物园中看到的那样,某些灵长类动物虽然不会说话,但其手势可以模仿特定动作,眼神可以瞟向群体中的具体成员,面部表情可以透露好恶爱憎,仅凭这些便能让对方心领神会地获悉某些事件信息(如“那家伙又在抢别人的东西了”之类)。诸如此类的交流自然会起到强化或离间某些关系的作用,后世八卦的功能亦不外乎拉帮结伙与党同伐异,两者的目标其实没有很大的差别。 还要看到的是,灵长类动物不会说话并不等于它们不能用声音相互沟通。以往的研究认为它们的咕哝(grunt)没有多大意义,灵长类动物学家多萝西·切尼等人通过分析声谱仪(一种可以区分不同频率声能分布的先进仪器)记录下的声音信号,发现不同情境下发出的叫声远比原先所想的要复杂,有的叫声不仅警告捕食者正在接近,还可以精细到通报来者为谁——地面上奔驰的豹子、天空中飞翔的老鹰和草丛间潜行的毒蛇均可用有细微差别的声音指代。这样的信息传递对群体的安全来说至关重要,因为一旦明确捕食者为何种动物,群体成员便可采取相应的防范措施——豹来则迅速爬上高枝,鹰来则一头扎入树丛,蛇来则密切注视草丛中的动静。梳毛活动中的咕哝也有丰富的信息内容,邓巴对狮尾狒的活动有过长时期的观察,他注意到梳毛并不是一个沉默的过程:
引文描述的灵长类动物相互沟通情况,在许多人类学著作中都有反映,此类观察对“只有人类才拥有语言”的传统观点提出了严峻的挑战。我们之所以能听出别人说话的意思,在于语言传递意义“纯粹是基于差异性的”:“一个音素(phoneme)被听到并不是严格地因为它的声学属性,而是作为整个的对比与差异体系的一部分。”人类仅凭自己的肉耳无从分辨灵长类动物叫声之间的差异(所以灵长类动物学家会动用更为灵敏的声谱仪),但人类不能因为自己听不懂就断定灵长类动物不会用自己的语言传递信息。这种情况就像来到异国他乡一样,异乡人的发音在我们听来是如此怪异,但没有人会因为这种感觉而说人家的语言不是语言。据此可以更进一步认为,不是只有使用人类语言的叙事才是叙事。以上举述表明,灵长类动物之间的沟通带有明确无误的叙事成分,它们不仅能通报“猎豹(老鹰/毒蛇)来了”这类简单的事件,还能做出更为复杂的戏剧性表达——引文中那只激动的雌狒狒显然是在与别人分享自己的兴奋心情。 叙事学家在讨论什么是极简叙事时,最常举的一个例子是“国王死了”,杰拉德·普林斯的《叙述学词典》亦将narration(叙述/叙事)界定为“表述一个或更多事件的话语”,按照这样的标准,我们即便不能将灵长类动物的上述表现与人类的叙事等量齐观,至少也可以说此类沟通具有一种“前叙事”性质。对人类叙事起点的探寻,应当追根溯源到这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