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评本有戚蓼生序,其中有言:“第观其蕴于心而抒于手也,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似谲而正,似则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在这段话中,脂砚斋点出了《红楼梦》一个重要的写作手法:“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后来的不少红楼研究者对曹公的这种叙事笔法也兴味盎然,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和精到的分析,何士龙先生赞曹雪芹“创造性地运用这一方法,达到了非常精美的地步”;周汝昌老先生更是誉之为“奇妙笔法”,“值得我们叹为古今与中外,绝无而仅有。”诚如斯言,“注彼写此,目送手挥”,几乎已经被公认为《红楼梦》结构艺术中的一个“地标性建筑”。在这里,我们暂且抛开已被红学专家们着重探讨过的黛玉、宝钗、湘云等主角以及贾芸、刘姥姥等那些重要的配角,而把目光聚焦到一位“老太妃”身上。 且看第五十八回的开头: “话说他三人因见探春等进来,忙将此话掩住不提。探春等问候过,大家说笑了一会方散。 谁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 在第五十七回的收尾,围绕邢岫烟的那张“当票”,宝钗、湘云和黛玉三个人正议论得不可开交,但一个“三姑娘四姑娘来了”的通报阻断了她们的对话。就在读者期待着第五十八回将如何续接“当票”故事之时,曹公却突然略而不表,而将笔锋一转,把镜头摇转给了一位“老太妃”。 那位“老太妃”是谁?很多读者都会感到莫名其妙,曹公一没有交代出她的名姓,二没有叙述过她的故事。至于这里所说的“上回所表”,还得追溯到第五十五回,在五十五回的开头,曹公曾经对她划过淡淡的一痕:“且说元宵已过,只因当今以孝治天下,目下宫中有一位太妃欠安,故各嫔妃皆为之减膳谢妆,不独不能省亲,亦且将宴乐俱免。故荣府今岁元宵亦无灯谜之集。”在这片言只字的叙述中,那位太妃只起了一个模糊的背景作用:因为她身体“欠安”,所以各嫔妃不能再像去年一样回娘家省亲,各侯门也不得再在元宵佳节设宴作乐。此后,曹公用了整整三个章回进行浓墨重彩的是:探春等“临时三人组”所面对的赵国基死亡抚恤金之风波,所实行的去除头油脂粉钱、启动承包责任制等之改革,以及“慧紫鹃情辞试忙玉”等惊心动魄、波谲云诡之事件。这些精彩纷呈的事件让读者梦牵魂绕,早已把“欠安”的太妃抛到九霄云外。就在这时,曹公竟不动声色地又将读者的视线引到了“老太妃”的身上,三回前那蜻蜓点水的一扫而过,在三回后居然又再次无缝续接。这样的结构铺排,恰如中国传统建筑中的榫卯结构,不着痕迹,且又严丝密缝。 最令人拍案的是,曹公之所以再次将镜头扫到这位“无名”的老太妃身上,并不只是为了在时间线索上将她从身体“欠安”续接到“薨逝”,其最终的目的依然是“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铺陈出这位老太妃的“薨逝”对贾家所带来的“蝴蝶效应”。 老太妃身体“欠安”之时,所波及到的只是在嫔妃层面,那时候诸位嫔妃一要“减膳谢妆”,二要“宴乐俱免”。但在“薨逝”之后,皇帝颁布了一条“敕谕”,明确了三条祭悼的规矩:其一,所有诰命,均须“入朝随班按爵守制”;其二,所有“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其三,所有“庶民”,“三月不得婚嫁”。如此举国哀悼的“国殇”,贾家自然也得严格遵守相应的规矩。于是,贾母等诰命们“皆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而且时间总共需要持续“一月光景”,包括在“大内偏宫二十一日”,“请灵入先陵”、“来往得十来日”等。更为苦累的是,这还只是平时的情形,遇到“大祭”,则更加劳苦,小说用了80多个字作了介绍: 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贾母等五更便去了,先到下处用些点心小食,然后入朝。早祭已毕,方退至下处,用过早饭,略歇片刻,复入朝待中晚二祭完毕,方出至下处歇息,用过晚饭方回家。 曹公并没有描述那“大祭”的场面有多么隆重、仪式有多么繁琐,只是给读者罗列了贾母这一天的日程安排。你看,从早到晚,贾母的日程是多么的紧张:“五更”也就是清早三、五点钟就要出发,先到临时租赁的“下处”、“用些点心小食”,然后就“入朝”参加早祭;早祭结束,再回到“下处”吃“早饭”。稍事休息后,第二次“入朝”,这次“入朝”呆的时间就比较长,要连续参加中祭和晚祭,等这“二祭”完毕后,再回到“下处歇息”,在那里“用过晚饭后方回家”。真可以说是披星戴月、朝出晚归,真苦了这位老太太! 在点出贾母等如此这般的劳辛之后,曹公竟然又“忙里偷闲”地“瞄准”了贾母她们的临时落脚处: 可巧这下处乃是一个大官的家庙,乃比丘尼焚修,房舍极多极净。东西二院,荣府便赁了东院,北静王府便赁了西院。太妃少妃每日宴息,见贾母等在东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应。外面细事不消细述。 这个同样一掠而过的镜头中,让我们心里“咯噔”一下的,不是那“大官的家庙”房舍到底有多大、院落到底有多干净,而是那北静王府的“太妃少妃”竟然与贾母成了邻居。为了出席对老太妃的“大祭”,她们两家“可巧”租住在同一个“家庙”中,一个在东院,一个在西院。不仅如此,她们还“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应”。贾府与北静王府到底是什么关系?在第十四回,曹公曾经介绍过在北静王水溶之所以路祭秦可卿的原因:“因想当日彼此祖父相与之情,同难同荣,未以异姓相视。”也就是说,他们两府是“世交”。自那回之后,贾宝王便与北静王“搭上了线”,偶尔会去登门拜访。到这一回,因为祭悼“薨逝”的老太妃,两家的关系再次升级,发展成为了亲如一家的临时邻居,从而为这部看似反映家长里短的小说增添了张力,也使读者对八十回后贾家被抄时北静王是否伸出援手的故事充满了想象和期待。 但,如果我们据此就以为老太妃的“薨逝”所引出的只是“国殇”规格之高和贾府、北静王府两家关系之密切的话,那我们真还太小看了曹公那“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的高超笔力。随着贾母等诰命都“入朝随班按爵守制”,荣宁两府的原有格局顿时被打破了,在管理上出现了“两府无人”的严重问题。这,才是曹公“一声两歌”、“一手二牍”的匠心之所在。 荣宁两府暂时无人管理,怎么办?这本来也很简单,因为王夫人在王熙凤“小月”后早已组成了李纨、探春和宝钗的“临时三人组”,她们在管理上也堪称尽心尽职。这次老太妃“薨逝”,曹公没有明确交代李纨是否也跟着贾母一起“入朝随祭”,退一步说,即便去了,至少还有探春和宝钗,凭这两人的能力,她们完全能够胜任荣国府内部事务的管理。但出乎意料的是,贾母等采取了两个应急举措:一是让尤氏留守。按理,尤氏也要“入朝随祭”,大家商量后便假托了一个“产育”的名义,给尤氏请出了“产假”,然后让她来“协理荣宁两处事体”。二是托薛姨妈“照管”。大家又特意把薛姨妈请出了山,让她进驻大观园来“照管”那些“姊妹丫鬟”们,薛姨妈于是也顺理成章地“挪进”了园子,并住到了潇湘馆。至于薛姨妈之所以选择和黛玉同住的原因,有的红学专家和红迷认为是居心叵测、别有用心,我倒宁愿认为这只是“亲黛抑钗”派自以为是的无端猜忌。 这样的应急举措,看上去加强了管理力量,而实际上使得荣国府的管理层级更为复杂。在这种多头管理的模式下,探春、宝钗和李纨等“临时三人组”的管理权限受到了严重掣肘,这或许就是探春等在“新官上任三把火”之后再也没有什么大作为的重要原因吧。 问题还不仅仅在这里,更为严重的是:“留守”的尤氏和帮助“照管”的薛姨妈并没有“全力以赴、不辱使命”,她们到底是怎么在“留守”、“照管”的?曹公不动声色的用了两个“不过”和两个“不肯”:薛姨妈虽然住在大观园里面,但“不过”是“照管他姊妹,禁约得丫头辈”而已,“一应家中大小事务也不肯多口”;而尤氏虽然每天都过来,但也“不过”是“应名点卯”而已,“亦不肯乱作威福”。换句话说,她们一个只是管管黛玉、宝钗,另一个只是“签个到”、“打个卡”、“走过场”罢了。 曹公就这样从那位“薨逝”的“老太妃”落笔,引出了荣国府在特殊时期对管理体制所作的临时调整。这样的调整,导致了职责不明和管理缺位,其后果相当严重:赖大新委派的几个手下“或赚骗无节,或呈告无据,或举荐无因,种种不善,在在生事,也难备述”;“荣宁两处”的下人见“主人既如此不暇”,“执事人等”也都是“各各忙乱”,便“无了正经头绪,也都偷安,或乘隙结党,与权暂执事者窃弄威福”,整个贾府可以说是波涛汹涌,鼓角争鸣。从这一回开始,到第六十三回,曹公不吝笔墨,对荣国府底层群体之间此起彼伏的矛盾冲突作了入木三分的叙述:先是藕官公然违规在园里烧纸钱被一位婆子抓了个现形;再是芳官与自己的干娘因为洗头问题发生争执;然后,春燕和莺儿在园子里采柳条编篮子,被承包者春燕的姑妈和母亲发现后,引发激烈的冲突;接着,因为蔷薇硝和茉莉粉之事,导致了芳官与赵姨娘进行了一场火药味十足的互怼,进而上升为一个群殴事件;然后,又是惊心动魄的玫瑰露和茯苓霜事件,司棋率小丫头大闹厨房,柳家的和秦显家的两派又开展了“厨师长”之位的争夺……原先遮隐在繁荣和谐之大家气象之下的各种矛盾逐渐发酵,进而演变成为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相互倾轧与明争暗斗,美丽清朗的大观园一片乌烟瘴气,几乎变成了“腐烂园、糊涂园、对付园”。这样的冲突,发展到第七十三回,贾母对聚赌的婆子们“大开杀戒”;到第七十四回,王熙凤奉命带领婆子们连夜抄检大观园,冲突一波接着一波,高潮一个接着一个,使笼罩在这个“钟鸣鼎食”、“赫赫扬扬”的百年望族之“华林”上空的“悲凉之雾”更加触目惊心。 那位“老太妃”从“欠安”到“薨逝”,在小说中看似只是不痛不痒、无足轻重的一语带过,但其“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所引发的“蝴蝶效应”却让人心惊肉跳,曹公暗藏在其中的伏笔照应可谓是匠心独具。 注:所引原文均出自: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院校注,1982年3月北京第1版,2008年7月第3版,2019年7月第74次印刷。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