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年四月十五日是张政烺先生八十寿辰。张先生从事史学研究和教学五十多年,著述宏富,桃李满天下。他的生活经历也丰富多彩。今年年初我们特地请陈智超同志访问了他。现将访问记录整理发表。这份记录经张先生审定;并征得他的同意,将他与胡适关于《封神演义》作者的通信作为附录发表。以此谨表我们对张政浪先生的庆贺之意。 ■ 请您谈谈怎样开始您的史学生涯的?记得在北大时听您说过,这中间还有些偶然性?● 这得从我上中学谈起。我在1926年十四岁时离开家乡荣成县到青岛上中学。当时正是新旧学制交替的时候。我就读的礼贤中学是旧制中学,四年毕业。毕业后如考大学,要先上两年预科才能进入本科。我在礼贤毕业后来到北京,上弘达中学当插班生。弘达是新制中学,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我插入高二。弘达中学在西四大木仓郑王府的西院,现在的国家教委就在郑王府原址。1932年我从弘达高中毕业,可直接考大学本科。我的志愿是上清华大学数学系。当时各学校为了争取学生,考试都是错开时间举行的。辅仁大学最早,7月10日考试,我报了辅仁,也考取了。但我原先就不准备上辅仁,只是把这次考试作为一次练习。北京大学考试在7月20日,清华在7月底。我的一位同乡许维遹(字骏斋),这时刚从北大国文系毕业,知道我喜欢读古书,替我报考北大。报名费要三元,在当时不是一个小数目。既然报了,我也就去考,考场在第三院。就在清华考试的前一天,北大在马神庙二院发榜,我竟录取了。第二天我参加清华的考试,考场在旧国会,就是今天的新华社。第一场八点到十点,考国民党党义。第二场十点到十二点,考国文。作文题目是《梦游清华园记》,对子题是“孙行者”。同寓的陈君作文,只写游清华园,想在最后点出是梦。时间到了,梦字没出现,收卷了,非常懊丧,所以下午我们都不考了。我对对子对的是“胡适之”。当时听说答“胡适之”者有三人,我识其中一人,就是周祖谟,另一人不知是准。标准答案应是“祖冲之”。祖、孙相对,平仄皆合。胡字不合平仄,字义也不对。近十年来,《人民日报》《北京晚报》几次提到这件事,想不到一件小事竟流传了六十年。 ■ 这个题目是陈寅恪先生代清华国文系主任刘文典先生出的。陈先生给刘先生论国文试题信,收入《金明馆丛稿》二编,编年误为1933年。《丛稿》附录了陈先生1965年识语,说:“寅恪所以以‘孙行者’为对子之题者,实欲应试者以‘胡适之’对‘孙行者’。盖猢狲乃猿猴,而‘行者’与‘适之’意义音韵皆可相对,此不过一时故作狡猾耳。”陈先生可是认为您的答案是标准答案。● 那是各人看法不同。现在回到原来的话题。当时北大报考只分院,不分系。开学时入系有一些条件。必须国文、英文加起来够120分才能入国文系。我的国文七十多分,英文只得24分(只有一个题目,把《杜子春传》译成英文),不够分数。就这样我上了史学系,并且以史学为终生事业。 ■ 请您介绍一下您在北大的学习生活。● 当时北大校长是蒋梦麟,文学院长是胡适,史学系主任是陈受颐。全北大有八百多学生,我这一届招的新生大概二百四十人。一年级时我住在北大三院,在北河沿,现在好像是民政部。五个人住一间大屋,铺位之间同学自己用布幔隔开来,可以不相往来。上课在红楼。教我们先秦、秦汉史的是钱穆,魏晋南北朝史和宋史是蒙文通,辽金元史是姚从吾,明清史是孟森。 ■ 听说您在北大期间参加了潜社。● 1933年秋末,在椅子胡同北大四斋杨向奎的宿舍开了第一次会,还有胡厚宣、王树民、孙以悌、高去寻等同学参加。商定每周(大约是星期五晚上)聚会一次,切磋学问。我们出版过两期《史学论丛》,我的《猎碣考释初稿》就发表在第一期上。《论丛》是在北大印刷的。1936年我毕业后到史语所,北大印刷所负责人李续祖还写信给所长傅斯年告我的状,催我交印刷费。其实那时印刷费收得相当便宜,《论丛》厚厚一册,几十元。 ■ 史学界传为美谈,说胡适当年讲文学史,不知道《封神演义》的作者是谁,您当场站起来告诉他,是明代的陆西星,胡适大为佩服。请您谈谈具体情况。〔张先生好不容易找出1936年7月12日出版的《独立评论》第209号给我看,上面载有他和胡适就《封神演义》作者的通信。〕 ■ 这应该是最权威的资料了?● 是这样的。〔我翻看通信。张先生在6月8日给胡适的信上,一开头就写道:“本年以史学系功课甚忙,未获修先生文学史课程,时以为憾,昨晚与同学李光璧君闲谈,得悉先生近讲晚世章回小说,对于《封神演义》作者究属何人,曾询同学如有意见,可率尔以对。”〕 ■ 这封信可以证实,您当时既没有选修胡适的课,也未去听讲,当然不可能在课堂上当场回答胡适的问题了。● 是。当时我已是四年级,快要毕业了,宿舍已搬到红楼北面的新楼。有空就到别的宿舍去串门。李光璧是文学系学生,河北安国人,比我低一级,住在东斋。我们比较谈得来。他后来搞历史了。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死在天津,当时还住在地震棚里。 ■ 我看您给胡适这封信,不但指出无名氏《传奇汇考》中所说《封神传》“系元时道土陆长庚所作”,“元”是“明”之误;而且又引嘉庆《扬州府志》、咸丰《兴化县志》,证明陆长庚就是万历年间兴化的陆西星。您当时还是一个在校的大学生,又是学历史的,怎么对古代通俗小说也这样熟悉,而且这样快就作出回答?● 我用一天时间写出这封信,也不算快了。后来我在扬州买了一部陆西星的《方壶外史》。抗战期间入四川,对陆西星这个人才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他在道教中发展了一派,在四川有很大影响。但这是后话了。 ■ 胡适在6月10日给您的信中说:“我写此信,只是要谢谢你的指示。你若不反对,我想把你的原信送给《独立评论》发表。”这大概就是《独立评论》发表你们通信的原因了?● 《独立评论》是没有稿费的。通信发表后,送了我几张书券,可以领几期《独立评论》。书券的背面还印着“秀才人情”四个大字。 ■ 您从北大毕业后就到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请谈谈中研院和史语所的情况。● 1936年毕业,我和同班同学傅乐焕一起到史语所任图书管理员。“榆关事变”以后,史语所的一部分就从北平搬到上海,在曹家渡廉泉、吴芝瑛的柳草堂。搬了一百箱档案。历史组的人大都去了上海。后来又搬到南京。我们去的时候,史语所已迁至南京。中研院在鸡鸣寺盖了房予。我们住的宿舍楼原是竺可桢的,他去杭州就任浙江大学校长,就把房子卖给中研院。这座楼两层,上、下各三间。蔡元培院长家在上海,他来南京时就住在楼上。楼下三间就住我们这些单身汉,陈槃、周一良和我等等。现在想起来也真不容易,蔡元培当时是第六大院长。 ■ 怎么叫第六大院长?● 当时的国民政府有行政、立法、司法、监察、考试五院,还有一院就是中央研究院。我们都是大学刚毕业、初出茅庐的毛孩子,同他这位大院长住楼上楼下。 ■ 你们同蔡先生有接触吗?● 他是比较随和的。那时他经常写些条子让我和傅乐焕查资料,都是有关汪辉祖的。我们也不知道做什么用,有些资料是从商务印书馆编印的人名、地名辞典查的。后来才知道是为写《汪龙庄先生致汤文端七札之记录与说明》,这篇文章刊载在《张菊生先生七十生日纪念论文集》中。 ■ 前几年我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您给了我很多帮助。《书信集》中收了蔡先生1936年11月13日的一封来信,说:“前承示汪龙庄先生手札,并命作跋。读之觉适之先生一跋业已探骊得珠,所馀鳞爪,未易着手,然又不敢方命而藏拙。顷已稍稍搜集一鳞一爪之材料,拟即整理成篇。惟弟有不情之请,拟以汪札胡跋及弟所附加之跋别抄一本,发表于张菊生先生之七十岁纪念册。如蒙允诺,不胜感荷。”就是指这篇文章了。● 对。 ■ 您到史语所不久抗战就爆发了?● 我1936年到史语所。1937年初曾到南浔看嘉业堂藏书。“卢沟桥事变”后,史语所就搬迁了。第一站是长沙,暂住在圣经学院。1989年我到长沙还到那地方去看过,现在是省财政厅。一部分书放在衡山。南京沦陷,史语所又迁离长沙。我负责图书的保管、押运。史语所共有中文图书12万册,西文图书1万册。傅斯年所长让我把书送到重庆。还将他的《性命古训辨证》一书手稿交给我,要我帮他抄写。和我一起运书的还有潘实君。我们租了怡和公司一条船,沿湘江穿过洞庭湖,先到汉口,又到了宜昌。在宜昌要中转换船,我在那里待了两个多月,把《性命古训辨证》抄好。1938年3月底到了重庆。在沙坪坝盖了三间房子作书库。初到四川,许多事都觉得新鲜。比如我们的书库,墙不是用砖砌的,是夯土。 ■ 那就是古代的板筑了?● 正是。还有妇女头上都缠白布,越有钱的人家布越新。我还奇怪,是不是因为抗战的关系,出了许多寡妇。后来才知道是当地的习惯。 ■ 史语所不是从长沙迁到昆明吗?● 在那个动乱年代,兵荒马乱,逃难也没有个计划。像我们这样,也不知混到哪年哪月。是傅斯年所长让我把书运到重庆的。到了重庆,才知道史语所大部分人到了昆明。于是我在1938年7月初也离开重庆到昆明,这一路足足走了半个月。先在南岸的海棠溪等汽车。又在贵阳停了几天。七七上午在孔庙召开纪念抗战周年大会,当时的贵州省主席吴鼎昌在会上讲话,我也去听了。史语所在昆明,分在靛花巷和竹安巷。罗常培、岑仲勉在靛花巷。陈寅恪先生也在靛花巷,同时在西南联大授课。我在竹安巷。我在昆明住了两年半,送走了赵元任先生。 ■ 后来史语所为什么又搬到四川南溪县的李庄呢?● 我想有两个原因。当时史语所搬到昆明,可能有一个考虑,通过越南可以同海外联系。后来越南被日本占领,这条通道被堵塞了。另一个原因是昆明的房子太小。 ■ 史语所是什么时候搬李庄的?● 大约是1940年底。经由宣威、威宁、毕节、叙永到了李庄。四川比起云南来,富庶得多。南溪县城在长江北,李庄在江南。一个李庄,当时就容纳了史语所、同济大学、营造学社、中央博物院等几个机构。房子都是楠木间隔,又高又大,顶得上北京的王府。 ■ 房东愿意你们住吗?● 因为物价上涨,我们付的房租后来成了象征性的。但地主还是愿意让我们住。因为我们不住,军队也会来住,破坏就大了。 ■ 史语所在李庄的情况怎样?● 当时史语所大约有六、七十人。所长傅斯年经常在重庆,所务主要由董作宾主持。 ■ 我看到当时您写的《六书古义》、傅乐焕先生写的《广平淀续考》都是油印的。《史语所集刊》抗战期间几乎没有印过,许多是在胜利以后、甚至解放以后印的,是什么原因呢?● 那时的物质条件很差。大家也无所谓,写出来就搁在那里,或者干脆不写。只有岑仲勉先生用力最勤。 ■ 您是怎样离开史语所的?● 抗战后期,成立了战区文物保存委员会,目的是呼吁保护沦陷区的文物,免遭破坏,如呼吁盟军不要轰炸北平古城等。委员会主任是李济,副主任是梁思成。我也是委员之一,负责图书,朱家济负责字画,……因为抗战结束得比较突然,也没有做多少工作。抗战胜利以后,中国准备派一个代表团到日本,了解日军劫掠中国文物情况。我是代表团成员之一,在重庆集中。当时报纸公开登载过。后来“盟军最高司令官”麦克阿瑟不同意我们去,我一直留在重庆。1946年2月5日,我从重庆飞到北平,回母校北大任教。从此离开史语所。 【附录】关于《封神演义》作者的通信适之先生道鉴:本年以史学系功课甚忙,未获修先生文学史课程,时以为憾。昨晚与同学李光璧君闲谈,得悉先生近讲晚世章回小说,对于《封神演义》作者究属何人,曾询同学如有意见可率尔以对。学生谨案无名氏《传奇汇考》卷七《顺天时》下云:按《封神传》系元时道士陆长庚所作,未知的否。观传内燃灯、慈航、接引、准提,皆称道人;文殊、普贤、衢留,皆称元始弟子,其崇尚道家,疑必道家之作。但封神事属荒唐,而商周臣宰内中半实半虚,大略扭合装点,以伐纣为题目,蔓引释老,以封神作演义耳。直言此书“系元时道士陆长庚所作”,似有所依据,而以故事演进观之,其时代又失之太早。因疑“元”乃“明”字之误,盖即万历间兴化陆西星所作。长庚者,西星之字也。其人著述甚富,所作《南华副墨》(首有万历戊寅自序)最为有名,焦弱侯《庄子翼》多所援引,而《四库》不著录(入存目),今颇不易觏。(浙江图书馆藏有万历刻本,见该馆馆刊四卷五期。)生尝于二十三年一月见一旧钞本,乃同乡吕某物,持平求售者,颇奇之。因尝留心长庚事迹。考嘉庆重修《扬州府志》卷五十三(人物隐逸):陆西星,字长庚,兴化人,生颖异,才识宏博,於书无所不窥。娴文辞,兼工书画,为诸生,名最噪。试不售,遂弃儒服,冠黄冠,为方外之游。数遇异人受真诀,乃纂述仙释书数十种。所注《庄子》尤盛行於世。(《兴化县志》)咸丰《兴化志》卷八(文苑):陆西星,字长庚,生而颖异,有逸才。束发受书,辄悟性与天道之旨。为名诸生,九试不遇,遂弃儒服,冠黄冠,为方外游。数遇异人授真诀,乃纂述仙释书数十种。其《南华副墨》为近代注庄者所不及。西星於书无所不窥,娴文辞,兼工书画。同时宗臣最以才名,而著作之富独推西星云。其著述见县志卷九艺文者:《周易参同契测疏》一卷《老子元览》二卷《南华副墨》八卷《阴符经测疏》一卷《张紫阳金丹四百字测疏》一卷《金丹就正篇》一卷《方壶外史》八卷《楞严述旨》十卷(八种,《明史》入艺文志)《邑志》《楚阳诗逸》(共十种,皆陆西星著)见府志卷六十二艺文子部道释类者:《楞严述旨》十卷,《南华副墨》八卷,《方壶外史》八卷(陆西星撰);《无上玉皇心印妙经测疏》,《黄帝阴符经测疏》,《老子道德经元览》上下卷,《魏伯阳周易参同契测疏》三篇,《周易参同契口义》三篇,《崔公入药镜测疏》,《吕真人百字碑测疏》,《张紫阳金丹印证测疏》,《庞眉子金丹印证测疏》,《邱真人青天歌测疏》,《元肤论金丹就正》三篇(陆西星测)。 皆可见其人娴文辞,有逸才,习金丹真诀,迷於道术,而又不废释教。故其《南华副墨》“大旨谓《南华》祖述《道德》,又即佛氏不二法门,盖欲合老释为一家”(《四库提要》语,子部道家类存目)。其思想与《封神演义》之称燃灯、慈航、接引、准提为道人;文殊、普贤、衢留为元始弟子,混释老为一谈,既崇道家而又不废释教者,正合。以是颇疑《演义》即西星所作。至於“元”“明”一字之差,或由笔误,或以传闻异辞,皆为可能。惟以更无它证,不敢遽尔断言。西星著述虽夥,今多不传。其《方壶外史》一种,似於近时某书目中见之,而印象模糊,不可踪迹。又《兴化县志》所称与陆氏同时之宗臣,有《宗子相集》。往者其邑人李审言(详)尝劝人与《南华副墨》同刻之(见《国闻周报》卷九第四十九期《凌霄一士随笔》)。今李氏早卒,书未果刻。其中是否有与此相关之记载,亦不可寻矣。文献无徵,疑题莫释。谨书狂简之见,幸先生有以裁之。 学生张政烺敬肃六月八日 政烺同学:谢谢你八日的信。这封信使我很高兴,因为前几天孙子书先生把《传奇汇考》的一段抄给我看,我不信“元时道士”之说,故颇不信此段记载,现在得你的考证,此书的作者是陆长庚,大概很可信了。他的《南华副墨》有万历戊寅自序,戊寅为万历六年(一五七八),其时已在吴承恩(生约当一五〇〇)近八十岁的时候了。《西游记》必已流行。陆长庚大概从《西游记》得着一种Inspiration,就取坊间流行的《武王伐纣》(《全和平话》本,与今存之《列国志传》之第一册相同),放手改作,写成这部《封神演义》。我那天在讲堂上曾说:《封神》改本所以大胜於原本,只是因为作者是个小说家,能凭空捏造出一个闻太师来,就使纣方大大的生色,又造出一个申公豹来,从中挑拨是非,搬仙调怪,才有“三十六路伐西岐”的大热闹。“三十六路伐西岐”似脱胎於《西游记》的八十一难。《封神》一榜似从《水浒》的石碣脱胎而来。但《封神》中的三十六路,一路未完,一跻已起;十绝阵未全破,赵公明兄妹等都已出场。其章法之波澜起伏,实胜於《西游记》。陆长庚的年代,我盼望你有空闲时再向旧修的《扬州志》或《兴化志》一查,也许旧志能提及《封神》一书,而后人删去不提了。我写此信,只是要谢谢你的指示。你若不反对,我想把你的原信送给《独立评论》发表。 胡适,二十五,六,十夜 (原载《独立评论》209号,1936年7月12日) 本文原载《中国史研究动态》1992年第4期,收入《切思:学术的真与美——中国历史名师访谈录》,刁培俊编,中国社科出版社2020年8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