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苍颉篇》第一章的复原 张传官 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 提要 秦汉字书《苍颉篇》全本早已亡佚,出土简牍为其复原提供了新的契机。本文利用居延汉简、水泉子汉简、英国国家图书馆藏斯坦因所获未刊简牍等材料,通过辨析前人说法、释读疑难字和训解相关词义、文义,对《苍颉篇》第一章的文句进行复原,补缀“疾材过人”四字。通过本文的讨论,四言本《苍颉篇》的第一章得以全部复原,七言本《苍颉篇》的第一章也基本补充完整。 关键词 字书 《苍颉篇》 第一章 复原 汉简 秦汉时期的重要字书《苍颉篇》[1]全本久已失传,后世学者虽多有辑佚,然所得多只言片语,文不成句。幸赖出土简牍提供的新材料,我们得以见到《苍颉篇》的诸多内容。其中,关于《苍颉篇》第一章,就有不少学者据新出文献进行复原,所获颇丰。 最早进行这一工作的是王国维。1914年出版的《流沙坠简》曾公布一枚敦煌地区出土的两面习字木牍,[2]王国维(1959:257-258;1983:1)根据《世本》与《吕氏春秋·审分览》的记载,指出该简简文“苍颉作”三字属于《苍颉篇》首句,其全句当为“苍颉作书”。其后西北地区陆续出土了不少抄有《苍颉篇》第一章的汉简,不仅证实了王氏的卓见,也提供了第一章更多的其他文句。这些后出简牍中,以居延新简EPT50.1A、B,水泉子汉简七言本《苍颉篇》中属于第一章的八支简存字较多。[3]二十多年来,经过多位学者的研究,已基本复原出《苍颉篇》第一章的内容:[4] 苍颉作书智不愿。以教后嗣世□□。幼子承诏唯毋□。谨慎敬戒身即完。 勉力讽诵槫出官。昼夜勿置功□□。苟务成史临大官。计会辩治推耐前。 超等轶群□□□。出尤别异白黑分。初虽劳苦后必安。卒必有憙□□□。 悫愿忠信□事君。微密倓㥶天生然。儇侫□□□□□。 如果按照《汉书·艺文志》所载汉代《苍颉篇》“断六十字以为一章”的字数来计算,[5]四言本《苍颉篇》第一章仅剩末二字未能拟补。 简牍整理小组(2014:74)公布了居延汉简24.8A、B的红外线图版(文末图1、图2)。魏德胜(2016)根据张存良(2015)的复原,认为此简“就是《苍颉篇》第一章的习字简”,并将24.8A的释文校正如下: 群群出出尤尤尤[别别]异异 力 [力] 塞塞儇儇佞 斋 斋力 疾疾 其说可从。附带一提的是,此简还可以为水泉子汉简《苍颉篇》“儇”字的释读提供新的证据。该字作,张存良、吴荭(2009:89)释为“偍”,复旦读书会(2009)释为“伣”、读为“奸”,张存良(2015)又改释为“儇”。按该字图版较为模糊,释“伣”或“儇”似皆合,不过该字右下部笔划实较为繁复,与“见”字下部不合。根据居延汉简24.8,水泉子汉简该字应该还是“儇”字。 魏德胜(2016)又据居延汉简24.8A对《苍颉篇》第一章加以进一步的复原,谓: 这枚习字简在“儇佞”后有“斋力疾”,《苍颉篇》第一章最后四字或可补为“儇佞斋力”,供参考。 按魏氏所补“斋”字可从,但“力”字的拟补则非是。从图1可以看出,24.8A诸“力”字的行款明显与其他两行比较整齐的文字有别,恐与此简抄写的《苍颉篇》“儇佞”以后的文句无关,而是属于《苍颉篇》第一章的“勉力讽诵”一句。可以与之对照的是简牍整理小组(2015:55)著录的居延汉简125.38A、B(文末图3、图4)。该简亦为《苍颉篇》第一章的习字简,简上行款也比较混乱,其中多见的“力”和“勿”皆为习字,二字应即分别属于《苍颉篇》第一章的“勉力讽诵”、“昼夜勿置”二句。因此,根据居延汉简24.8A,在《苍颉篇》“儇侫斋”之后所应该拟补的不是“力”字,而恰恰应该是魏氏舍弃的“疾”字。 “斋”当读为“齐”或“齌”,训为“迅疾”、“敏捷”。典籍中多有其例,如《荀子·修身》:“齐给便利,则节之以动止。”杨倞注:“齐给便利,皆捷速也。”《淮南子·说山》:“力贵齐,知贵捷。”高诱注:“齐、捷皆疾。”《尔雅·释诂下》:“齐,疾也。”《楚辞·离骚》:“反信谗而齌怒。”王逸注:“齌,疾也。”此“齌”或作“齐”,义同。《说文·火部》:“齌,炊餔疾也。”段玉裁注:“齌,引申为凡疾之用。”“斋(齐、齌)”正可与“疾”并列或连言。古代又有“齐疾”一词,如《商君书·弱民》:“楚国之民,齐疾而均,速若飘风。”高亨(1974:162)注谓:“齐与疾都是行动敏捷之意。”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2015:59-60)所载北大汉简《妄稽》简2-3谓:“血气齐疾,心不怒㬥。”整理者注:“‘齐疾’,迅疾。”因此,将《苍颉篇》第一章末字拟补为“疾”应该是合适的。 汪涛(2007)与汪涛、胡平生、吴芳思(2016:320-329)公布的英国国家图书馆藏斯坦因所获未刊简牍(下文简称为“英藏简”)中有如下削杮: □齎疾独(?) [汪涛、胡平生、吴芳思(2016:324),简号1844] □疾(?) [汪涛(2007:25),简号2667] 疾独(?) [汪涛(2007:40),简号3222] 英藏简多为《苍颉篇》削杮,往往抄写篇中若干文字且不同削杮的文字多有重复;上引三简多次抄写同样的文字,也应属《苍颉篇》削杮。此或可作为上述拟补的一点佐证,其中的“齎”字亦当读为“齐”或“齌”;而所谓的“独”字,考虑到英藏简中的其他《苍颉篇》残简均属四言本、其中似无七言本的痕迹这一情况,则很可能是《苍颉篇》第二章的首字。 此外,四言本《苍颉篇》首章每二句押之、职部韵,质部的“疾”字虽不合韵,但该字所在本非韵脚,本文的拟补于押韵无碍。 张德芳、韩华(2016:66、176、345)著录的居延新简EPT65.520为一枚写有“□斋疾疾”的残简(文末图5)。此简首字虽残去大半,但从其残笔来看,亦当为“斋”字。[6]此简重复抄写“斋疾”二字,根据前文的论述,尤其是对照居延汉简24.8A,此简很可能也是《苍颉篇》第一章的习字简。这是学界以往所未曾注意的。 接下来对《苍颉篇》第一章末三句“悫愿忠信□事君。微密倓㥶天生然。儇侫斋疾□□□”的有关文义和部分字词做一些说明和考证。 秦汉字书如《苍颉篇》、《急就篇》的分章纯粹是以字数为准,不考虑文义,常常会出现意思相关的连续文句分属前后章,甚至类似的内容相隔甚远的情况,[7]因此,它们的每一章并无统一的主题。当然,这些字书仍然是尽量将内容相关的词句排列在一起。如果说有主题,也只能说部分文句有一定的关联,但这实际上与章的划分无关。因此,这些字书往往在若干文句之后改变内容,这在《苍颉篇》、《急就篇》中均十分常见。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当与早期字书体例不够严格或成熟有关。上引《苍颉篇》第一章中,前十二句皆为劝学的话语,而末三句的内容已明显有所变化。关于此三句的主要内容,下文略作解说。 复旦读书会(2009)曾认为此三句“先讲忠臣,再讲奸佞”,这应该是基于其将“儇”释为“伣”、读为“奸”的意见以及七言本《苍颉篇》所增补的“□事君”诸字而做出的推论。不过,其说恐不太准确,此三句的主要内容应该是罗列一些描述人的心性或品格的词语,其中“悫”、“愿”均为质朴、恭谨之意,“微密”意为精深周密,“斋(齐)疾”则指思维敏锐、反应迅疾,均与忠臣或奸佞没有必然的联系。“儇”字,虽然可以训为贬义之“佞”(如《楚辞·九章·惜诵》“忘儇媚以背众兮”王逸注:“儇,佞也。媚,爱也。”),而且从音理和例证上看也可以读为“奸”,[8]但典籍中更多的则是训为“智”、“慧”,如《说文·人部》、《方言》卷一:“儇,慧也。”《广韵·仙韵》:“儇,智也……慧也。”“儇”实即聪明颖慧之意。“侫(佞)”古多训“才”,侧重的是能言善辩之才。而且,从前后文(尤其是同句的“斋疾”)来看,此处之“儇”、“侫(佞)”应该也没有明显的贬义,不宜将之与“奸佞”相联系。至于七言本的“□事君”(第一字因残去未知),一方面此三字只是针对“悫愿忠信”(尤其是“忠信”)而言,而不是针对末三句的所有内容;另一方面七言本每句的末三字毕竟是后人所补,其内容未必契合四言本的本意。这方面典型的例子如前引第一章的“勉力讽诵槫出官”、“苟务成史临大官”二句。其中四言本的内容其实主要是劝学,学习的目标是讽诵若干字而成史;而七言本所增补的三字则增加或强化了任官为宦的期望。七言本加上“□事君”,实际上是把四言本“悫愿忠信”的内涵给缩小了。因此,《苍颉篇》第一章的末三句与忠臣、奸佞没有太大或直接的关系。 从前文所述来看,“倓㥶”所在也应该是指人的心性或品格,七言本在其后补了“天生(性)然”三字,也与这一点相合。“㥶”,前人如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1990:151)、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1994:64)、中国简牍集成编辑委员会(2001:23)、杨眉(2016:238)多释为“言言”二字;复旦读书会(2009)据张存良、吴荭(2009:封二.7)著录的水泉子汉简《苍颉篇》之“塞”改释为“”;梁静(2015:17)则楷写为“”,指出字当为“㥶”之误字。“倓”字见于《居延新简》EPT50.1B,水泉子汉简《苍颉篇》对应之字作,张存良、吴荭(2009:89)释为“痣”;复旦读书会(2009)从之,认为“痣”为“痰”之抄讹,并认为“倓㥶”或“痰塞”当读为《广雅》之“懕㥶”,亦即《方言》之“猒塞”,训为“安”。裘锡圭则认为“倓”当读为“瘱”,训为“安”、“静”,“瘱塞”与“懕㥶”、“猒塞”义同。[9]按实际上“倓”字别有异文,可以为辨析上引说法提供重要的证据。英藏简中亦有类似的《苍颉篇》遗文,其中“微密”下一字作: A 汪涛(2007:图版捌陆),简号3154 B 汪涛(2007:图版玖捌),简号3378 汪涛(2007:37)怀疑A是“底”字;白军鹏(2013:191)从之,进而认为B也是“底”字。按二者是同一个字应无问题,不过汉简“氐”的上部多作一撇或“⊃”形笔划而不是横笔,下部一般作“一”形或“土”形,[10]与该字下旁(下文用“△”代替此旁)明显不同。此外,B的末笔残笔也接近于捺笔而不是横笔,与“底”字末笔写法不同。因此,A、B均为“底”之讹字的可能性很小。陈剑告知:△当为“㥦”字。其中,A之为“夹”旁(右侧的一点位于简面凹痕中);[11]外围的笔划合起来是“匚”,其左下角的残笔正好位于该简残缺处(可对比该字左旁撇笔的残缺位置);“匚”下还有一些笔划,应是“心”的残笔。A为“瘱”字异体。[12]按其说甚是。由于A的字形有所残缺,无法确知该字究竟是从“广”还是从“疒”。不过,A的左侧撇笔残笔较多,却不见“疒”旁左侧两点的任何踪影,可能未必是“疒”;而B的左侧撇笔(即简面左侧的一点墨迹所在)已十分靠近简面左侧边缘,从简宽来看,简面已容不下“疒”的左侧两笔。因此,B应该还是从“广”,严格楷写当作“”,亦即“㥷”之异体。不过,汉代文字从“广”、从“疒”每无别,该字实即“瘱”之异体。 再来看水泉子汉简《苍颉篇》的所谓“痣”()字。该字从“疒”从“心”自无问题。陈剑告知:该字旁所谓“士”形下方尚有笔划(其下“心”旁完整,这些笔划自不属于“心”旁),绝非“志”所从的“士”形(“之”旁),实为“夹”旁,只是将“夹”的左右两个“人”旁拉直,或将本由两个“人”旁省写的两点连写,写成横笔或近于横笔而已。该字实为“瘱”字。[13]按其说甚是。这类写法的“夹”在汉简中比较常见,不烦赘举。 上述英藏简两个“瘱”字的辨识,可证前引裘锡圭的说法是完全正确的。裘氏多年前仅据“倓”字就做出正确的释读,更可见其卓识。 最后来谈谈与七言本《苍颉篇》第一章有关的一支残简。张存良、吴荭(2009:封二.10)著录的水泉子汉简《苍颉篇》暂编号010简[文末图6,又见张存良(2010:图版捌)]的简文谓: □疾材过 人 百五字 凡七百字 其中,“过”字,张存良、吴荭(2009:89)与张存良(2010:62)均未释,此从复旦读书会(2009)释;“人”,张存良、吴荭(2009:89)与张存良(2010:62)均释“凡”,并属下与“百五字”连读,此从程少轩(2010)所引施谢捷释;[14]“凡七百字”为小字,书于“过人百”三字间及其左侧之空白处。本文认为此简可与张存良、吴荭(2009:89、封二.7)、张存良(2010:图版捌)著录的水泉子汉简《苍颉篇》“事君微密瘱塞天生然儇侫”一简(文末图7。原无暂编号)编联。这可以从如下四个方面得到一些旁证:其一,从押韵来看,七言本《苍颉篇》第一章应该是每句押韵的。前引复原文句中,“愿”、“完”、“官”、“前”、“安”、“然”等字属元部,“分”、“君”等字属文部,“人”字属真部;罗常培、周祖谟(2007:35-37、51-52)已指出,两汉时期真部和文部合用,往往与元部押韵,因此“人”字正可押韵。其二,从文义来看,“儇侫斋(齐、齌)疾材过人”也文从句顺:“材过人”正可以作为“儇(聪颖)侫(口才好)齐疾(思维敏捷)”的补充说明。其三,从字数来看,暂编号010简的“百五字”是对一章字数的记录,四言本“断六十字以为一章”,则七言本一章正为“百五字”。如前文所述,“儇侫斋疾”所在正是《苍颉篇》第一章的最后一句,此简与暂编号010简编联之后,所记字数正与此章篇幅相合。其四,从行款和木简形制来看,暂编号010简首字上方有契口的痕迹,目前所见残简首字的上端当无字;因此,该简上端的空白处和“事君微密瘱塞天生然儇侫”一简下端的空白处不能作为上述编联的反证(该契口若属于中部编绳所在,二简甚至有可能可以直接拼缀)。 当然,上述推论的落实,还在于此简首字的释读。按该字作: 此字,张存良、吴荭(2009:89)与张存良(2010:62)均未释,复旦读书会(2009)认为可能是“乡”,张海荣(2012)释为“卿”。按该字左旁类似于“亣”形,中部笔划亦较为繁复,与“卿”、“乡”皆不类。陈剑告知:该字应为“齍”字,只是其上所从之“齐”略有讹变。该字中部下方之为“皿”旁尚可辨识;左侧类似于“亣”形的笔划实可分为两部分:上部之即“齐”上部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