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以下简称“中研院史语所”)第十一次发掘殷墟,在西北冈M1001大墓“翻葬坑”中出土了一件“白色黄斑大理石虎首人身虎爪形立雕”。这件石雕像造型奇特,通高37.1厘米,曲膝跪坐于后爪上,前爪按膝,头突出,张着大口,背部开有上下通口的长方槽。其两臂上各阴刻有一条“瓶角龙纹”,腰、股、胫上刻有“蛇身”动物纹。(图一)同年第十二次发掘殷墟,在西北冈M1550大墓“翻葬坑”中又出土一件造型姿态相同的“灰白色大理石虎首人身虎爪形立雕”,通高44厘米,两臂刻S形纹,腰、股、胫分刻羽形纹、卷纹、竖纹,整体纹饰较为简单、抽象。(图二)[1]
过去学者对这两件石雕像的性质和用途做过一些研究。M1001报告作者曾之为称“饕餮”,并据其背槽推测为镶嵌木柱之用。[2]李济先生《安阳》一书中则称之为“虎头怪物像”、“虎头兽”,判断它可通过其背槽嵌在房屋墙壁的突起上。[3]邹衡先生认为它“显非真实动物形象”,是“房柱旁的装饰”。[4]《殷墟的发现与研究》一书同意原报告的看法,认为其背槽可立木柱。[5]由于M1001、M1550等西北冈商代大墓均被盗扰,虎首人身石雕像在墓中的原来位置已不可确知,故上述学者对其名称、用途的看法仅为推测,而且研究也不充分。两个虎首人身雕像表现的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商王大墓中?它们反映了怎样的鬼神观念?种种问题,仍需探讨。
笔者认为,殷墟西北冈大墓出土的虎首人身像,很可能是《山海经·大荒北经》中名叫“彊良”的神。《大荒北经》说:“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极天柜,海水北注焉。有神,九首人面鸟身,名曰九凤。又有神衔蛇操蛇,其状虎首人身,四蹏长肘,名曰彊良。”[6]其形象可参古人绘本。(图三)这个彊良即《后汉书·礼仪志》提到的“强梁”,是大傩仪式中的十二神之一。这一点清人郝懿行已经指出,[7]袁珂先生指出《山海经》藏经本“彊良”作“强良”,[8]更添佐证。令人吃惊的是,《大荒北经》对彊良的描述,非常接近殷墟出土的虎头人身像的外貌,所谓“衔蛇操蛇”,可能是据石雕像上的刻画的“龙纹”、“蛇纹”(所谓“蛇”亦可能是“夔龙”)所附会衍生,“四蹄长肘”即与石雕像四爪长臂一致。这种吻合并非出于偶然,《山海经》所载四方风名及王亥双手操鸟方食其头等传说,均为殷墟甲骨文证实,[9]若本文的推测不误,《山海经》的一些记载可与殷墟考古相互印证的看法,就又多了一个例证。 西晋司马彪《后汉书·礼仪志》记载:“先臘一日,大傩,谓之逐疫。其仪:选中黄门子弟年十岁以上,十二以下,百二十人为侲子。……十二兽有衣毛角。……以逐恶鬼于禁中。……于是中黄门倡,侲子和,曰:‘甲作食歹凶,胇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蠱。凡使十二神追恶凶,赫女躯,拉女干,节解女肉,抽女肺肠。女不急去,后者为粮!’因作方相与十二兽儛。……”其中“十二兽”即中黄门(宦者)和侲子(童子)倡和之辞中的“十二神”,其名与所食之恶凶(恶鬼)之名均古奥难解,南朝刘昭《注》与清人王先谦《集解》均语焉不详,限于笔者学识,本文亦暂不考索,但强梁为十二神之一,即《山海经》中的彊良,则是肯定的,由此可见汉代大傩风俗有古老的渊源。[10]由此反观,殷人将虎首人身石雕像置于殷墟西北冈大墓(王陵)中,也是希望这种神兽能驱鬼逐疫,保证墓主死后的平安。两相联系,也进一步说明殷墟出土的虎首人身像所代表的神正是《山海经》和《后汉书·礼仪志》中的彊良(强良)或强梁。
承严志斌博士惠告,河南鹿邑太清宫商周之际的长子口墓,亦出一个虎首人身跪坐形的小玉雕,[11]其形象与殷墟M1001、M1550出土虎首人身石雕像的造型极为类似(图四),其特别之处有二点:一是仅高5厘米,可能是弄器,但其形象自有渊源, 蕴含有驱鬼逐疫,保护死者的寄托;二是正面为虎首人身形,背面为鸮形,联想到M1001中与虎首人身石雕像同时出土过一个白大理石鸮形主雕,似可理解为,长子口墓所出小玉雕的造型是将M1001大墓所见的虎首人身形与鸮形合二为一。反过来,也说明,M1001大墓同时出土虎首人身石雕像与鸮形立雕,并非偶然,它们应都有镇墓的功能。
那么,在殷墟甲骨文中有无彊良的记载呢。甲骨文确有一个虎首人身的 字(字形取自《合集》4593,图五-2),可隶定作 。但该字所从的“人”不是跪坐之形,即非“卩”字;在卜辞中常用作人名与方国名,如“贞: 比髟共 示?三”(《合集》4593)中 应是人名。卜辞中曾见 祖、 妣, 示可能与他们有关。又如“ 方其涉河东洮,其□”(《合集》8409),这条是残辞,但学者一般如是读。可见, 与殷人崇拜的虎首人身神无关。 史语所第三次发掘时殷墟所获的《甲》2336(3.2.0125,图五-1)上也有一虎首人身之字,像蹲踞之形,两手上扬。前人多将该字径释为虎,可商。如屈万里先生说:“此残存四字,恐是习刻者所为,未必为卜辞。另虎形一、狝猴形二、马在火上形一,皆戏刻也。”[12]又孙海波先生《甲骨文编》也将该字收在“虎”字头下(摹为 并不准确)。[13]笔者同意屈万里先生将此虎首人身之字视为习刻的意见,但觉得不完全是戏刻,也并非是纯粹的虎形。习刻其实也有所本,如甲骨文中最常见的习刻之作是干支表,此类习刻甚至有范本。本文推测《甲》2336上所刻画的可能都是商人的神祇,所谓狝猴形或为“夒”,马在火上形或为“岳”字繁体。但该版上的虎首人身之字,两手上扬,又与M1001、M1550出土虎首人身像双手按在膝上不同。但无论如何,《甲》2336片都是极可能与彊良直接联系的甲骨文材料。 殷墟甲骨文中还有一个 字(参图五-3),学者公认该字所指的商族的一位神祇(先公远祖或自然神,未有定论),它常与土、河、岳同受祭祀,商王室祭祀它的目的主要是祈求年成( 年与 禾)和雨水,常用燎法和所谓的“ ”祭。[14]与相关的卜辞有140多条,此不一一列举。但 字到底如何释,迄无定论,释兕、释页、释皃诸说均被否定,释兇一说尚待讨论。[15]近来,亦有学者提出释稷、釋叢等意見,以为即社稷之稷,或秦简及文献中的叢神(叢辰)。[16] 字下部象人踞跪之形(卩字),上部为何形不易搞清楚,学者或以为是心字异体、或以为凶字,但是否象虎口大张的形状呢,即甲骨卜辞中的 是否就是考古出土的虎首人身神呢?笔者这里仅提出一种可能性,供大家参考。 承赵鹏博士惠告,《合集》7235中的“ ”与《合集》21423中的“ ”二字更接近于殷墟出土的虎首人身像(图五-4、图五-5),她所言甚是,但这两个字在卜辞的含义不明,似用为动词,无法深论。谨记于此,供大家讨论。 2008年9月23日初稿 2008年12月18日二稿
[1] 梁思永、高去寻:《侯家庄第二本1001号大墓》,中研院史语所,1962年,第78至79页。梁思永、高去寻:《侯家庄第八本1550号大墓》,中研院史语所,1976年,第27至29页。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殷墟的发现与研究》,科学出版社,1994年,第376页。 [2] 梁思永、高去寻:《侯家庄第二本1001号大墓》,第78、79页。 [3] 李济:《安阳》,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65、180页。据李光谟先生说,2007年这个版本的《安阳》是目前最好的中译本。 [4] 北大历史系考古教研室商周组编著:《商周考古》,文物出版社,1979年1月,第121页。 [5] 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殷墟的发现与研究》,第376页。 [6] 袁珂:《山海经校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9月,第285页。 [7] 郝懿行:《山海经笺疏》第十七卷第四页,上海还读楼本,巴蜀书社,1985年6月。 [8] 袁珂:《山海经校译》,第289页。 [9] 胡厚宣:《甲骨文四方风名考证》,《甲骨学商史论丛初集》,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1944年。胡厚宣:《甲骨文所见商族鸟图腾的新证据》,《文物》1977年第2期。 [10] 张政烺先生提出“十二兽”即十二禽,即十二生肖,其起源在战国时期,正式定形在汉代。他说:“十二兽是汉代新兴的东西,立即编入大傩的行列,用以驱疫保护活人。”见《“十二寡妇征西”及相关问题》,载《张政烺文史论集》,中华书局,2004年,第773至774页。从殷墟虎首人身像与文献中“彊良”的联系看,汉代大傩十二神的前身可能会上溯到战国时代以前,但编入十二神的体系则晚至战国秦汉。以十二神逐鬼驱疫的传统,渐渐变为把十二生肖俑用作镇墓兽的风气,从五代、隋唐绵延至五代和宋代,其形象初多为人身兽首形,后来兽形逐渐转变为人像上的冠饰。 [11] 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周口市文化局:《鹿邑太清宫长子口墓》,中州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63页。 [12] 屈万里:《殷虚文字甲编考释》,中研院史语所,1961年,第495页。 [13] 中国社科院考古所:《甲骨文编》,中华书局,1965年,第225页。 [14] 参见《合集》10098、《合集》21091、《合集》22419、《合集》34185、《合集》34282诸片。 [15] 于省吾主编:《甲骨文字诂林》,中华书局,1996年,第1897至1899页。 [16] 吴匡、蔡哲茂:《释稷》,“殷墟甲骨文发现九十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安阳,1989年9月。该文未正式发表。刘桓:《卜辞社稷说》,《甲骨征史》,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2 年,第151至152页。连劭名:《甲骨刻辞丛考》,《古文字研究》第 18 辑,中华书局,1992 年,第62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