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几年前日本某家电视台为做一知识问答节目提问:“金字塔”一词是否为日本人创造的“和制汉语”?节目组当然是希望证明这一点,因为现有的辞典似乎都表明日文中的用法要早于中文,故而《近现代辞源》才会明确标注:“金字塔为日语词,大约于19世纪末传入中国。”事实果真如此吗?这个问题值得慎重考虑,不宜作为设问,至少要调查一下才能有个比较确切的答复。那么“金字塔”一词是从何时开始在中文里使用的呢?换句话说,汉语世界对金字塔的认识过程是如何展开的呢?本文出自《东往东来:近代中日之间的语词概念》,作者陈力卫,日本成城大学教授。 出版时间:2019年6月 关于汉语世界对金字塔的认识过程,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说: 言世界地理者,始于晚明利玛窦之《坤舆图说》、艾儒略之《职方外纪》。清初有南怀仁、蒋友仁等之《地球全图》。然乾嘉学者视同邹衍谈天,目笑存之而已。 也就是说,西方传教士是传播世界地理知识及相关奇迹的先驱。但有关金字塔,利玛窦并没有提及,艾儒略(Giulio Aleni, 1582-1649)则在《职方外纪》(1623)中有以下记载: 昔国王尝凿数石台,如浮屠状,非以石砌,是择大石如陵阜者,铲削成之。大者下趾阔三百二十四步,高二百七十五级,级高四尺,登台顶极力远射,箭不能越其台趾也。 这段描述成了后人对金字塔想象的范本。但在这里,用“石台”表述之,形容其“如浮屠状”。又过了半个世纪,南怀仁(Ferdinand Verbiest, 1623-1688)的《坤舆图说》出版,它初刻于1674年,下卷末附“异物图”,有动物23种,以及“七奇图”(即我们所说的世界七大奇迹),其中图文并茂地描述了金字塔的样子,才使人们首次从视觉上感受到金字塔的魅力: 利未亚洲厄日多国孟斐府尖形高台,多禄茂王建造。地基矩方,每方一里,周围四里,台高二百五十级,每级宽二丈八尺五寸,高二尺五寸,皆细白石为之。自基至顶,计六十二丈五尺,顶上宽容五十人。造工者每日三十六万。 利未亚洲即非洲,厄日多国则是埃及的旧称。《坤舆图说》用“尖形高台”来描述之,也没有用到“金字塔”一词。 有关《坤舆图说》及“七奇图”的传播及影响,邹振环有过详细的叙述。随着《坤舆图说》被陆续收录在《虞初新志》《古今图书集成》《四库全书》中,该书不仅激起了中国知识分子对金字塔的想象,甚至也影响了日本。本章在此研究基础上,再补充一些例子和日本方面的接受过程。 进入19世纪后,随着基督教的传播,就金字塔的描述愈发增多,首先是普鲁士传教士郭实猎(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 1803-1851)在广州办的杂志《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中写道: 古王者建塔四方。高七十七丈,各方一百十丈,此巨塔御陵,莫敢相同。虽建之有三千余年,其塔还存也。 这里首次将之称为“塔”,其后郭实猎在新加坡出版的《古今万国纲鉴》(1838)中依旧称之为“高塔”,但到了祎理哲著的《地球说略》中则以插图的形式称之为“石塚”,并描述为: 又介尔阿城。相近处,有最奇之古迹。非亭、非塔,状如塚,皆石为之。基阔顶尖于峰。其最大者,即其下之一隅,量之长约计六十丈,顶之高亦约有六十丈。 这一描述成为19世纪中叶以后人们对金字塔认识的“知识仓库”,较之天主教耶稣会士的《坤舆图说》所刊载的单塔独立图,《地球说略》有关金字塔的插图也首次按远近法将基沙三大金字塔收入一图,更富有现实感。其后该书在日本的传播更是刺激了不少日本人的世界认识,1860年就直接将之加上训点翻印出版。 在称呼上,较之郭实猎的“塔”的认识,这里明确称其“非亭、非塔”,“状如塚”。徐继畬(1795~1873)的《瀛寰志略》(1849)虽然早于《地球说略》,但如果他参照了1848年初版《地球图说》的话,其“古王塚”的描述或许也与此有关: 都城外有古王塚数处,皆基阔顶锐。……有一塚基阔五里,高五十丈,顶似峰尖。 而且其最后夹注还有“南怀仁宇内七大宏工记有此塚”字样,亦可见当时《坤舆图说》的影响尚在。 魏源(1794~1857)的《海国图志》(百卷本,1852)收纳了各种相关的说法,如: 麦西国自古有名,于商朝年间,国家兴盛,所筑之塔,高大尚存,其坟塚如殿,及于今日,有人不远万里以观此古迹。 徐继畬和魏源的描述也多是源自西洋人的说法,后者既称其为“塔”,也留有“坟塚如殿”之说,其中“有人不远万里以观此古迹”就说明当时金字塔已经遐迩闻名了。 也就是说,到了19世纪中叶,在中文语境的主要描述中,虽然尚未出现“金字塔”一词。但至少国人对金字塔的想象已经展开了。 那么,第一个访问金字塔的中国人是谁呢?又是谁命名了它呢?这一点我们至今不敢确定,现在能看见的记录也都是在19世纪中叶以后的游记。比如作为天主教徒的郭连城,他留下的《西游笔略》是写于咸丰九年至十年(1859~1860)的欧洲游记,其返回时路过埃及,称开罗为“加以罗”,记录了有关金字塔的情形: 加以罗城内有最奇之古迹,状如塚,皆石为之。阔下而锐上,其最大者,即其下之一隅,量之长约六十丈,高亦六十丈。 这里仍记之为“状如塚”,与《地球说略》的描述相似,尚未用“金字塔”一词。该书同治二年(1863)的版本中没有插图,1921年由武昌天主堂印书馆刊行的版本中插图精致,颇具特色,倒像是《地球说略》插图的版画式风格: 这其后,清末外使斌椿(1828~1897)的《乘槎笔记》(1866)中,不仅有《瀛寰志略》作者徐继畬的序文,而且他对金字塔的观察更为仔细: 又十余里,至古王陵。相连三座。北一陵极大,志载基阔五里,顶高五十丈,信不诬也。方下锐上,皆白石垒成。 该书颇为详细地记述了斌椿在埃及的游历。作者自出发后经过50天行程来到埃及,终于目睹了“古王陵”之气势,且对前人所言“信不诬也”。然后又描述“横石刻字”如“古钟鼎文”。最后描写狮身人面像时,竟用“凿佛头如浙江西湖大佛寺像”来比喻其身型高大。与之同行的张德彝在《航海述奇》中也称之为“王陵”,描述说“其陵三尖形”,为“三千数百年建造天下第一大工也”。该描述后以《埃及古王墓》为题,再次被收入《中西闻见录》第14号(1873年9月)中。 19世纪其他有关埃及的记载,如《教会新报》1868年第57期亦附图(与《地球说略》同)登载了有关金字塔的描述,其中说道: 国多古迹,有最奇者有三高阜焉。非亭、非塔、非塚、非台,以石砌成,有级可上,人可步而登焉。 这里虽然还保留着《地球说略》的插图,但对金字塔的认识有所不同,改称其为“三高阜”,且在前人认识的“非亭、非塔”上,又加上了“非塚、非台”。 罗存德《英华字典》出版之后,有关描述仍没有采用“金字塔”一词。比如,韦廉臣(Alexander Williamson, 1829-1890)登载在《万国公报》第五册上的《埃及纪略》(1874,后收在《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十九帙第九册中)亦云“大石塚墓”。 这种外国传教士的描述以及国人对金字塔的想象,也出现在近代报刊上。同治十二年(1873)上海发行的《申报》上刊出了《记埃及国皮拉米事》一文。“皮拉米”一词,显然是pyramid的音译,不过并未被广为采用。 到了清末的《点石斋画报》(1885)里,出现了题为《狮庙千年》的插画。较之早先《坤舆图说》和《地球说略》中的金字塔图,该图把金字塔画得更尖,过于突出了基沙三大金字塔中的一塔,且新增了狮身人面像。其形象似乎更为离谱,与前面所描述的“凿佛头如浙江西湖大佛寺像”迥然不同,平添了许多异国风情,也更能够勾起人们对金字塔的向往,但在解说时仍没有使用“金字塔”一词。 到了1886年,艾约瑟的《西学略述》里仍是延用前人的描述,称其“帝王之陵塚工程浩大,修为方形高台”。 这也就是说,虽然在19世纪60年代的英华字典里已经完成了“pyramid金字塔”的对译,但实际文章中却极少采用。如果认为金字塔一词是中国人对古埃及的角锥体陵墓形象化的称呼,理由是这种建筑物的外形类似汉字“金”字的形状的话,那么,中文里应该有类似的表达才对。其译法有没有语言上的佐证呢?用“金”字来表述这一形状的说法是源自何时? 有关这一点,我们还是能在19世纪的英华字典中找到证据: 从上述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出,以“金字”表示顶尖下宽的形状,早在1844年卫三畏的《英华韵府历阶》中就有“金字房”的说法。罗存德《英华字典》用得最多,都是用在房屋建筑上,除上面出现的“金字形”外,还有“金字架”“金字屋背”“金字墙”“金字样”等。卢公明延续了卫三畏的用法,而邝其照则新添了“屋上之金字髻”的说法。除这些对译字典外,中文文献里尚有“金字山”等更早的称呼,如: 金字山在石泉县东二十里,列嶂如屏,冈峦耸翠。 俞懋文宅(万历《象山县志》),九都金字山下,宋侍郎俞懋文及孙承简世居于此。 巴山县南一里又名金字山,一峰分三岗,而下形如金字,县治依之。 金字山在州东二十里。 道光年间的《施南府志》中亦载有:“龙泉西峙,金字车盘,乃利川之胜。”换言之,用“金字”表形状的历史并不悠久,没有出现在宋以前更早的中文语料里,且北方话里少有这种用法。那么,这种构词法是否为南方或川粤地区的一种特有表述,尚不可知。至少在香港出版的罗存德《英华字典》里用得最多,我们可以将该词视为在当时已经具备了一种构词能力。 反过来说,日本人用不用“金字”来表示形状呢?在我们能调查的范围内,找不到用“金字”来构词的迹象(至今也只用“金字塔”一词),反倒是其传统的表述占上风。如前所述,针对中文的“金字塔”,日文的翻译为“スギナリヅカ(杉树形塚)”,也是从注重形象而起的。 至此我们可以说,“金字塔”一词出现在19世纪60年代罗存德的《英华字典》里绝不是偶然的。但实际上大多数中文文献中多是沿袭“高台”“石塚”等旧说,很少使用“金字塔”一词,也就是说对金字塔的想象只停留在建筑物本身的古老宏伟及奇特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