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史· 古代埃及新王国时期王表的历史解析 内容提要 古代埃及的王表是王权作为社会与文化记忆核心内容的历史呈现。古代埃及的王表萌芽于早王朝时期,在古王国第五王朝时期粗具形态,至新王国时期已臻于成熟。新王国时期,军事帝国背景下的统治阶级的历史意识勃兴,王表在数量、规模、工艺等方面远胜从前,并通过传统的神话、仪式建构与祖先的“历史”联系,从而证明王权的合法承继与延续。除宗教与政治目的之外,王表也体现出客观记录的意图。都灵王表在文献载体、原始底本、抄写方式、结构安排、历史信息等方面与祭祀用途的王表明显有别,但是,都灵王表依然是宗教与王权观念的产物。作为展现王权历史信息的古代埃及王表,亦应以历史的方法解析其内涵和意义。 关键词 古埃及 王表 王权 新王国 历史意识 ![]() 王表,通常是指按照年代次序罗列统治者名衔的文献,典型者如阿贝多斯王表、都灵王表、苏美尔王表等古代埃及与两河流域的王表。肯尼斯·基钦将古代埃及的王表分为“国王全表”“仪式简表”以及“国王群组”三类,其中的仪式简表具有明显的宗教祭祀和政治宣传用途。作为反映王权信息的重要文献,王表的历史价值,尤其是年代学价值一直备受关注。学术界对于古代埃及王表的研究曾集中于摹写、复原、注释等文献层面,对王表在历史意识和历史记录等角度的研究相对零散,尤其缺乏对王表历史意义的整体解读。值得提及的是,加拿大学者唐纳德·雷德福德所著《法老时代的王表、年代记和日志》一书对王表按照不同的“地域传统”进行了搜罗和描述,并对古代埃及的“历史意识”进行了阶段性分析。在论及新王国的历史意识时,雷德福德强调了“王表传统”,并总结了新王国时期王表产生的历史背景,但是,这一部分的分析与王表文献的结合并不系统而紧密,其中更多地叙述了一些法老对“历史”的认识和利用。整体而言,这部著作的理论意义逊于其文献价值,而且书中缺乏对王表在历史编撰角度的评述。另外,卢德洛·布尔在《古代近东的历史观念》一书中指出王表证明了王权是古代埃及人对过去认识的重点,但是其中的结论认为:“埃及人对生活以及过去的认知,具有一种清晰可见的静止特性。”即便从王表自身的发展历史来判断,这种古代埃及静态历史意识的论点也不客观。近年来标签、器皿、印章等与王表相关资料的出土及其解读的进展,王权、仪式等问题研究的细化,王表与历史分期观念之间关系的深入探讨,包括文化记忆理论的提出以及在古代史领域的应用,都为对王表进行整体的、动态的解读提供了资料来源和理论基础。本文拟以原始文献为基础,对古代埃及的载体不同、形制各异、内容有别的王表进行三个层面的“历史”解析:王表自身的起源、演变的历史,王表中体现出的王权起源、祖先崇拜、王朝分期等历史意识,王表在历史记录层面的价值和意义,以期对古代埃及的王表在体裁、内涵、“史学”等层面进行深入和细化的探研。鉴于现存的王表大多数来源于新王国时期,本文着重探讨这一时期王表的相关问题。 ![]() 一、 王表的起源与发展从前王朝时期开始,统治者的形象、名字和头衔等信息经常出现在器皿、权标头、调色板、标签、印章等物品之上。从涅伽达文化Ⅲ(约公元前3200—前3000年)开始,写于王名框(serekh)之中的王名大量出现。王名框的符号之上一般刻画有代表荷鲁斯神的鹰隼形象,说明国王名字具有特殊性和神圣性。王名的人格化特性在一些器物上也显示出来。在一枚刻有纳尔迈(Narmer)名字的标签上,作为纳尔迈名字组成部分的鲇鱼符号伸出两只手臂,一只手抓住敌酋的头发,另一只手握权杖举过头顶做打击姿态,与纳尔迈调色板上面打击战俘的场景相似。在这种意义上,王名本身就具有国王的神圣力量。对国王名字的连续记录在早王朝(约公元前3000—前2686年)时期也出现了,乌姆卡伯(Umm el-Qaab)出土的两枚印章,连续性地列出从纳尔迈开始的第一王朝诸王,所列出的王名分别截止登王(Den)和卡阿(Qa’a)。另外,乌姆卡伯和萨卡拉出土了众多早王朝和古王国(公元前2686—前2160年)时期的石质器皿,很多器皿上刻有2—4个国王的名字。在一个属于第一王朝时期的石瓶上,刻有登、阿涅德吉布(Anedjib)、塞迈尔赫特(Semerkhet)、卡阿四王的“上、下埃及之王”或者“两地之主”王名。现存于开罗博物馆的一尊属于第二或第三王朝时期的祭司跪像的右肩上,刻有第二王朝前三个国王的名字:霍特普塞海姆威(Hetepsekhemwy)、拉涅布(Raneb)和尼涅杰尔(Nynetjer)。这些证据都说明王权连续性的观念出现,同时也表明王室祖先崇拜观念的强化。考古学家在早王朝时期的王室墓地发现了专门的祭祀场所,以帕勒摩石碑(Palermo Stone)为代表的古王国时期的王室编年记,也记载了从第一王朝开始王室便对荷鲁斯神进行祭祀。第五王朝(公元前2494—前2345年)时期,王名的罗列在形式和内容方面发生了根本变化。在属于第五王朝时期的吉萨1011号马斯塔巴墓中出土的一块书写板残片上,刻有众多竖格,在竖格中依次载录王名、神名、城市与地产等信息。王名部分以“倒叙”方式,列出从第五王朝涅菲利尔卡拉(Neferirkara)至第二王朝的伯加塔乌(Bedjatau,即霍特普塞海姆威)为止的6个王名。这一马斯塔巴墓的墓主是“国王之友、宝藏之巡察及金库之监管,迈斯杰乌(Mesdjerw)”。在吉萨中央墓区的一个断代于第五王朝的马斯塔巴墓(吉萨70Ⅲ)的外室入口的门楣之上,刻有杰德夫拉(Djedefra)、哈夫拉、孟考拉、舍普塞斯卡弗(Shepseskaf)、乌塞尔卡弗(Userkaf)、萨胡拉(Sahura)6个王名。墓主为官吏涅特杰尔普奈苏特(Netjerpunesut)。另外,同样属于第五王朝时期的国王哈夫拉之长子、首席法官兼维西尔塞凯姆卡拉(Sekhemkare)在吉萨89号岩穴墓的假门顶部,刻有从第四王朝的哈夫拉到第五王朝的萨胡拉为止的五个国王的“上、下埃及之王”王名,年代顺序正确。上述三个国王列表在规模、工艺等方面与新王国时期的王表相差甚远,但是,从形式安排上,这些先王的名字从属于整段铭文并被有意识地整齐排列在一起,这与新王国时期的阿贝多斯等王表中铭文和王名配置的方式十分接近。另外,塞凯姆卡拉属于王室成员,因此,第五王朝时期王子和高级官吏的墓中都可以胪列王室祖先的王名并表达敬意和崇拜。古代埃及王表,确切地说是祭祀祖先一类王表的雏形已经出现。祭祀用途的王表产生于第五王朝亦存在佐证。编订于第五王朝时期的王室编年纪,以帕勒摩石碑残片为代表,虽然与典型的王表在形制、内容方面差别很大,但是其中按时间次序逐年叙述每一国王执政时期的要事,也有强调王权起源及更替的意图。帕勒摩石碑、萨卡拉石碑(South Saqqara Stone)等可以证明这一时期王名连续记录的存在。从古王国末期直到第二中间期(公元前1650—前1550年)末期,王表存世很少,且所列王名数量不多或断代存有争议,诸如雷德福德所列举的瓦底·哈马马特(Wadi Hammamat)列表、埃烈芳提(Elephantine)列表、卡尔纳克第三塔门(the third pylon of Karnak)国王列表等。从古王国末期开始,王权一直处于衰微状态,但是,类似于瓦底·哈马马特列表、埃烈芳提列表等刻写于崖石之上的简短王表,虽然它们不像王室王表那样整饬精致,却能反映出关于王权的记忆依然是当时社会记忆的重要部分。驱逐希克索斯之后,埃及对外战争频繁,军事帝国逐步建立,这与第二中间期的分裂羸弱和异族统治形成鲜明对比。新王国的历代法老在竞相炫耀战果的同时,也迸发出对“历史”的兴趣以及对祖先的崇拜。即便是在军事方面毫无建树的哈特舍普苏特(Hatshepsut)女王,也在斯比欧斯·阿尔特米迪斯(Speos Artemidos)铭文中矜夸自己的功绩,其中便有“重修年鉴(gnwt)”之赞词。图特摩斯三世把对亚洲17次战役的记录以年鉴形式刻写在神庙墙壁之上。新王国(公元前1550—前1069年)时期王室为纪念祖先经常立碑制表,私人也可以祭拜王室祖先。这也是新王国时期王表制作的历史背景,这一时期是王表发展的顶峰时期,王表的数量、规模远远超过从前,而且出现了诸多新的特征。首先,王表的展示作用强化。新王国时期王表的制作规模、王名数量、陈列位置、铭文与图像配置等是与新王国时期渐趋增多的神庙、祭庙相适应的。如阿贝多斯王表位于阿贝多斯塞提一世(Sety I)祭庙之内,以浮雕的形式刻写在从第二多柱大厅到“屠夫堂”之间的走廊西面墙壁上。卡尔纳克王表位于卡尔纳克神庙东部的图特摩斯三世节庆厅,雕刻了第四王朝至十七王朝时期的61个国王的坐像及其王名圈。新王国时期刻写在各种建筑物上的王名随处可见,与王名相关的王室铭文展示作用明显加强。其次是王表的仪式特征强化。王表体现的核心的仪式内容是祭拜祖先。在阿贝多斯王表中,画面左侧的塞提一世左手握着熏香,右臂弯曲致敬,其面前的铭文表明他正在向普塔赫—索卡尔神以及“祖先”们献祭。他面前的王子拉美西斯手捧一卷纸草文书,吟读诵词。整个王表的最上面有铭文一行,说明祭品的供奉对象、种类和数量。这一行铭文里出现了古代埃及供奉仪式中经常能见到的一个标明王室特权的短语,即“国王供奉祭品”( ![]() ![]() 二、 祖先崇拜与王权延续 王表中祭祀祖先的内容非常明显,祭祀祖先既是王表制作的动机,也是王表所蕴含的历史意识的集中体现。在祭祖方面,王表中所透露的信息是双重的,包括神话、仪式的普遍性与历史事实的特殊性。对王室祖先的祭拜首先与传统的神学观念不可分割,王表中不可或缺的内容就是与王权紧密关联的神祇,尤其是荷鲁斯的父亲——奥西里斯。至少从第五王朝以降,死去的国王已经被认同为奥西里斯神。在中王国时期,第一王朝国王哲尔的王墓曾被误认为是奥西里斯的陵墓,足见当时奥西里斯崇拜之盛行。奥西里斯神在王表中以“国王父亲”的形象出现,与其他先王一起接受祭拜。在萨卡拉王表中,奥西里斯神出现在整个国王名单的右侧,面对着诸先王的王名和画面左端的图尼瑞,其地位显而易见。在阿贝多斯王表中,王子拉美西斯头顶之上有六列铭文:国王孟玛阿特拉(塞提一世)说:“我把祭品食物供奉给神,把这些祭品献于上、下埃及诸君主。向壁垒之南的普塔赫—索卡尔神致敬!我要像荷鲁斯对待其父奥西里斯一般对待你们!”铭文中提到的荷鲁斯和奥西里斯之间的关联,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明确地展示了国王权力的神圣来源。其次,除了突出神学意义上的祖先之外,王表中还要选取历史中的“先王”。在先王名字的选取方面,王表强调“合法”( ![]() ![]() ![]() 三、 “真正”的王表 雷德福德强调,都灵王表是古代埃及唯一全面记录王名的“真正”的王表。吉米·瑞赫尔特也认为,都灵王表是对每一位国王的“客观而完整”的记录。但是若以对统治者名衔的全面记录作为判定其“真正”和“客观”的标准难免牵强,所谓“真正”与“客观”只存在于比较和相对的意义上。首先,与其他王表相比,都灵王表体现了历史分期意识的进步。在曼涅托《埃及史》问世之前,古代埃及并没有明确的“王朝”观念,但是,这不等于说此前埃及人对历史发展缺乏认知。前文已经提到,祭祀类的王表对王名的取舍体现出对不同王室以及历史时期的认识。都灵王表大约断代于拉美西斯二世早期,其记录方式和结构安排明显有别于传统的祭祀用途的王表。王表中把“历史”上的国王按照王室或世系的起源分成若干组,然后,具体记录每一“王室”的王名、每一国王的统治年限、每一王室存在的时间等。这种结构安排直接涉及历史分期与历史变动的观念。雷德福德在《法老时代的王表、年代记和日志》一书中,把都灵王表所反映的王室更替与后来曼涅托的《埃及史》的王朝分期进行了对比,但是,王表中所反映的王室更替方式、客观性等问题仍需关注。都灵王表涉及改朝换代的是第十一、第十二、第十三、第十五、第十六等王朝,而其中是否有王朝的对立和时间上的重叠,从王表中无法断定。第十三王朝虽然另起王室,从王表中可以看出标题为“追随塞赫泰普易卜拉之子孙诸王”,王表中“伊提塔威”王室(第十二王朝)的开创者便是塞赫泰普易卜拉(阿美涅姆海特一世)。第十三王朝的阿美涅姆海特[拉](7.7)、塞赫泰普易卜拉(7.8、7.12)等王名也证明了第十三王朝与第十二王朝之间的联系。第十四王朝在王表中没有单列“标题”,理论上可以被认为是承继第十三王朝的体统,但是现今所能证实的第十四王朝统治者的信息多与三角洲地区相联系。都灵王表当中把第十三、第十四王朝当作前后相继的关系与考古和年代学意义上的“并立”是矛盾的。同样,第二中间期的第十五和第十六、第十七王朝也存在并立的情况,在王表当中也无法明确地体现。因此,都灵王表既体现了历史分期观念的进步,但同时也代表了一种机械的王室更替的观念。除了王室更替之外,王表中也暗含着一些历史变动的细节,尤其是其他王表所忽略的第二中间期的历史信息。瑞赫尔特和艾伦都认为在都灵王表所载第十四王朝的后半部分王名才更多地出现“非埃及语”因素,如 ![]() ![]() ![]() 对于都灵王表的“客观”和“实录”的认识不应局限于都灵王表本身。古代埃及从古王国时期起就不乏对于统治者的名衔的全面记录,帕勒摩石碑、萨卡拉石碑可以证明古代埃及存在一种“编年史”传统。从其中逐年以及统治者之间前后相继的记录方式来判断,帕勒摩石碑不应该存在对王名任意剪裁的情况。因为祭祀用途的王表没有关于统治时间的信息,所以都灵王表的原始底本应该是某种更为“客观”、细致的编年史一类的记录,而不是祭祀用的王表。都灵王表也具有诸多错误。比如,早王朝时期的登王,在都灵王表中被写为“凯涅提”(qnnty),而阿贝多斯王表所载登王为“塞帕提”( ![]() ![]() 本文作者史海波,吉林大学文学院世界史系副教授。 原文载《世界历史》2019年第3期。因微信平台限制,注释从略。如需查阅或引用,请阅原文。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