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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体灾害史:中国灾害史研究中的重要视角——从刘大鹏《退想斋日记》说起

http://www.newdu.com 2020-10-19 未知 行龙 参加讨论

    摘要:现代意义上的中国灾害史研究自邓云特《中国救荒史》发端已近百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灾害史研究取得了明显进展,但以灾为主体仍然是灾害史研究的主流。所谓灾害中的“灾”是自然力量的异常变化,“害”则是“灾”对人类和人类社会带来的危害,这是一个完整的灾害过程。以灾为主体的灾害史研究,一定程度上忽略或淡化了以人为主体的灾害史内容和面相。呼应“灾害人文学”的旨趣,以刘大鹏《退想斋日记》中有关记述为基础,从个体角度描述毒品、瘟疫这样的“日常之灾”与当事人的切身感受,可为中国灾害史研究提供一个重要的观察视角。
    关键词:灾害史研究;刘大鹏;《退想斋日记》;毒品;瘟疫
    作者简介:行龙,山西新绛人,山西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201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年。作为一个回顾以往、展望未来的特殊年份,学术界出现了一个“瞻前顾后”的小热潮,各个学科均不甘人后,争相登场。笔者在近两年来翻阅刘大鹏《退想斋日记》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书中多有对灾害的记载,由此联系到如今的灾害史研究现状,不免有一些想法。既有成果大多从区域、灾情出发,是以灾为主体的研究。然而,我们在整体上、客观上深入理解和记述灾害的同时,却有可能与历史当事人的切身感受渐行渐远。为弥补这一缺憾,笔者以为,转换视角从个体和家庭出发,以“人”为主体来拓宽灾害史研究,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重要问题。基于此,本文从《退想斋日记》中摘取毒品、瘟疫两种灾害,以刘大鹏所见所闻所历所思为依据,描述刘氏及其家庭半个世纪所经历的“日常之灾”,进而提出一点拙见,以供深入讨论。
    一、毒品
    中国近代史上对民众生活为害最大的毒品是鸦片。西方侵略者以鸦片打开中国的大门,“虎门销烟”以毁禁来抵抗鸦片流毒的努力终未竟成。第二次鸦片战争后,鸦片贸易在中国内地合法化,罂粟种植面积逐渐扩大,民众吸食鸦片者随之渐增。清末“新政”时再次颁布禁烟令,至民国以后仍是屡禁屡废。从鸦片到金丹、泡泡、料料,名目虽异,而毒害则一。可以说,鸦片既是缠绕在晚清政府老迈身躯上的一条绳索,也是潜入民众肌体中的一条毒流。
    富可敌国的晋中商人很可能是鸦片进入山西的始作俑者。为专门吸食烟土服务的“太谷灯”,早在乾嘉时期已闻名全国。鸦片战争前夕,上谕中已有“风闻山西地方,沾染恶习,到处栽种”罂粟的记录。时至光绪初年那场大旱灾时,吸食者“家家效尤”;种植者“几于无县无之”。
    晚清举人刘大鹏,生于清咸丰七年(1857年),山西太原赤桥村人。在其记忆里,光绪初年大灾中的人口亡失与种植鸦片大有关系:种植鸦片烟之地,因种烟利润高而舍弃种粮,“一旦遭荒,家无余粮,欲不饿死,亦不得矣”。灾后短暂几年稍有收敛。再过十年,政府对此“加征厚税,明张告示,谓以不禁为禁。民于是公行无忌,而遍地皆种鸦片烟”。至刘氏开始写日记的19世纪末期,因吸食鸦片而日不聊生、家破人亡者,多有耳闻。《退想斋日记》中的此类记载好似现代电影里的“连续蒙太奇”:
    王郭村。遇卖黄土父子二人,其父40余岁,“面目薰黑,发长数寸,辫卷如毡,衣裳褴褛,神气沮丧”。时近中午,父子二人因无午饭之资,乃出卖黄土以饱饥腹。仔细询问,夫妻二人均吸食鸦片,“致使衣不蔽体,食不充腹”。
    赤桥村。村人抓获一入室偷盗者,此人本为“良民”,只因吸食鸦片穷困无聊,烟瘾来后“概不能稍缓须臾,计无所出,不得已而为此”,也就是入室偷盗以为吸烟之资。
    邻村。有人因吸食鸦片烟,虽有心娶妻生子而不得。
    族兄家一“造饭老妇”。年70余岁,其子30余岁。邻人问其为何如此年老还要受雇为人造饭,老妇言,家中儿子、儿媳“日卧家中吸烟,将衣物等件尽售于人,目下莫能糊口,无奈出门事人,求几文钱以养儿与媳”。说话间,儿子因烟瘾所逼,“莫能缓须臾”,跑来讨钱而去。
    某“娶妇之家”。见许多客人和助忙人等皆开灯吸食鸦片。瘾君子饭后必吸,无瘾之人也多偃卧床上吸之,“皆以为此是合时之物”。
    赤桥剃头铺。清光绪十九年腊月二十七(1894年2月2日),刘大鹏前往剃头铺去剃头,理发师傅无奈地说道,往年一过腊月二十三小年,来剃头准备过年者接踵而至,四五个师傅忙里忙外,“自朝至夕,无一刻暇隙”,今年来客甚少,只因贫不聊生,“吸食鸦片烟故耳”。
    晋祠武老先生家。在武老先生家坐席,一位70余岁老者言,每日必吸六文钱鸦片烟,不吸则不能吃饭行动。
    赤桥一带。闻小偷甚多,昼伏夜行,皆因吸食鸦片,“贫困无聊不得已而为之也”。
    太谷南席村。富家子弟童稚之时多吸食鸦片,到十七八岁,“遂至面目薰黑,形容枯槁”。东家(郝济卿)家中则无一吸食鸦片烟者,当为罕有。
    太谷城中。生意之家,无一户不备鸦片烟待客,无一掌柜不吸食鸦片。
    ……
    清末“新政”,禁食鸦片。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限十年禁绝,然期限未到,清室覆亡。民国初,南京临时政府、北洋政府亦力行禁烟。阎锡山在山西实行“六政三事”,其中最为严厉者莫过于禁烟、剪辫、放足。然而在社会动荡混乱的年代,禁者自禁,吸者自吸,禁食与吸食成为当时社会混乱的真实写照。迨至1920年代,又有新名目的毒品——金丹在民间流行。1921年4月1日《退想斋日记》记载:“金丹之害,甚于洋烟,而人多迷恋,日费巨赀,每日用钱数千或十数千钱,至于倾家败产而不悟此,近年之大灾也。”紧随金丹之后的吗啡及自“日本而来”的机制泡泡、料料,1920年代后期开始在山西一带流行开来。1929年11月12日《退想斋日记》载:
    今年洋烟势衰,而专害人民之物较胜于洋烟千百倍者,则有泡泡、料料等毒盛行于斯时,无论男女老少者莫不嗜好,而沾染其毒者十分之三四矣。此为人民之大害,抑亦为人民之大劫数也。此毒系有日本而来者。
    1930年代,阎锡山仍在山西厉行禁烟,对贩卖泡泡、料料者律行枪决,而犯罪之人却接踵不绝:
    洋烟之害甚于洪水猛兽,近又加以泡泡、料料,较洋烟而更为酷虐,虽处以枪决之刑,人犹不怕,犯此罪人接踵不断,此晋人之浩劫也。
    在一个混乱不堪、战乱不断的年代,在一个穷困不堪、民不聊生的年代,民不畏死、铤而走险当为一种常态,常态的事物在一个变态的时代,变态亦为常态。待到刘大鹏接近寿终正寝的1940年代,其三子刘琎、四子刘珦都成了瘾君子。这是一生痛恨毒品的刘大鹏万万意想不到的,而意想不到之事在一个变态的社会却常常是司空见惯的。
    刘明、刘大鹏父子两代人不仅没有吸食鸦片,而且都痛恨鸦片,甚或规劝邻人戒烟,以致购买戒烟药而施散邻人,解救数人。
    清光绪十四年(1888年),刘大鹏得到林则徐退鸦片烟瘾的药方,遂将此方抄录散发村中吸食鸦片烟者。据说,该方“大有奇效,退了数人的瘾”。在太谷作木材生意的刘明曾购得一瓶重半斤的“解救烟毒之药”,名曰“洋药粉”,不收分文施舍乡里数年,解救瘾君子数人。
    刘大鹏痛恨鸦片,或许受其启蒙老师刘丽中的影响。刘大鹏所著《晋祠志》中特为其师立传,又特记老师对鸦片烟的先见之明:“尝言鸦片烟之害甚于洪水猛兽,吾晋田畴栽种罂粟,迩来并不禁止,其害尤烈。一遇荒旱,生民死亡必多。此同治中之言也。洎乎光绪丁丑、戊寅(三、四年)大旱,晋民大饥,死亡枕藉,果如先生之言。”
    清光绪十八年八月二十四日(1892年10月4日),时在省城崇修书院就读的刘大鹏曾作一长篇《鸦片烟说》。在笔者看来,该文是一篇现时标准的论说文,又似一篇不太标准的八股文:
    破题:“稽昔日,有害于人者,不过博弈好饮酒数端而已,然此尚未为大害也。若夫鸦片烟为害,不可胜言矣。”
    承题:“当今之世,城镇村庄尽为卖烟馆,穷乡僻壤多是吸烟人。约略计之,吸之者十之七八,不吸者十之二三。”
    起讲:“试历言其害”。
    收结:“甚矣,鸦片烟为害亦大矣哉!”“吾愿世人同心协力,革除此习,永不沾染,以绝其根株。尤愿上天不生此物,即有种罂粟者,俾不能获利,则人自不栽种,而鸦片烟即可断绝矣!”
    刘大鹏痛恨毒品,不仅劝人戒食毒品,而且曾向太原县县长建言严禁,可谓一生“无日忘之”。民国30年12月,即刘氏临终的前一年,在梦中对戒烟仍念念不忘:
    料面之毒为害酷虐,现在吸食料面者多成乞丐。予前呈请常县长命各村公所设戒毒所,俾村长、副令本村之吸食料面者严戒,限一月之期,常知事见予所言恐办不到,遂置不理,大拂予年老再生之本心,此系今年正月之事,已届一年,予之救济吸食料面之祸患心终未释。则于昨日夜间竟得一梦,予与本村之村长、村副会商戒料面之法,以赤桥村名义呈请山西省特务机关实行戒吸料面之政,村长、村副与予同心合议,协力进行,无论特务机关俯准与否,必须呈请。予不禁欣欣然有喜色之际,突然梦醒,则梦中之事尚在目前未曾忘却。时过三更已到五更,晨鸡初唱,老妻史竹楼亦醒,予以梦告竹楼曰:“此之心病也,无日忘之矣。”
    二、瘟疫
    《退想斋日记》中有关瘟疫的记载不少,其中最严重的一次当为1918年的肺鼠疫。有关此次瘟疫的流行及其防疫工作,翌年即有王承基所编《山西省疫事报告书》详述之。曹树基从国家与地方的角度对此次瘟疫及其防疫作了很好的研究,《退想斋日记》则向我们提供了此次瘟疫更加具体的过程,可谓是一个更加直观的过程。
    1917年8月,归绥属境五原爆发肺鼠疫,并迅速向外传播。1918年1月5日,山西疫情首先在右玉县爆发。2月20日,《退想斋日记》首次出现有关此次瘟疫的记载:省城太原戒严甚急,出城者一听其便,入城者十分费难,“借名防疫,实则防乱党也”。其实,省城戒严,确为防疫。赤桥距省城50里,省城戒严后,百姓不得往来,人心莫不惶恐。3月底,有在赤桥造纸做工的五台县工人于年后上工,得知太原通往忻州一带的石岭关因为防疫已“不便往来”。而年前去五台县的赤桥王某,因为五台“禁此村之人不能到彼村,如是者半月”,在石岭关被扣一日,幸而放归。刘大鹏认为,晋祠一带“瘟疫不见流行,乃竟禁绝行人不使往来,亦殊可怪”。在及时有效的军事、行政和民众动员下,1918年春季的瘟疫在山西迅速得到控制。
    瘟疫未得传播,有关传言却在蔓延。对刘大鹏来说,这种传言比瘟疫更加“可畏”:
    防疫已罢,传言晋北防疫之时,官延洋医为民治疫,乃洋医借治病而取病人之眼睛与心,民有觉之者。大同杀二洋医,不知何处又杀一洋医,官不敢究,未知确否。果有此事,而洋医借防疫杀人,民受其毒,至于剜人之心,取人之目睛,此等惨事,必至上干天怒,有义和拳之祸矣,殊觉可畏。
    洋医剜心取目,这类传言在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的那场义和团世变中,民间已多闻而久闻,事过近20年后,旧闻成为新闻,令人不寒而栗!实际上,这场瘟疫最早是由美国医生发现的,在防疫过程中西医也发挥了重要作用。
    1918年6月初,《退想斋日记》又出现了时疫流行的记载。尽管我们不能肯定此时的瘟疫是春季瘟疫的延续,但《退想斋日记》提供的信息确系刘大鹏的亲历。6月9日记:“现有时疫病者甚多,家中染时(疫)三四人,均经服药数剂。到处皆有,非止吾乡也。”此时,刘大鹏之妻史竹楼、长女刘红萸及三儿媳妇皆已染病数日,他请友人医师胡海峰多次来家中看病。也许是家人的病情没有好转,他在20日的日记中罹骂庸医非但不能治病,而且“借医牟利”:“瘟疫流行,医家甚忙,而目前皆庸医,不能治病,且借医牟利,无钱即不往医,何尝有济世活人之念哉?”
    时序到了10月,瘟疫比四个月前更加严重。1918年10月19日记载:“现时瘟疫又行”,晋祠西面的明仙峪有多人被瘟,挖煤的“窑黑子”因病已五六日不能下窑。平川地带也不时传来瘟疫的消息,幸亏此时还没有死人。其实,此时瘟疫“全省皆有”,并不限于晋祠一带。但似乎病情并不严重,一旦用药即可痊愈。1918年10月21日又记载:“病人甚多,所在皆有,医药甚快,幸病不甚危险,一经医药,即可告愈。”
    然“幸而”很快在刘大鹏家中转为不幸。此时,长子刘玠之妻及哺乳期的小孙子均染瘟疫,他又请胡海峰来家诊视,而胡海峰因其家中也有病人“立方即去”;“染疫之人纷纷,有一家至十数口之多者”;邻人有自榆次来者,半路中车夫“染疫病卧,不能行走”,可怜的坐车人变成拉车人,又拉车送车夫回到榆次。此日全篇日记所言就是瘟疫。在刘家庭院内,刘大鹏彻夜不眠,因为刘玠妻子染疫无乳,小孙子整夜哭泣不已,害得刘玠不得不“通宵代妻照料”;长女刘红萸归宁在家,因其婆家也有多人染疫急忙赶回。10月25日,瘟疫已“到处皆有,家无病人者十不获一,且闻有因疫而毙命者”。
    10月28日夜间,刘玠之妻张氏病重而亡!刘大鹏“心中哀恸不能自已”,一则为长媳张氏之亡而哀,一则为所遗四岁孙女、一岁稚孙而恸。一听到小孙子呱呱而啼,刘大鹏更觉“五内崩裂”。在刘家门外,只见得“道上往来之人带孝帽者络绎不绝,则因疫而亡者想必不少”。太原县城内“家家有病人,亦未免死亡”。胡海峰医师亦自顾不暇,其妻于10月30日也染疫而亡。亡者既多,棺材店的棺材全行卖光,彻夜赶工仍不敷使用,许多亡者“无棺可敛”。长媳张氏亡后五天家人才匆匆将其“厝于兰若寺北”。“厝”,即停尸待葬。刘大鹏心痛难忍,命儿辈办理此事,并未亲到现场,而是前往县城住了两日,以解悲伤烦闷。
    瘟疫的流行,看似天降灾害,但在刘大鹏看来却“由人不善所招”。他在10月24日日记中再次道出了对瘟疫、疾病之类灾难的看法:
    疾病灾害,人所不免,然只可听天由命,岂敢怨天尤人。现时瘟疫流行,由人不善所招,凡不孝不悌、不忠不信、不仁不义、寡廉鲜耻之人,呵成戾气,上干天怒,遂降此瘟疫严以示警,俾人悚然恐惧,回心向善耳。
    1918年瘟疫过后,1926年冬、1927年春、1937年冬、1940年春夏之交,《退想斋日记》皆有“瘟疫”的记载,也有“牛皆被瘟”,“看守所中起瘟,已伤数命”之记载。对刘家而言,1926年冬天的瘟疫可谓灭顶之灾,一下子夺去刘大鹏三个孙辈幼小的生命!
    1926年,刘大鹏年已70岁。入冬后的十月廿五日夜,他奇怪地梦见与一人相谈,此人说他寿算将尽,死期就在今年终。刘大鹏泰然答曰:“年已七十,死复何憾?”言谈之间,院子里的狗叫声将其惊醒。此梦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十一月初七夜,三子刘珦突然发病,浑身发汗,气喘吁吁,家人急忙请来邻人为其针刺手足,又灌下参药。第二天,赶紧请来古寨村崔医生为其治病。十六日,四子刘琎、次孙精忠“亦染时疫,待人而医”。崔医生几乎每天上午必到刘家行医,刘大鹏有点儿不耐烦地写道:“日来延医多次,每日支应午餐。”廿一日,四孙刘赓忠也病。廿二日,妻子史竹楼、三孙刘恕忠及刘琎之长女刘喜楣“皆病”。至此,短短十余天时间,刘家已有七人身染瘟疫。廿五日,刘大鹏记家中染疫者病情曰:“家中染疫者两孙男,二孙女,而赓忠最重,次孙精忠初愈出门,两儿尚卧床榻,内人史竹楼病势轻而减退。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天降灾异,徒唤奈何?
    更为残酷的现实发生在1926年11月30日。是日晨,七岁的孙子刘赓忠因瘟而殇;晚间,六岁的孙女刘喜楣亦殇。“一日亡二孙”,令刘大鹏痛苦万分,他将此归咎于“予之不德甚矣,获罪于天”。连日来,不断地请来医生为家人治病,今殇其一男一女二孙,五孙女刘喜龄又染瘟疫,刘大鹏决定不再延医,只购得六神丸让病者服用,“听其自愈”。家在北大寺的内弟郭赓武十多天来在刘家照料病人,劝其继续延医治疗,刘大鹏也“坚持否认”。在他看来:“疾病原系天灾,非能有人自为扫除,即使延医疗治,不过尽些人力而已。天降瘟疫,由人不德之所致,岂能乎上天哉?死亡疾病,人家不能免,亦上天显以示警,俾人改恶从善也。”1927年1月6日,小寒,一场大雪厚积三四寸,刘大鹏找来三四邻人清扫屋顶积雪,但雪不止瘟。1月9日,赤桥村人在兴化洞延僧诵经例行“祭白雨”,因瘟疫盛行,特在晚间“行祭瘟之礼”——“周行里中,兼放路灯,意取驱逐瘟疫远去,以祈村中平安耳”。1月13日,刚吃过早餐,刘大鹏五孙女(刘琎次女)刘喜龄病殇。此女年方四岁,尚有一条跛腿,一指不能捉针,身体发育不全。天夺其命,令人唏嘘!
    转眼间进入年关。瘟疫夺去三个孙辈的生命,两个儿子刘珦、刘琎尚卧病不起,大儿子刘玠在代州任教未归,次子刘瑄早已疯癫不理人事,加之石门窑的生意“损失甚巨”,天寒地冻,刘大鹏心绪烦乱地归结年来家事:“予家今冬遭瘟疫之灾,医药之费甚多,致令败财甚多,入不敷出,抑亦命也。”
    民国16年农历大年初一(1927年2月2日),刘大鹏在《退想斋日记》中记载:“自除夕至今朝,通宵寂静,幸无噪闹之声。”昔日鞭炮齐鸣的景象,此时不复得见。儿孙为刘大鹏拜年,膝下叩头人徒然少了三孙,刘大鹏“不禁心殊哀痛,眼中流泪”。初二日,当互为拜年,刘家人均未出门。初三日,仅刘全忠、刘精忠二孙相偕出门拜年,唯因“珦、琎两儿病后未便出门”。
    年前的瘟疫,对刘家和晋水流域一带而言,都是一场灾难。家住北大寺的内弟郭赓武告诉刘大鹏,北大寺瘟疫流行两个多月,“染瘟疫而死者五六十人,现又有牛染疫者死数头”。
    三、讨论
    中国传统史书对灾害的记载,代不乏书,灾害种类多种多样,但灾害史之研究却长期缺位。直到1938年商务印书馆出版邓云特《中国救荒史》,现代意义上的中国灾害史研究始问世。“可惜这部开拓性的著作几乎成了绝响,此后再也没有人在这个领域里继续耕耘,自然也就谈不上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收获。在此期间虽然也有一点有关自然灾害的年表、图表一类的资料书,但或失之于过分简略,或仅反映局部地区的情形,就总体上看,灾荒史研究领域虽不能说还是一块未被开垦的处女地,但说它是中国近代史研究中的一片空白或薄弱环节,大概不算过分。”
    1980年代,以中国人民大学李文海先生为带头人的“近代中国灾荒研究”课题组正式成立,中国灾荒史研究首先在近代史领域发力。《中国近代灾荒纪年》(1990年)、《灾荒与饥馑》(1991年)、《近代中国灾荒纪年续编》(1993年)、《中国近代十大灾荒》(1994年)、《中国荒政全书》(2002年、2004年)等系统性、成规模的灾害史研究和资料展现在世人面前,成为新时期研究灾害史的必读书目。将灾害史研究引入中国近代史的研究领域,打破了以往近代史研究只有骨架而缺乏血肉的固有模式,对中国社会史研究也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笔者拜读李文海《世纪之交的晚清社会》后曾在一篇读后感中写道:“文海先生虽不声言社会史,但视野所及、论域所涉却多为社会史,尤其是中国近代社会史长期被忽略却又非常重要的课题”,“文海老师是恢复发展中国社会史研究最早的、身体力行的开拓者之一”。
    世纪交替,薪火相继。夏明方等后辈学人继承李文海先生的学术传统,在灾害史研究领域深耕拓展,更加注重灾害史与环境史等学科的交融互通,更加注重灾害史研究中人与自然的互动。在夏明方看来,“所谓自然灾害,顾名思义,即是自然力量的异常变化给人类社会带来危害的事件或过程。如果只有自然力量的变化(成灾体)而没有人类和人类社会(承灾体),也就无法形成一个完整的灾害过程”。他批评中国灾害史研究中潜在的“非人文化倾向”,认为人与自然恰似泥捏的“冤家”,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实在难解难分。“灾害人文学”呼之欲出。
    笔者对倡导开展“灾害人文学”深表赞同。自然灾害有水、旱、洪、涝、风、霜、疫、地震等不同表象,灾害的承载体——人有惊愕、害怕、恐惧、痛苦、死亡等不同感受,“成灾体”和“承载体”互为表里,互为作用,二者构成一个完整的灾害链。没有灾害的灾害史,不成其灾害史;没有人的灾害史,同样无法称之为完整的灾害史。问题是,日渐科学化的历史学往往聚焦于宏大事件和宏大主题,以此展现一般性的社会历史,而个体的生命体验和日常体验却往往没有引起足够重视。
    同样,以往的灾害史研究过多地注重对灾害本身的研究,而过少地关注到灾害过程中人的研究。灾害有多种多样,它给社会和个体带来的影响程度不同,不同的社会群体对不同的灾害有着不同的体认和应对,甚至对同样的灾害也有不同的体认和应对,如此等等,纷繁复杂。100多年前,面对1918年的那场瘟疫,刘大鹏将其视为“上天干怒”,归咎于自己不德不孝;而外国医生却认为,这是一场肺鼠疫的传染病;阎锡山则采取各种社会动员手段防疫。在这里,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国家和地方社会的应对措施,更可以看到刘大鹏从急忙请医服药,到不信任医生、詈骂庸医、儿媳死亡、悲伤哀恸、无棺可殓、停尸待葬、上天干怒等一系列交织复杂的心路历程。毒品问题是近代以来中国社会面临的最为严重的社会问题之一,它与近代中国110年的历史相始终,也给国人的日常生活带来极大危害。对于灾害,绝不能只论其“灾”而不论其“害”,刘大鹏将毒品视为“祸患”“大灾”“大害”“洪水猛兽”,此即亲身体认,也是那个时代活生生的现实写照。以人为主体,从个体、家庭出发的灾害史,可以丰富和深化我们对灾害及其全过程的认识,增强“同情之理解”的历史意识,也可以更加凸显以人为本的历史学本义。
    人生要经历生老病死的过程,也会面临多少不等轻重缓急的各种灾害,每个不同区域、不同个体和家庭莫不如此。在以灾为主体的灾害史研究中,水旱洪涝等灾害何以发生、灾情严重程度如何、灾后的政府和民间以何种方式赈济、造成的损失和社会影响怎样等等,这些问题均以灾害为主体展开。当然,这样的研究是灾害史研究的重要一面。另一方面,我们也要重视以人为主体的灾害史,如此可以更人性化地看到自国家到地方、自个体到家庭面对灾害的切身经历和感受。恐惧、痛苦、死亡、忧虑、消解、反省等等,类似面对灾害的物质和精神的生活细节及面相,在以人为主体的灾害史中可以得到丰富呈现,这也是灾害史研究中不可忽略的重要一面。
    笔者相信,将以灾为主体的灾害史与以人为主体的灾害史结合起来,必将推动中国灾害史研究进一步深入发展。对此,我们拭目以待。
    (注释从略。)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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