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气候和土地资源影响下的勤劳或闲适 克什米尔人闲适,罗布盆地人满足于现状,而拉达克人则勤劳,柯尔克孜人乐于助人。这些特征,又是怎样形成的呢? 在克什米尔,“谋生过于容易成了当地人闲适的主要原因”,“丰富的水源,广阔的沃土,加上夏日灿烂的阳光,带来的是年年的丰产。所以,此地的食物相当丰富且价格低廉”。27优越的农业耕作条件、充足的阳光,使得物产丰富,这为闲适提供了基础。质言之,克什米尔人的闲适,是适宜的气候条件和优越的农耕条件叠加的结果。 一山之隔的拉达克人则非常勤劳,“妇女们整个冬天都在那里捡石头,她们背着筐,辛勤劳作,干得汗流满面”。拉达克人以农业为生,“这个多岩石的国家,可耕种的土地不足百分之一”。可耕地分布在河边阶地上,“(沿岸阶地)是唯一可耕种农作物之地”。因降水量少,灌溉成为农业发展的必需,“如何有效地把水引到需要的地方是最难办的事”,“在高高的喜马拉雅山,那些没有多少教养的居民们,每年都得辛苦劳作大半年才能维持生存”。然而,拉达克人农业生产的艰难还不止如此,“由于小雨或融雪造成的土壤流失,使逐渐松塌的岩石突然沿着山坡滑落,堵塞道路、杀伤行人、湮没村庄。有的时候,如同几年前列城发生过的那样,积聚的融雪形成洪水从明显是一条干涸的山谷中冲出,顷刻之间摧毁了房屋、田地、村落”。28耕地缺乏,土地贫瘠,降水量少,自然灾害时有发生。在此环境下,勤劳是拉达克人维系生存的必备品质。亨廷顿将之归结为山区人的特性。 闲适和勤劳,与气候和土地资源紧密相关。基于此,生活在帕米尔高原的柯尔克孜人和罗布盆地的维吾尔人又怎样呢?柯尔克孜人以游牧为业,“因为环境所迫,游牧生活便成为居住在天山高原一带人们的唯一生存方式了”。高原的气候使柯尔克孜人过着迁徙的生活,养成了他们坚强的毅力,“正是在这种艰苦的经历中,柯尔克孜人学会了依靠自己,在任何一种情境下,他们随时都可能遇到陌生人,这又使他们养成了乐于助人、沉着镇定的个性”。29为了生存,柯尔克孜人不断迁徙、辛勤劳作,而在迁徙中随时都有遇上困难的可能,对外来者都很热情。 在罗布盆地,“夏季从终年积雪的昆仑山、天山和帕米尔山源源而来的雪山流水及洪水,使生活变得轻松愉快、无忧无虑,人民也友好和善、豪爽大方”。维吾尔人无欲无求,“只要有足够的食物,不愁穿,有地方睡就够了,他们的索求很少”。亨廷顿说:“大多数桑株人都住在他们自己的农场里,自给自足,没有穷人,也没有特别穷的人,没有人是完全与外界隔绝的。……从他们无忧无虑的神态中可以看出,他们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30罗布盆地上辛勤劳作的维吾尔人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人群的闲适或勤劳,在亨廷顿看来,地理环境所提供的生存条件是基础,即土地资源是性格形成的基础。而气候条件,则是促进因素。在温暖湿润的克什米尔,农业耕作有着天赐的水分条件,无须大量地劳作即可丰衣足食。而在拉达克,降水缺乏,耕地又分布在阶地上,灌溉艰难,山区自然灾害频发,耗尽体力仅维持生存。生存条件优劣是闲适或勤劳的关键。 2. 人群性格变迁的推动因素 亨廷顿认为人群性格基本稳定,但并非一成不变。在20世纪初,中亚人群受到各种影响,性格在缓慢变化。推动中亚人群性格变迁的因素,主要有三类。 (1)外来者对人群性格的影响 克什米尔的地理环境长期稳定,但在西方工业革命浪潮推动下发生变化。“最近几十年里,一个新的因素正在进入克什米尔,影响其发展,那就是当地气候与自然风光对英国旅居者的吸引。”英国人要进入克什米尔,首先要解决交通问题,“自从通往杰赫勒姆的新马路开通以来,对外贸易和各种交流得到了大力发展……随之而来的将是伴着逐渐增多的英国久居人口的影响,而在贸易、销售、工业、习俗,甚至民族性格方面发生的明显的变化”。交通条件的改变使旧秩序瓦解,“旧的秩序正在克什米尔消失,要不了多久。因长期与外隔绝,不受外部影响的、单一种族的简单生存状况,将会因种族混合以及新习俗、新观念的浸润而变得复杂丰富起来”。31在外力影响下,克什米尔人性格变化成为必然。亨廷顿认为,外力或者他者进入,是促使人群性格改变的重要因素。 (2)居住地改变对人群性格的影响 亨廷顿在从克什米尔前往拉达克途中经过玛塔延,“接待我们的友好的主人是克什米尔人,他和他的邻居们是50年前被政府安排到这里,以便保持冬天通往拉达克的道路通畅,现在他们已经接受了新环境、新习俗。虽然我能够想象出,但是看来确实是凉爽的气候、更持续的劳作时间和更艰苦的生存条件,使玛塔延人比他们的克什米尔亲戚坦率、热情,而较少猜疑”。玛塔延的生存比克什米尔谷地艰难,而居住于此的克什米尔人坦率、热情。这种变化是生存条件影响的结果。同样的,居住在冰碛地带的柯尔克孜人,“因为住在古道旁,人们对过往行人习以为常,不再感兴趣了,而只关心能否赚钱。确实,在交通要道附近的人们变得吝啬和自私了,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从旅行者身上索取最后一枚硬币,这在柯尔克孜人中是极少见的”。32柯尔克孜人的热情好客随着他们的居住地改变而变化。 而从罗布盆地移至吐鲁番盆地的维吾尔人,性格也在变化。“从罗盆地移居而来,他们好客的豪爽性格变成了看重利益得失的计较。人民并不粗鲁无礼,也不冷淡,只因为生活艰难,他们对于是否浪费时间和钱财非常在意。”在吐鲁番居住的维吾尔人艰难地生活是环境的产物,“吐鲁番盆地有别于罗布盆地的不同之处,主要是缺乏植被”。吐鲁番的风也非常剧烈,“只需等到4月或5月,到那时,风常常把屋顶掀掉,将根部已有二三英尺深的麦苗连根拔起,一扫而光”。吐鲁番气候差异大,“夏天,这个低于海平面的内陆盆地必然非常热。如果不把马匹、牛、羊、骆驼赶到山上,他们就会死去”。与之对应,冬天的吐鲁番很冷,雪也罕见,“吐鲁番从不下雪,……他还补充说,雨几乎同样罕见”。33无疑,吐鲁番盆地的春季多风、夏季酷热、常年少雨雪,使农业耕作非常艰难。 (3)外出游历对人群性格的影响 传统社会中的普通民众外出机会少之又少,即便有,也基于特定的目的。这些有着既定目的的出行,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呢?亨廷顿在行程中遇到了从麦加朝圣归来的新疆伊斯兰教信徒,“他从印度走,像其他许多朝圣者一样,他盛赞这个国家”;“我坐在昆仑山北峡谷的一棵桑树下,听这个朝圣者讲他两次去麦加的经历,他的故事里包含着亚洲地貌的概况”。这些朝圣者们的经历,对他们的性格产生着明显的影响,亨廷顿说:“我们遇到过的朝圣者,却显得比较心胸开阔,慷慨大方。”34这种性格变化与其外出游历有着明显的关系。 20世纪初,英国观光者进入克什米尔,克什米尔的交通、社会秩序都在悄然变化,基于生存的需要,群体性格的改变也成为必然;而克什米尔人从谷地移至喜马拉雅山区,性格由排外冷漠变为热情好客;维吾尔人从罗布盆地移至吐鲁番盆地,也从顺从、热情变得商业气。这些人群性格改变的推动因素有两方面:一是生存环境的改变。克什米尔人在迁至玛塔延之后,因更持续的劳作时间和更艰苦的生存条件而变得坦率、热情;而维吾尔人从罗布盆地迁至吐鲁番后,吐鲁番低地极端的气候使其好客的豪爽性格变为淡漠。这两个人群性格的变化,意味着个体在不同的生存环境中,会形成不同的性格。二是外力的影响。克什米尔人在观光者不断涌入后,交通格局和社会秩序相继发生变化的情况下,人群性格中排外的特性必将慢慢改变。同时,人群的外出游历,虽人数有限,但他们的经历一定会使他们的见识、待人态度等发生变化,这都将对区域人群性格产生影响。 余论 亨廷顿中亚之行要论证的是气候与文明之间的关系,而人群性格是文明的一种体现。因此,在对性格的解读中,他将环境作为重要的考量依据,将山谷、山区、高原、盆地、低地等地貌作为区域划分的基础,以基于地貌而形成的产业结构即农耕和游牧作为切入点,归纳在生产、生活中各人群所表现出的性格共性,分析这些群体性格形成的影响因素。这种分析模式,已经明显区别于辛普尔的环境决定论,辛普尔认为南方的气候条件使得满足基本生活需要比北方容易得多,热带气候条件下人变得闲适是因为在这种条件下维持基本生活容易,而高温酷暑使人不能进行强体力劳动。辛普尔把维持生活的难易作为人们闲适或勤劳性格的依据,有其合理性。但显然,这种原则不仅仅适用于热带。亨廷顿对中亚的考察,从更微观的层面指出,在北方、在喜马拉雅山脉及其周边地区人群性格的形成中,气候仅是影响因素。而在气候影响之下,交通条件、农业耕作或游牧等生产条件、与外界交往的机遇等都会产生重要的影响。而区域人群的性格在居住条件变化时会发生明显变化;而外来者的进入或“我们”的外出,都会引发性格特征的变异。 辛普尔的气质分析不足以说明区域内部的差异,而亨廷顿的实地考察和微观分析,使我们得以见到20世纪初地理环境决定论视野下中亚人群的性格特征,并能够进一步分析性格形成的决定性因素和致使其变迁的推动因素,这无疑是20世纪初地理学发展的见证,为我们认知今天的丝绸之路沿线人群奠定重要的基础。 注释 1.杨吾扬:《地理学思想简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第71页。 2.[美]普雷斯顿·詹姆斯、杰弗雷·马丁:《地理学思想史》,商务印书馆,1989,第354页。 3.顾海萍:《埃尔斯沃思·亨廷顿“气候变化”理论研究》,博士学位论文,上海师范大学,2017。 4.本文文献主要来自此书,为避免重复,下文仅注明页码。 5.[美]普雷斯顿·詹姆斯、杰弗雷·马丁:《地理学思想史》,第353页。 6.[美]亨廷顿:《亚洲的脉搏》,王彩琴、葛莉译,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第62页。 7.德志:《关于“克什米尔”的名称》,《史学集刊》1984年第2期。 8.[美]亨廷顿:《亚洲的脉搏》,第1、5、3页。 9.[德]阿尔伯特·冯·勒柯克:《新疆地下文化宝藏》,陈海涛译,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第151页。 101000英尺约为0.3048千米。 11.[美]亨廷顿:《亚洲的脉搏》,第15页。 12.周伟洲:《19世纪前后西藏与拉达克的关系及划界问题》,《中国藏学》1991年第1期。 13.[美]亨廷顿:《亚洲的脉搏》,第15、28页。 14.[英]戴安娜·西普顿:《古老的土地》,[英]凯瑟琳·马嘎特尼《外交官夫人的回忆》,王卫平译,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第206、209页。 15.[美]亨廷顿:《亚洲的脉搏》,第62、63页。 16.[瑞典]斯文·赫定:《穿过亚洲》上卷,赵书玄、张鸣译,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第22、23页。 17.[英]凯瑟琳·马嘎特尼:《外交官夫人的回忆》,第117页。 18.[英]戴安娜·西普顿:《古老的土地》,[英]凯瑟琳·马嘎特尼《外交官夫人的回忆》,第347、352、359页。 19.[美]亨廷顿:《亚洲的脉搏》,第46页。 20.[美]亨廷顿:《亚洲的脉搏》,第43、67、68页。 21.[英]戴安娜·西普顿:《古老的土地》,[英]凯瑟琳·马嘎特尼《外交官夫人的回忆》第346页。 22.[美]亨廷顿:《亚洲的脉搏》,第165、166、167页。 23.尹以明:《评辛普尔〈地理环境的影响〉》,《地理科学》1986年第1期。 24.[美]亨廷顿:《亚洲的脉搏》,第6、5、7页。 25.[美]亨廷顿:《亚洲的脉搏》,第68、76、68页。 26.[美]亨廷顿:《亚洲的脉搏》,第26、59、59、60页。 27.[美]亨廷顿:《亚洲的脉搏》,第8、7页。 28.[美]亨廷顿:《亚洲的脉搏》,第20、21、20、20、16、24页。 29.[美]亨廷顿:《亚洲的脉搏》,第54、62页。 30.[美]亨廷顿:《亚洲的脉搏》,第166、67、68页。 31.[美]亨廷顿:《亚洲的脉搏》,第8、11、10页。 32.[美]亨廷顿:《亚洲的脉搏》,第18、64页。 33.[美]亨廷顿:《亚洲的脉搏》,第166、166、168、169、170页。 34.[美]亨廷顿:《亚洲的脉搏》,第43、43、64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