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打开中国最早之城的人走了。2020年5月2日,湖南考古开创者与奠基人之一、主持发掘城头山遗址的考古学家何介钧先生,安静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何介钧先生一生致力田野考古与研究,为湖南文物考古事业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也提携、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湖南考古人才。何先生留在他们记忆深处的温暖细节,质朴、真实。他是一位有着赤子之心的纯粹学者,其专业精神与处世风范在日常工作与生活中自然流露着。《湘江周刊》特别刊发两位湖南考古界人士的怀念文章,以向何介钧先生致敬。 何介钧先生走了,这些天来,我总是忍不住想他,思念他。作为一位杰出的考古学家,他的学术贡献不需由我再说,我想说的,只是在我自己成长的过程中,那些让我印象至深的片段、那些让我温暖的细节,作为对逝者的追思。 1. 他的这些研究,实际上已经为我铺了路 我在厦门大学读书时,我的专业老师吴绵吉先生曾经指着《长江中游原始文化初论》这篇文章说,这样的文章,才叫好文章。这是我头一次听到何介钧先生的大名。 1985年,我分配到湖南省博物馆。那时,何老师升任业务副馆长不久,头两年,我随他发掘过常德安乡、临澧一些抢救性工地,也跟着他走了一些县,看文物普查的标本。当时农村条件很差,住房连着猪圈,又脏又臭,但我仍睡得很香。他起得很早,到了早饭做好了,实在不能再睡时,才轻轻喊醒我。1987年,全国考古所长会议在长沙召开,有一天到外地考察,正式会员的午餐是香肠加面包,那是物质短缺的年代,我们会务人员只有简单的面包,可能是看到了我眼巴巴的样子,何老师悄悄将自己午餐中的香肠给了我。 1990年,我自愿去援藏开展文物普查,他起初并不赞成,见我态度坚决,也就没有反对,只是说,虽然你这几年不在单位,但评职称不会受到影响。一年后我从西藏返回探亲,他租了一辆中巴车,亲自带着几位同事到机场接我。 时隔多年,这些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青年时代,我兴趣广泛,在专业上却无所用心,大会小会经常听他的批评。1995年以后,我逐渐形成了湘西武陵山区的考古学和古文化研究的课题意识,试图将考古学与现代民族的起源有机结合起来,探索武陵山区的民族变迁和社会发展的人类学模式。我适时阅读了他的《从考古发现看先秦湖南境内的民族分布》一文,以及他对于宽格青铜短剑的研究。他的这些研究,实际上已经为我铺了路。很显然,我后来的努力,只是在此基础上,用丰富的考古学和民族学资料,寻求更系统、更完整的表述而已。 我去湘西,开始他并不支持,主要是担心我在游离于田野考古的道路上走得太远,陷于华而不实的境地,我自己也非常苦闷,但客观上也让我及时反省,调整思路,让考古学研究和人类学、艺术追求在内心和解,重新感受考古学的魅力而激发起对专业的热情。 2. 验证何老师预言的时刻到了 我终于把更多心思放在专业上了。我开始带着问题阅读何老师的每一篇文章,他的关于湖南新石器和商周时期文化谱系的文章,大部分都是原创的,陶器、纹饰这些材料,不是枯燥的二手资料的罗列,而是经过了他内心的熔炉,从胸中喷薄而出,一一如数家珍。在他的笔端,三湘云涌,四水浪卷,人剑合一,出神入化,你不由得被他的学术激情所感染。这一方面是由于他将学术视为生命,同时,也和他青年时代的文学抱负有关,直到晚年,阅读小说一直是他的钟爱。 1999年夏天,郭伟民主持沅陵虎溪山一号汉墓发掘,发掘到最后,何老师带领我们到现场支援。在途中,我们请何老师推测墓主人身份,何老师坚定认为,应是第一代沅陵侯吴阳的墓。发掘至墓底,已经退休的胡德兴师傅亲自清理,一枚黑色的玉印章出现了,我们知道,验证何老师预言的时刻到了,墓坑上下一片寂静,时间似乎过得异常漫长。终于,听到了郭伟民平静而清晰的声音:吴阳。在场的工作人员,无不为何老师高超的学识所叹服,那时,还不流行现场直播,要是有的话,这个瞬间,不知可以引来多少人的惊叹。这惊叹的背后,是他在秦汉郡国建置方面的深厚功力,是多年苦读文献的果实。 2002年6月,里耶古城、古井、秦简的大发现来得猝不及防,袁家荣所长亲自运筹全局,京沙兄、春龙兄分别负责古井的发掘和简牍的清理,我作为工地领队,主要精力放在古城和各处遗址的发掘,地层、年代和城址性质的判断。我返回长沙寻找资料,也找何老师听取意见,他给了我一本关于楚都纪南城的考古资料汇编。这是他压箱底的旧书,一本不起眼的非正式出版物,但它真是给力,城址、古井、墓葬发掘的案例皆有,且年代相当,可以现学现用,这让我在很短时间里控制了发掘的场面。他还叮嘱我,挖遗址,不能玩虚的,还是从地层、陶器入手,把分期做扎实。我还及时学习了高至喜先生的《长沙楚墓》和贺刚先生关于黔中郡的研究,对古城的性质作出了及时准确的判断,控制了大规模发掘的进程,并从容应对了蜂拥而至的各路媒体。 3. 他的存在成为我们生命中切实的一部分 我曾随何老师去过日本、去过香港,我见识过外界同行对他的尊敬,在那些场合,他的言谈举止总是那么得体。在湖南各地,文物干部们对他的尊敬,都是发乎内心的。他是大家,但没有架子,与他在一起,你不会紧张。我特别喜欢听何老师说话,说什么都是那么生动,对人的点评更是一针见血。他还善于讲笑话,先是不露声色,结果让听者乐不可支。 当然,骂人发脾气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我们这拨年轻人,没少受他的“修理”,但都是从工作出发的,不会是什么尘俗琐事。你的专业水平如何,你在专业上是否用心,是他看人的主要标准,这也成了我们考古所的传统。由于病症的原因,何老师在性情上趋向焦躁,无意会伤及周围的人,但这并不影响他的人品。在我的心目中,他一生保持了书生本色,待人赤诚,光明磊落,有话当面说。湖南人这种可贵的品格,在他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这些天,我一边读着他的简历,一边回忆着几十年来的点点滴滴,就像在读考古所的家谱,我为自己生活在这个谱系中,并拥有这样优秀的前辈而自豪。我们这代考古学人,专业成长的每一步,都沾被着他学术思想的惠泽,他的鞭策、他的赞誉,甚至他的训斥,都已化作我们成长过程中的良药,他的存在已经成为我们生命中切切实实的一部分。同时,也因为自觉到这个谱系的存在,会让我们获得新的工作动力。他的生命不光属于他的肉身,他已活在许多人的心中,活在他传世的著作中。他的名字已经载入了历史。 何老师走了,想到这几年,他疗养的地方近在咫尺,我却没有抽时间去看望过他,一切为时已晚,自责和愧疚让我彻夜难眠,难以释怀,故而撰此小文,略述陈迹,在他的灵前祭上一瓣心香。 (作者系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主持发掘的里耶古城、秦简为重大考古发现;主持发掘的永顺老司城遗址被评为“世界十大考古发现”之一,并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