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官不是满清的特产。但君民上下共同赞赏清官,却是满清的历史特色。 谁稍有中世纪史常识,谁都知道两汉就开始表彰亷吏,并知其后列朝亷吏的首要尺度在执法不阿,也即居官恪守“王法”。明太祖出身于丐帮头目,特别憎恶“有钱能使鬼推磨”,即位后对州县亲民官十分严厉,定下“贪官剥皮”的酷刑。那办法,就是活剥贪赃枉法的州县官的完整人皮,塞上干草,制成标本,挂在衙门口的“皮场庙”里,警示后来的官老爷。手法极其残酷,当然也有效也无效。从根本来说无效,非但以后贪官辈出,更没能制止宦官集团的贪风日盛。清代赵翼的《明代宦官》(见《二十二史剳记》),已有集中揭露,但有效的一个表现,是引导民间神化清官,如宋人包拯、明人海瑞,在民间颂为“青天”,都流行于明清之际。而官居宰辅,亷洁自律,乃至在位死去囊空如洗,如明末大学士徐光启、郑伟,皇帝赐谥均肯定他们守“文”。就是说直到十七世纪初,一般舆论仍以为文官理应亷洁,而贪赃纳贿乃属变态。 因而满清入主北京仅二世,康熙帝就不断表彰清官。他在位六十一年,钦定清官表率不到十人,可见那时清官已成稀有动物。而得康熙肯定的清官,只有一名八旗子弟,还是满洲世仆的汉军镶黄旗人,可知清官在满洲统治族群中已属快绝种的濒危动物。 这个汉军于成龙,字振甲,以父为参领得荫生,选知县,不知怎么获得同名的山西人于成龙赏识。那个前明副贡于成龙,变节降清后矢忠于康熙帝,平三藩、征明郑都出死力,被康熙称作“清官第一”,在江南总督任上保荐汉军于成龙为江宁知府。这个于成龙迎候康熙南巡,服侍丰俭得体,皇帝嘉悦,谕曰:“尔务效前总督于成龙正直亷清,乃为不负。”接连升官,并得皇帝通谕八旗大臣子弟,树为旗人为外吏的榜样,随即超授直隶巡抚。(见《清史稿》于成龙传。)此公果然不负亷名,做了巡抚就攻击巡抚,对康熙说:“天下官都卖完了,没有一个不用钱买的巡抚、布政”。见皇帝愕然,他就大讲外省财政积弊,说是捐纳“都是用皇上的钱买皇上的官”。皇帝当然要问“是谁买”。他答道:“不过是满汉宰相,还有何人!”时在康熙二十五年(1686),引起皇帝警觉,当朝大学士明珠、余国柱等不久罢黜,其政敌高士奇、徐乾学等即视于成龙为己党。他由此官运亨通,也在康熙中叶朝廷党争中越陷越深。 不过汉军于成龙对满清政体的“贡献”,还在于他作为清官,却促使满洲统治者将捐班体制化。《清史列传》、《清史稿》都散见此事,却以李光地死后由其愚昧子孙编刊的《榕村续语录》所收他生前秘而不宣的内部谈话记录,内有“本朝时事”三卷,较多透露了历史实相。 福建安溪人李光地在康熙朝堪称不倒翁。他博取皇帝重用的诀窍,一是脑瓜灵,善于窥测圣意;二是转向快,只要获得圣眷就不择手段;三是精趋避,总在朝廷满汉内外党争中乘机渔利又留有脱身余地。他窥知康熙向欧洲传教士学西算,就迎取梅文鼎至家,编造西学中源论。他得悉康熙帝有意表彰朱熹道学而以汉制汉,便立即宣扬《周易》乃孔孟程朱治理世道人心的最高哲理,乃至在皇帝面前谤其老师熊赐履说经如赵高指鹿为马。当他阴助汉军于成龙攻击明珠一党,却发现此人力主卖官,对皇帝说“捐纳人皆说便,独道学说不便耳”,致使他当众受到皇帝质问,似已成为“假道学”,于是掉头揭发于成龙与熊赐履勾结,才是招权纳贿的真小人。(参看前揭《榕村续语录》卷14。) 由此可以了解康熙三十年(1691)于成龙与陆陇其的互訐。两人都是皇帝表彰的清官。陆陇其紧跟他的浙北同乡吕留良,把朱熹看作孔孟道统的顶峰,做知县十五年,官小名大,得授御史。适值康熙帝亲征噶尔丹,为筹饷三开“捐纳事例”。同衙有个同为七品官的御史,建议捐班官员可以加捐“免保举”(到任不受上司审查),还可“增捐应升先用”(不受科甲出身的年资限制)。陆陇其很不平,上疏说“若许捐免保举,则与正途无异,且是清亷可捐纳而得也”(《清史稿》本传)。他不知这套捐官奖励办法,实为汉军于成龙任河道总督时的建议。此公现任“总宪”即都察院左都御史,正是陆陇其的顶头上司,他岂能容忍部下唱反调?经他活动,九卿会议谴责陆某“迟误军需”,决定罢官充军。幸而皇帝已发现都察院多属“于成龙走狗”, 便说陆陇其“居官未久,不察事情”,免其发配。(参看前揭《榕村续语录》卷14、《清史稿》卷265等。) 于成龙、陆陇其在清代都号称清官。两人同为有奉旨说话特权的言官。然而他们争论的课题,即该不该因财政困难而卖官并使捐班补实缺优于科甲。按照满清法典,有理的当然是陆陇其。然而赢家却是汉军于成龙。难道此人真能转移君心么?不然,据李光地说,当时康熙帝已掌握了于成龙与熊赐履私下勾结的证据,对反对捐班都是假道学的说法表示怀疑。但这个汉军旗人也真会辩解,看了皇帝出示的熊赐履致高士奇密信,只说了一句话:“这就不晓得他们蛮子的事了。” (前揭《榕村续语录》)问题回到维护内满外汉的政体,满洲大君岂不以为反对卖官乃属汉臣的阴谋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