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祭寨神仪式空间内的神与仪式空间外的佛 历史上,西双版纳傣族地区的南传上座部佛教来自社会外部,而原始宗教是本地原生的。对“神”的祭祀为土司和贵族的统治提供了合法性,土司和贵族所要构建的社会是需要边界的,而土地就是有边界的,因而当地对“神”的信奉就顺理成章地成为本土性表达。而佛教对当地的渗透主要依赖于寺院系统,它不是任何一个社会独有的宗教,不属于任何族群。在进入任何地方社会的进程中,佛教从未失去过其作为普世的追求。所以,它超出了当地社会的边界,为各社会所同享。从这个意义上说,对西双版纳社会而言,南传上座部佛教仍保留了其作为他者的一面。20世纪50年代,西双版纳的土司制度彻底终结,但历经400余年沉淀下来的双重性观念结构并未被祛除。简言之,西双版纳傣族地区社会的自我是在以原始宗教与南传上座部佛教为核心的宗教关系结构中形成的。 在曼旦村,与宗教事宜有关的人有大佛爷、“波章”“细梢老曼”“波么”和“咪蒂嚢”。在这个体系中,他们与佛的关系依次疏远、与神的关系依次密切,他们的关系结构共同构成了曼旦村神与佛的空间观念世界。 历史上,傣族人民认为,活着的人有两条道路可以选择,一条是原始宗教中寨神、勐神所规定和指明的道路;另一条是佛教所规定和指明的道路。南传上座部佛教在传播过程中对原始宗教作了妥协和让步,并采取宽容、尊重和吸纳的态度。佛教非但不干涉人们对原始宗教的崇拜,在原始宗教祭祀场合,佛爷、和尚也常诵经祈福。另外,佛教又将原始宗教加入佛事中来,在泼水节、关门节、开门节,以及升佛爷、当和尚、祭佛塔、献经书等傣族重要仪式中,呼唤佛祖和原始宗教的四方神祇来同享供品。佛寺还有原始宗教的保护神,佛爷、和尚也有各自的保护神。西双版纳地区的献新米节原为原始宗教固有的祭神仪式,在每年稻谷收获后举行,现在却在佛寺举行,广场上还竖起佛幡,由佛爷诵经,请佛爷享用新米,并取了个佛教的名字叫“赕老轮瓦”,实际上已演变为南传上座部佛教的活动了。 曼旦寺庙里有1个大佛爷、3个大和尚和5个小和尚。据小和尚岩宰香的奶奶介绍:“岩宰香当了小和尚后,只能睡在寺庙里,但可以在家吃饭。孩子入佛门后,就是佛祖的徒弟。”据“细梢老曼”波扁介绍:“寺庙是寨子之外的东西,不属于寨子。大佛爷、大和尚和小和尚入佛门,寺庙成为他们的家。过去,男孩子通常在8岁的时候便要入佛寺当和尚,他们在寺庙里接受教育,学习傣文化等。16岁升为二和尚,18岁能达到二和尚的标准,具备该社会成员应有的素质。此时他们面临继续升为大和尚,或者还俗回到村寨的选择。”从二和尚开始是个分水岭,神圣空间与世俗空间越行越远。大多数人会选择回到寨神管辖下的生活空间——村寨,也有少数人会留在寺庙继续修行之旅。神与佛为二和尚准备的两个空间表明,双重宗教在傣族社会中共同起作用。 祭寨神仪式期间,村民们获得难得的放松和休闲的机会。村民们在祭寨神的仪式空间里既“娱神”,也“自娱”。在此期间,寺庙则停止佛教仪式活动。村寨中的僧侣可以外出,不必参与祭寨神仪式。祭寨神仪式造成了村寨、村民与佛寺、僧侣的空间隔绝。 四、被分割的祭寨神仪式空间 封寨、寨神林祭祀和请神三个仪式的举行均有一定的空间划分,且严格限制参加人员。从田野观察中我们看到,祭寨神仪式中,空间被有意分割。 (一)村寨内外的空间分割 祭寨神仪式严格区分出寨内和寨外两个空间。寨内安全、封闭、洁净、有序,寨外危险、开放、不洁、无序。村寨是在最高灵力“丢瓦拉曼”荫庇之下的生命体。仪式的目的是强化信仰,使圣俗之物被区别出来。涂尔干将澳洲社会区分为日常谋食活动与集体宗教活动。“在集会中,人们将举行宗教仪典,在这种民族学称之为‘集体欢腾’的时间里,人们处在一种完全不同于日常生活的状态,一切日常生活的准则都被抛开。人在这种迷狂的状态之中,往往会感到自己受到一种别的力量的支配,感到自己置身于另一个世界,或者感到自己已不再是自己。”神圣从凡俗中脱颖而出。 《谈寨神勐神的由来》认为,猎神、寨神、勐神是人们为了克服现实生活中的困难而创造出来的,是由聪明、智慧的英雄人物沙罗、桑木底创造出来教化群众的;寨神勐神的作用就在于“把众人的意志和愿望统一在一起,杜绝人类愚蠢的分散……同心协力,去争取人类的生存权。”也就是说,傣族原始宗教的产生来源于加强社会团结、维持社会秩序的需要。据曼旦村“细梢老曼”波扁介绍:每一片土地都有保护神,建寨之初都要供奉寨神,得到寨神允许后方可建寨,并每两年祭寨神一次,所以曼旦村的寨神只是本寨的神,与他寨的不同。长期以来,寨神由于一系列神秘而神圣的节庆祭祀活动,形成一种巨大的感染力,是一次只属于本寨凝聚力的聚会,把别寨的人排除在外。按照涂尔干的观点,任何宗教都是社会性的,宗教表现是表达集体实在的,仪式是在集合群体之中产生的行为方式,它们必定要激发、维持或重塑群体中的某些心理状态。尤其是那些代表低级社会特征的宗教,在涂尔干看来更能够充分发挥群体在智识和道德上的一致性。“在低级社会中,任何事物都是共同的,活动是定型的。每个人都在同样的环境进行着同样的活动,而这种行为的一致性也只不过是思想一致性的体现。每个心灵都被卷进了同样的旋涡,几乎所有的个体类型都是按照种族类型的模式得以确立的。”傣族的祭寨神仪式具有涂尔干所描述的这种特征,是一项由全体村民参加的集体祭祀活动。 (二)祭祀寨神林空间的两性隔绝 傣族人把寨神林看成是祖先灵魂的居住地,认为:祖先已去,“灵魂”尚在,祖先来自森林,其“灵魂”必重返自然。傣族的男女老幼都对寨神林表现出敬畏之情,有的妇女甚至不敢提及,更不用说进入,无故进去会给整个村子带来噩运。“女性不得进入寨神林;妻子有孕的男性村民不得进入寨神林。在祭祀寨神前,要派专人调查非婚怀孕的情况,若有,应立即被处罚,令其祭寨神赎罪。在请神仪式空间内,男性把寨神与女性隔绝开,女性不能靠近寨神。”这些已经成为村民们的自觉行为。 MaryDouglas在《洁净与危险》一书的导论中,仔细考察了肮脏及其与人类的关联问题:“对肮脏的看法,包含着对有序与无序、存在与非存在、形式与非形式、生命与死亡的看法。无论在什么地方看到肮脏的观念,它都是高度结构的,对它们的分析展示了这些深刻的主题。”女性的身体结构被看成“不洁”“污秽”,会危害他人、家庭以及社会,在人们的观念中女性成为了象征性的污染体系。傣族村落空间同样表现出男洁女污、男尊女卑、男主女次的等级化特质,这一特质是通过对村落、家庭、寺庙的使用划分出来的,但这不是世俗化的习惯。傣族的宗教信仰使得这种性别禁忌表现出鲜明的宗教性,性别禁忌成为一种宗教禁忌。因此,祭寨神把女性排除在寨神林空间之外。 (三)神与佛的空间分割 寺庙在祭寨神期间停止了宗教的活动和仪式。傣族社会存在“摆”与“非摆”两套宗教活动及其行动逻辑。“摆”是当地佛事活动的总称,包括买佛、迎佛、赕佛的一系列活动,这些活动可以分别举行。“非摆”指的是当地“本土宗教”的信仰仪式,也即包括寨神祭祀、谷神祭祀等一系列属于“神”的仪式。根据田汝康的观察,这两套系统分别按不同的历法时间运行,他用中历(即农历)来记录“非摆”,用佛历和中历对比来记录“摆”,“摆”与“非摆”的交错运动构成了社区整体的时间系统。与这两套仪式相对应的仪式空间分别是冢房(佛寺)和社庙(祭祀寨神之处)。寨神只为本寨人所供奉,它与佛教的普遍性不同。村民们说:“佛是大家的,寨神就不同了。” 关于南传上座部佛教和原始宗教的激烈斗争,在佛经、传说、神话中都有记载。我们看到,在傣族社会中,佛殿与神坛自立门户,不相上下。祭寨神期间,不许外人留在寨内。期间,留在寨内的外人只能暂避佛寺,说明南传上座部佛教也是外来的,僧侣不得步入村寨。据西双版纳勐罕城子村还俗僧人康朗罕追忆:他初当小和尚时,听到祭寨神的炮声,便跑去看热闹,被大佛爷喝住,说谁去谁就不准再回佛寺,大佛爷让他们进佛殿跪向佛祖赎罪。祭勐神时,景洪召片领的文书官在宣读祭文时,勐神被称为佛祖的弟子,“波么”勐极力容忍,“波么”勐在祷辞中坚决不提佛祖。“波么勐”从祭坛返回召片领的宫府途中,对待僧侣和俗人一样处以神罚。这样的事例数不胜数,均表现佛神的对立,最终形成了南传佛教为表、民间信仰为里的宗教格局,更表现出祭寨神的排他性、封闭性。 五、结论:空间分割为祭寨神仪式排他性的反映 如涂尔干指出的,每一个社会都有集体共同形成的信仰,这些信仰以宗教的形式体现,并将其贯穿于每个人的思想观念中,因此,“真正的宗教信仰总是某个特定集体的共同信仰,这个集体不仅宣称效忠于这些信仰,而且还要奉行与这些信仰有关的各种仪式。这些仪式不仅为所有集体成员逐一接受;而且完全属于该群体本身,从而使这个集体成为一个统一体。每个集体成员都能够感到,他们有着共同的信念,他们可以借助这个信念团结起来。”祭寨神呈现了傣族人对仪式和仪规的共同遵循,仪式还伴随着娱神活动,村民们狂歌欢舞,昭示敬奉神灵、禳灾驱魔。傣族祭寨神体现了涂尔干所描述的宗教诞生的基础:集体欢腾与社会作用。仪式期间,村民们感觉到自己被神圣力量所支配,仿佛被送入神灵世界。不属于日常生活空间的祭寨神空间,既具有超越世俗、净化村寨的宗教功能,又具有凝聚村民的社会功能。封寨使村民进入一种类似时光隧道的状态,时间不再以某月某日来计算,而以封寨、入寨神林、从寨神林返回村寨、开寨来计算。空间亦不以往日的生活空间划分。这样一种超越日常作息及认知的时空体验,很容易使人忘却原有的存在经验,自生活作息中脱离出来。 祭寨神时,村寨空间由世俗转变成神圣,神圣和世俗在这里既分离又融合,村寨在村民们心里充满了异于日常世俗的神圣。与村寨相比,寨神林的神圣性更加浓厚,似乎在宗教体验上,寨神林空间的神圣性强于村寨空间的神圣性。寨神林空间和村寨空间均是神圣的、同质的空间。村寨外的空间是日常世俗社会空间。祭寨神仪式过程为:世俗—神圣—神圣—神圣—世俗,即寨外—村寨—寨神林—村寨—寨外。 事实上,人类的经验是复杂的,而且是交替式共存的。并非3天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个村民都沐浴在超脱经验中。例如村民们在家会打电话交代一些世俗琐事,也会谈论收成如何等。祭寨神仪式中神圣体验和世俗经验是交替并存的。在仪式空间中,表现出排他性的特征。傣族寨神祭祀的排他性在傣族人的观念中根深蒂固,这种排他性体现的是傣族曾作为氏族的特征,寨神是傣族氏族社会的神,为氏族成员所共有。祭寨神成为凝聚、团结村寨成员的重要仪式。相反,非村寨成员禁止参与祭祀。寨神林内的祭祀仪式把村民们分为男女两性空间,女性不得参与祭祀。请神仪式空间中,女性则被男性隔绝在外围,不能靠近寨神,以免对寨神产生不敬。祭寨神仪式的排他性还反映了原始宗教与南传上座部佛教的差异性。虽然南传上座部佛教以其强大的力量渗透到傣族人的生活中,但傣族人体会到:“佛只管来生,而现实的衣食住行仍靠神的庇护。”因此,空间分割成为祭寨神仪式排他性的反映。 (参考文献从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