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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庵:张爱玲《创世纪》之后

http://www.newdu.com 2020-11-17 《随笔》 止庵 参加讨论

    关键词:止庵 张爱玲
    《创世纪》是上海沦陷时期张爱玲发表的最后一篇小说,分三次连载于《杂志》。第一部分见一九四五年三月第十四卷第六期,该期“编辑后记”有云:“张爱玲女士赐以最新作中篇连载:《创世纪》,仅以本期所刊部分而观,则与《金锁记》有相似之气氛,其必为广大读者所重视,殆无疑义。”同年四月第十五卷第一期刊出第二部分。但五月第十五卷第二期却未见赓续,“编辑后记”有云:“张爱玲女士的《创世纪》续稿,谓须重写,本期暂停,足见作者之为文不苟,下期当可续刊,本期则赐以《姑姑语录》一文,以酬读者。”六月第十五卷第三期刊出末一部分。多年后作者说:“小说《连环套》、《创世纪》未完,是自己感到不满,没写下去。”(《〈连环套〉〈创世纪〉前言》)她还说:“同一时期又有一篇《创世纪》写我的祖姨母,只记得比《连环套》更坏。她的孙女与耀球恋爱,大概没有发展下去,预备怎样,当时都还不知道,一点影子都没有,在我这专门爱写详细大纲的人,也是破天荒。自己也知道不行,也腰斩了。”(《〈张看〉自序》)然而查《杂志》第十五卷第三期所载《创世纪》,末尾却注明“完”。以后出《传奇增订本》,卷首《有几句话同读者说》一文有云:“还有两篇改也无从改起的,只好不要了。”其一即为《创世纪》,也没有提到未完成。
    
    一九四五年三月第十四卷第六期《杂志》首次刊载张爱玲作《创世纪》
    这小说连载的第一部分,是从全篇开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二〇〇九年四月出版《红玫瑰与白玫瑰》第一七二页),到“黑黑的一只水壶,烧着水,咕噜咕噜像猫念经”(一八九页)。描写的是匡潆珠与毛耀球二人自相识后略有进展的恋爱关系。但接近这部分末尾处,自称曾与耀球同居且已怀孕的女人突然出现在潆珠上班的店里,潆珠与他就惟有断绝往来一途,只不过她在尽量延宕而已。
    第二部分,从“潆珠上楼,楼上起坐间的门半开着,听见里面叫王妈把蛋糕拿来,月亭少奶奶要走了,吃了蛋糕再走”(一八九页),到“马桶箱上搁着个把镜,面朝上映着灯,墙上照出一片淡白的圆光”(二〇八页)。先以超过一半的篇幅描写祖母紫薇过生日的经过,其间涉及潆珠的文字很少,继写耀球意欲对潆珠非礼,挨了她的嘴巴,潆珠又由妹妹陪着取回留在他那里的雨衣,且说这已是“最后的一幕”。如果单单看二人的故事,小说题目“创世纪”似乎是对潆珠初恋失败的反讽。这故事其实写得很好,只是它至此已告结束。从这一部分看,作者似乎无意局限于潆珠的恋爱事件,即如后来所说,以自己的祖姨母为原型的紫微将成为全篇的主人公,她的丈夫,儿子,儿媳,可能也会有更多笔墨,如果写成一个家族的历史,“创世纪”就当另具含义。可是已有的情节线却很难继续发展下去。或许这就是写到这里一度中断的原因。
    第三部分,从“忽然她听见隔壁她母亲与祖母在那儿说话——也不知道母亲是几时进来的”(二〇八页),到全篇结尾(二二一页)。先将前一部分没写完的潆珠回到家里的事情交代完毕——这个人物和这段爱情遂有了收梢,然后叙述紫薇迄今为止的一生。虽然不乏具体而生动的细节,但基本上近乎概括的写法,似乎是将一度计划写成中篇的容量浓缩在八千来字的篇幅里。尽管作品也算煞尾了,然而作者的构思显然并未充分完成。这样成了一篇“孙女+祖母”的故事,但二者毕竟缺乏有机的联系,即便仅仅视为意义上的对比,也安排得并不十分妥帖。所以作者要说“改也无从改起”。
    同年七月出版的《杂志》第十五卷第四期“文化报道”一栏云:“张爱玲近顷甚少文章发表,现正埋头写作一中型长篇或长型中篇,约十万字之小说:《苗金凤》,将收在其将于不日出版之小说集中。近顷报间,关于张之喜讯频传,询诸本人,则顾而言他,衡之常理,是即不否认之意,若是,则张之近况为一面待嫁,一面写作矣。”可知《创世纪》草草收束后,她即着手创作新的小说,且不再随写随登,而将直接收入拟议中的新的小说集。这一期只登载了炎樱作、张爱玲译《浪子与善女人》。八月第十五卷第五期未见她的作品,而这就是终刊号了。“苗金凤”当作“描金凤”,张爱玲《谈音乐》有云:“弹词我只听见过一次,一个瘦长脸的年轻人唱《描金凤》,每隔两句,句尾就加上极其肯定的‘嗯,嗯,嗯’,每‘嗯’一下,把头摇一摇,像是咬着人的肉不放似的。对于有些听众这大约是软性刺激。”
    
    一九四五年七月出版的《杂志》第十五卷第四期“文化报道”有关张爱玲创作《描金凤》的消息
    张爱玲创作《描金凤》一事重新被人提起,已在半年以后。兹将所见记载依时间先后抄录如次。一九四六年二月九日《海风》周报第十三期载屠翁《张爱玲赶写〈描金凤〉》:“五六月来,张爱玲与苏青二人,都无文章发表,……惟闻张爱玲则杜门不出,埋首著书,近正写小说名曰:《描金凤》,张爱玲文心如发,而笔调复幽丽绝伦,《描金凤》当为精心之作,一旦杀青,刊行问世,其能轰动读者,当为必然之事实也。”小报所言多是道听途说,不可尽信,以下诸则亦然。
    同年三月十二日《海星》周报第四期载亚泰《张爱玲新作将发表》:“最近在新雅文艺市场上听得一个消息,张爱玲的《描金凤》,那篇未完成的杰作,将被发表了,刊登地盘,是在柯灵编的一本刊物上,过去张爱玲曾经有过一本剧本叫《倾城之恋》的,写成之后,送去让柯灵改编,后来被改削得‘体无完肤’之后,才在‘新光’由大中剧团演出的。张爱玲对于柯灵似乎向来倾折,柯灵对于张女士的文章也一向认为可取,这次再度合作,论情形是各得其所!张爱玲又该在七层楼的公寓里埋头写作了罢!”
    三月十八日《海潮》周报第一期载恨玲《张爱玲赶写〈描金凤〉》:“……张爱玲那伟大的计划成功,胜利的号角便吹鸣起来了,张爱玲自念不无可嫌之处,便匿藏在家里有半年多了,没敢动笔,怕其他人指斥或检举,一直到目前为止,张爱玲始终没有一篇文章刊登于任何一张杂志或报纸的。《描金凤》没有了刊出地点,然而女人毕竟是被原谅的动物,张爱玲被某一个文化人所垂青了,虽然垂青的是她的文章,然而张爱玲比起其他所谓作家来,应该是倖运多了。那文化人是高柯灵先生,不久有一册杂志上,将有张爱玲的大作,那篇东西,便是《描金凤》。”这段时间柯灵编过几个报纸的副刊,但并无主办的杂志问世。
    三月三十日《海派》周刊第一期载爱读《张爱玲做吉普女郎》:“自从胜利以后,张爱玲埋姓隐名的,没有到公开的场合出现过,文章也不写了。……有人谈说她在赶写长篇小说,《描金凤》,这倒颇有可能。只是写了之后,又拿到什么地方去发表呢?正统派文坛恐怕有偏见,不见得会要她的作品,而海派刊物,她也许不屑。”
    四月一日《上海滩》第一期载马川《张爱玲征婚》:“张爱玲自从与胡兰成分离后,一个人孤伶伶似的坐在闺中,好不寂寞人也,于是闲来写写小说,写的啥,乃长篇《描金凤》,她表示我张爱玲不是起码角色,照样我的书有销路。……不过,《描金凤》是完成了,她又□了一个短篇,名《征婚》,那大约是写出她的性的苦闷。现在桑弧编了本《大众》,那便是将起用张爱玲的稿子。”桑弧从未编过名为《大众》的刊物。
    四月九日《星光》周报第四期载阿拉记者《张爱玲闹双包案》:“也有人说她是仍旧在埋头写作,和平后之处女作:《描金凤》不日行将问世。”
    五月十八日《海风》周报第二十七期载爱尔《张爱玲腰斩〈描金凤〉》:“有一时期报载她完成了一篇,小说叫《描金凤》的,据与她相熟的人说起,这部书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杀青,奇怪的是她在全部脱稿以后,忽然嫌她起头的一部分,并不满意,所以截下来焚毁了,而现在只剩了下半部。”有关《描金凤》的写作过程,以这里所言稍稍详细。
    六月八日《海涛》周报第十六期载其七《张爱玲作品难出笼》:“苏青等有问题的女作家出来了,张爱玲的作品,始终还没有在刊物上发现过,纷传张爱玲将有大批作品问世,有很多的刊物向她接洽。爱读张爱玲文章的人很多,胜利后因有问题而不能写作,许多人都替她惋惜,……她的文章本已有许多刊物定好了,但是又恐怕人家说她是附逆文人,受人攻击,因此迟迟不敢刊载,于是她的作品又成了僵局。但她的写作精神是很好的,不问有没有地方发表,她仍在写她的《描金凤》!”
    八月七日《东南风》第十六期载佛手《张爱玲改订〈传奇〉》:“敌伪时代的两大女作家苏青与张爱玲,胜利后都失去锋芒了。……到是张爱玲一直静默着。她志高气昂,埋头写作长篇小说《描金凤》。”
    九月二十二日《上海滩》第十六期载上官燕《贵族血液的大胆女作家 张爱玲重述〈连环套〉》:“观乎《传奇》《流言》翻版生意之好,故而张爱玲暇来握管,又在赶着二大‘杰作’,其一为宣传已久之《描金凤》,其二即过去在《万象》月刊曾一度登过的《连环套》。《连环套》是一篇言情小说,情节至美,笔调之佳,不在乎《传奇》之下。不过昔《万象》所刊者为短篇,张爱玲今拟改述为长篇,此文不日印单行本问世,也许又挑了贵族血液小姐大大地赚一票也。”张爱玲“改述《连环套》”事,唯此处一见。
    十二月三日《文汇报》“浮世绘”副刊载唐人作《浮世新咏》:“读张爱玲著《传奇增订本》后。书为山河图书公司新印,余则得快先睹。末二句反俗语:‘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别人的好’之意。 期尔重来万首翘,不来宁止一心焦?传奇本是重增订,金凤君当着意描。(张有《描金凤》小说,至今尚未杀青。)对白倾城成绝恋,‘流言’往复倘能销!文章已让他人好,且捧夫人俺的娇。”唐人即唐大郎,与张爱玲相识,自不同于其他小报作者。合而观之,这段时间张爱玲在写《描金凤》,其间或有波折,至此尚未完成,且始终没有发表机会,当是事实。然而包括唐氏在内,谁也不曾读过原稿,均未谈及到底写的什么内容。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三日《文汇报》“浮世绘”副刊载唐人作《浮世新咏》
    一九四七年四月十四日《新上海》周报第六十四期载文海《〈不了情〉剧本报酬六百万 张爱玲埋头编剧》:“她现在正埋头写一篇长篇小说和撰编《描金凤》的舞台剧本,预卜三四个月后当可脱稿。”此乃目前所见最后一次提及张爱玲写长篇小说事,但是否就是《描金凤》,舞台剧本又是怎么回事,均不得而知。
    此外,一九四六年六月十八日《东南风》第十三期载式人《百万元购张爱玲作品》云:“张爱玲是一个自命天才的作家,因此颇欲在文字上出人头地,但数月来因无发表地盘,已与笔杆疏远多时,一度曾专心时装设计,但因少奶小姐们不大愿接受她的奇装怪服,因此生意清淡,门可罗雀,有一时曾与一贵公子相恋,不料好梦方甜,贵公子又不别而行,使她受了不少爱情的刺激,因此消极起来,最近有人劝她重致力写作事业,俾排愁遣恨,她已打算把自己最近的罗曼斯写成一篇哀感顽艳的小说,并决定重新恢复写作生活,以便大量生产,闻已有一出版公司愿代其出版,并预付稿费一百万以示优待,因此张爱玲成日在家,不出外,做一个卖文为生的女作家。”这是唯一可能涉及《描金凤》内容的传闻,但并未言明即是那部作品,所云“贵公子”也不一定指胡兰成,而所说这些一概未必属实。
    回过头去看一九四四年八月《杂志》第十五卷第五期所载《纳凉会记》,系同年七月二十一日该刊举办茶宴的实录,张爱玲为出席者之一,该文有一节云:
    “陈彬龢:本人从来不大看小说的,只翻翻杂志上的题目,不过在朋友们的谈话里,他们常常提出张小姐的名字,又时常在小报上看到关于张小姐恋爱的消息,所以想问问张小姐的恋爱观怎样?
    “张爱玲(淡淡的,正经的):就使我有什么意见,也舍不得这样轻易地告诉您吧?我是个职业文人,而且向来是惜墨如金的,随便说掉了岂不损失太大了么?
    “大家:哈,哈……
    “陈彬龢:那么将来是不是预备写这样的一篇文章呢?
    “张爱玲:将来等我多一点经验与感想时候一定要写的。”
    由此似可推测,此时她正在写的《描金凤》,不大像是主要以自己的恋爱经历为题材。不妨引她后来所著《小团圆》作为佐证——《小团圆》是自传体小说,不能视同自传,但其中确有不少真实成分,虽无法用作直接的证据,却可以充当辅助的材料。第八章云:
    “在那日本人家里她曾经说:‘我写给你的信要是方便的话,都拿来给我。我要写我们的事。’
    “今天大概秀男从家里带了来。人散后之雍递给她一大包。‘你的信都在这里了。’眼睛里有轻蔑的神气。
    “为什么?以为她借故索回她那些狂热的信?
    “她不由得想起箱子里的那张婚书。”
    或可系于一九四五年八、九月间,其时胡兰成自南京来上海,后去诸暨。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二日张爱玲致宋淇夫妇信中有云:“我的信是我全拿了回来,不然早出土了。”
    第十二章云:
    “他回到卧室里,她把早餐搁在托盘上送了去,见她书桌抽屉全都翻得乱七八糟,又惊又气。
    “你看好了,看你查得出什么。
    “她战后陆续写的一个长篇小说的片段,都堆在桌面上。
    “‘这里面简直没有我嚜!’之雍睁大了眼睛,又是气又是笑的说。但是当然又补了一句:‘你写自己写得非常好。’
    “写到他总是个剪影或背影。
    “她不作声。她一直什么都不相信,就相信他。”
    约一九四六年底,胡兰成从诸暨取道上海,前往温州。关于《描金凤》,目前我们所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山河图书公司出版张爱玲著《传奇增订本》。龚之方《离沪之前》(收季季、关鸿编《永远的张爱玲》)云:“几乎与张爱玲为文华影片公司写剧本《不了情》的同时,张爱玲交给我一个任务,她要出版《传奇增订本》,由我替她办理一些事情。……‘刊行者:山河图书公司’一行字是我虚构的,既要出书,必须有堂堂正正的刊行者和总经销(总经销是百新书店和中国图书杂志公司),山河图书公司实际上是一块空招牌而已,所刊出的地址、电话是我与名作家唐大郎(云旌)写稿的地方。从这些地方看,《传奇增订本》完全是张爱玲一手筹划的,里里外外都是她负责的,她在这方面是很能干的,我不敢掠美。”
    
    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山河图书公司出版张爱玲著《传奇增订本》
    一九四六年八月二十五日《诚报》载张爱玲《寄读者》,其中有云:“最近一年来似乎被攻击得非常厉害,听到许多很不堪的话,为什么我没有加以更正,一直沉默到现在,这我在《传奇增订本》的序里都说到过,不想再重复,因为这本书不久就要出版了。这次《传奇增订本》里新加进去八万多字,内容与封面的更动都是费了一番心血在那里筹划着的,不料现在正当快要出版的时候,忽然发现市上有粗制滥造的盗印本。我总得尽我的力量去维护自己的版权,但我最着急的一点,还是怕那些对我的作品感到关切的读者,却去买了那种印刷恶劣,舛误百出,使我痛心的书。”据此可知,这时《传奇增订本》已经编就,卷首那篇《有几句话同读者说》亦已写出。而从前引唐大郎诗来看,直到此书问世,《描金凤》尚未完成。
    张文中提到《传奇》遭盗印事,可参看同年九月十五日《星光》新十号载麦梅《警局拒绝·张爱玲维护版权》:“上海沦陷期惟一红女作家张爱玲,曾经把她的小说集《传奇》出版,因为读者多,又刊了玉照,故销路很大,赚着了一票。胜利之后,安居在家,而一班书蠹们见有利可图,纷纷偷版,盗印了好几版,张爱玲因有附逆嫌疑,不敢出头,也只好随他们去了。如今检奸风气已过,柳雨生不过判三年,张爱玲并无附逆之实,只不过写些小说散文而已,当然没有问题,所以也慢慢的出来了。先在《诚报》上写了几篇短稿子,一面又想把《传奇》修正再版,一般重庆人久闻大名,销路自有把握。可是市面上盗印版的《传奇》很多,这当然影响到修正再版的销路的。因此张爱玲特向警局申请维护版权,要求没收盗版,赔偿损失。可是问题在于《传奇》第一版出版在沦陷期间,并未向警局或中宣部登记,故依法并无版权,张爱玲是项申请,警局恐将拒绝受理云。”又,九月二十一日《精华》图画周刊第二年革新版第廿五期载《海派女作家请警局维护权益》:“著名海派女作家张爱玲,家居常德路一九五号第六○号室,伊于三十三年八月间,曾编印《传奇》一书,讵最近市上忽发觉翻版本甚夥,张爱玲认为违反出版法,及侵害其著作权益,于昨日具呈向警察局请求取缔。”
    值得留意的是前引爱尔《张爱玲腰斩〈描金凤〉》一文所云:“又谈起她要将《传奇》再版,不过她当时印行时候那一副纸板,忽然不见了,她坚信《传奇》的销行,是有把握的,不过为了再版而全新排印,那末排工实在太贵,恐怕得不偿失,她正为着这一点而犹豫。”佛手《张爱玲改订〈传奇〉》亦云:“她拟在最近把《传奇》改订一下,加进几篇新作,出版再版本。”《传奇增订本》包括两部分,一是新增加者,一是原来杂志社出版的《传奇》。《有几句话同读者说》云:“《传奇》里面新收进去的五篇,《留情》,《鸿鸾禧》,《红玫瑰与白玫瑰》,《等》,《桂花蒸 阿小悲秋》,初发表的时候有许多草率的地方,实在对读者感到抱歉,这次付印之前大部分都经过增删。”其实五篇或多或少都有改订,《红玫瑰与白玫瑰》《等》和《桂花蒸 阿小悲秋》增删尤剧,但这只须在送交排印的原稿或剪报上动手即可;原属《传奇》的各篇却也不乏修改,《封锁》和《花凋》更有整段添减,如沿用原来纸型,则几乎无此可能。然如这里所言,纸型已经丢失,必须全部重排,尽管费钱费时,作者却得便多所更动文字。龚之方说:“《增订本》的每一页校样都有专人送给张爱玲亲校,她不愿放过每一个错字。”已有人专门撰文比较《传奇增订本》所收诸篇几种版本的异同,此处从略。
    一九四七年四月《大家》第一期发表张爱玲作《华丽缘》。“编后”称之为“张爱玲小姐的小说”,“要郑重向读者介绍”,并说:“张爱玲小姐除掉出版了《传奇》增订本和最近为文华影片公司编写《不了情》剧本,这二三年之中不曾在任何杂志上发表过作品,《华丽缘》是胜利以后张小姐的‘试笔’,值得珍视。”张爱玲一九四六年初曾有温州之行,《华丽缘》与《异乡记》记录的都是途中见闻。《异乡记》第九章云:“这两天,周围七八十里的人都赶到闵家庄来看社戏。”便按下不表,《华丽缘》则专门描述演出过程,二者正相为表里。我颇疑心《华丽缘》如《异乡记》一样,也是当时写的。多年后该篇重新发表,篇末添加的“一九四七年作”未必确当。张爱玲此行似乎并不为《大家》编者所知晓,再加上篇首原有一句“这题目译成白话是‘一个行头考究的爱情故事’”,一篇非虚构作品遂被视为虚构的了。
    
    一九四七年四月《大家》第一期刊载张爱玲作《华丽缘》
    一九四七年五月、六月《大家》第二、三期发表张爱玲作《多少恨》,注明“即《不了情》”。以后作者说,“一九四七年我初次编电影剧本,片名《不了情》,当时最红的男星刘琼与东山再起的陈燕燕主演。……寥寥几年后,这张片子倒已经湮没了,我觉得可惜,所以根据这剧本写了篇小说《多少恨》。”(《〈多少恨〉前言》)这年一月十二日《不了情》剧本完成,三月二十二日电影杀青,而首次登载《多少恨》的《大家》第二期五月一日出刊,作者并未等到“几年后”才写这篇小说。第三期六月一日出刊,“编后”云:“本期将张爱玲小姐所作《多少恨》小说刊完,占十九面篇幅之多,这是应多数读者的要求,我们特地烦恳张小姐赶写的。”可知也是分次完成,而《大家》也就出到这期为止。
    作者关于《多少恨》有云:“我对于通俗小说一直有一种难言的爱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释的人物,他们的悲欢离合。如果说是太浅薄,不够深入,那么,浮雕也一样是艺术呀。但我觉得实在很难写,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说的了,因此我是这样的恋恋于这故事。”又说:“在美国,根据名片写的小说归入‘非书’(non-books)之列——状似书而实非——也是有点道理。”对于张爱玲来说,《多少恨》是一篇标志告别既往作品风格,开始新的创作阶段的作品。继而所著《十八春》《小艾》,同样属于通俗小说。以后她将《十八春》改写为《半生缘》,并未改变该作品的性质。我曾谈过“张爱玲与视觉艺术”,有一点遗漏未说,即如果将撰写电影剧本纳入她的整个创作史来看,那么其小说一度趋于通俗化,至少部分原因应当归于电影的影响——无论人物设置、人物关系,还是情节进展,以及作品主旨,都努力让大众看得懂,努力迎合他们的趣味甚至价值观念,从而能够拥有更多的读者。她这样编《不了情》《太太万岁》,也这样写小说,尽管在所有这些作品中,并未完全丧失属于自己的东西。
    
    一九四七年五月《大家》第二期首次刊载张爱玲作《多少恨》
    一九四七年五月十六日至三十一日《小日报》连载张爱玲的小说《郁金香》。这里有两个问题,第一,这篇是随写随登,还是写完再登的呢。张爱玲此前在刊物上连载的《连环套》《红玫瑰与白玫瑰》《创世纪》和《多少恨》,都属于前一种情况。每次停笔未必等到情节告一段落,常常中止在一个情景之内,然而无论如何,总得将一句整话写完。但是《郁金香》第二次发表截在“他回到桌子上”,第三次起于“心不在焉的又捧起饭碗,用筷子把一碟子酱菜掏呀掏,戳呀戳的,兜底翻了个过”;第十三次截在“宝初在火车站上把那些证书拿出来应用过一次之后就没有再筒进去了,因为太麻烦”,第十四次起在“但总是把它放在手边,混在信纸信封之类的东西一起”,都是登了半句话就中断了,好像不大可能这么分次写作。我读此篇感觉自始至终一气呵成,应为精心结撰,不似《连环套》《创世纪》,还有最初在《杂志》上连载的《红玫瑰与白玫瑰》那样难称顺畅,甚至前后矛盾——《传奇增订本》对《红玫瑰与白玫瑰》的修改,就解决了不少此类问题。只有《多少恨》因为是根据剧本和影片写的,相对而言完成度较高。从这一点看,《郁金香》似乎是事先写出全文,再交报纸分期发表,而报纸限于预定篇幅,不管句子是否完整,只能强行截断。——多年后张爱玲准备在《星岛晚报》连载《怨女》,也曾特地写信给宋淇说:“交给报馆时请嘱咐他们把原稿留着,刊出后先放在你们那里,因为连载分段不免割裂,如出书可还原。”(一九六五年十一月四日)
    第二,《郁金香》虽然揭载于《多少恨》两次刊出之间,假如它是全部写完再发表的,那么大概写在何时呢。《郁金香》与《多少恨》的写作风格差距甚大,而与《传奇增订本》里那些作品相当接近,完全可以归作一路。这不免令人想到此篇可能完成得稍早——先于《多少恨》及其前身电影剧本《不了情》,但不会早到编定《传奇增订本》时,是以未及收入书中。张爱玲的“《传奇》风格”实际上到《郁金香》为止,后来我们没再见过她写的这一路数的作品了。可是假若如此,又何以不先在《大家》登出呢。《华丽缘》与《多少恨》都是迥异于作者既往写法的作品——《多少恨》描写的是“那些不用多加解释的人物”以及“他们的悲欢离合”,《华丽缘》视为小说则颇为别致,内容也很接地气——或许正因为如此,才为《大家》所中意,这里可能体现了该刊发行人龚之方、编辑人唐云旌,乃至张爱玲自己当时的价值判断。这与读者的口味正相一致,《多少恨》后半篇“是应多数读者的要求,我们特地烦恳张小姐赶写的”,即是证明。而《郁金香》仍为作者旧时笔意,题材也难称新颖,当时她没有太多发表作品的机会,遂将这篇存稿或废稿交付小报刊出,亦未可知。尽管如今看来,《郁金香》诚为佳作,水准远在《多少恨》之上。
    这里推测的《郁金香》的创作时间,恰与前面提到的张爱玲写《描金凤》的时间相重合,不免又令我们寻思,隐没不彰的《描金凤》结局到底如何。当然有可能如《连环套》那样“只好自动腰斩”(《〈张看〉自序》),或《殷宝滟送花楼会》《创世纪》那样“改也无从改起”“只好不要了”,就此销声匿迹;但也有可能如将《金锁记》改写为《怨女》那样更上层楼,或将《十八春》改写为《半生缘》那样起死回生。且来看看她在那之后的几篇作品。《描金凤》不可能变成《不了情》,因为后者被写成“非书”《多少恨》,假如先有小说,无须这般费事;也不可能变成《太太万岁》,因为那是“桑弧肚里藏了个腹稿,是个喜剧,他把剧本的框架告诉张爱玲参考”(龚之方《离沪之前》);更不可能与桑弧编导、张爱玲“参与写作过程”的《哀乐中年》扯上关系,因为这“是桑弧一直想拍的题材”(张爱玲一九九〇年一月二日、十一月六日致苏伟贞)。至于后来的《十八春》《小艾》,一九五一年二月十五日《亦报》载高唐(即唐大郎)《访梁京》云:“她说:《十八春》在报上一边登,一边写,写到后来,明明发现前面有了漏洞,而无法修补,心上老是有个疙瘩。所以再要给《亦报》写的小说,非待全文完毕后,不拿出来了。”显然也都对不上号。
    十五年前“出土”的《郁金香》,倒有一点像是《描金凤》的“后身”。“描金凤”这题目取自同名评弹作品,与《金锁记》《连环套》《鸿銮禧》和《华丽缘》移用京剧名字性质相当。《金锁记》等多少都对同名戏曲作品的故事与题旨有所颠覆,《描金凤》或许也是如此。评弹《描金凤》中徐惠兰与钱玉翠终成眷属,《郁金香》中宝初与金香的恋情则不了了之。钱玉翠将家传御赐描金凤作为定情之物赠予徐惠兰,金香临别时也送给宝初一样东西:“坐在黄包车上,扶着个行李卷,膝下压着个箱子,他腾出一只手来伸到裤袋里去,看有没有零碎票子付车钱。一摸,却意外地摸出一只白缎子糊的小夹子,打开来,里头两面都镶着玻璃纸罩子,他的市民证、防疫证都给装在里面。那白缎子大概是一双鞋面的零头,缎子的夹层下还生出短短一截黄纸绊带。设想得非常精细,大约她认为给男人随身携带的东西没有比这更为大方得体的了,可是看上去实在有一点寒酸可笑。也不大合用,与市民证刚刚一样大,尺寸过于准确了,就嫌太小,宝初在火车站上把那些证书拿出来应用过一次之后就没有再筒进去了,因为太麻烦。但总是把它放在手边,混在信纸信封之类的东西一起。那市民证套子隔一个时期便又在那乱七八糟的抽屉中出现一次,被他无意中翻了出来,一看见,心里就是一阵凄惨。然而怎么着也不忍心丢掉它。这样总有两三年,后来还是想了一个很曲折的办法把它送走了。有一次他在图书馆里借了本小说看,非常厚的一本,因为不大通俗,有两页都没有剪开。他把那市民证套子夹在后半本感伤的高潮那一页,把书还到架子上。如果有人喜欢这本书,想必总是比较能够懂得的人。看到这一页的时候的心境,应当是很多怅触的。看见有这样的一个小物件夹在书里,或者会推想到里面的情由也说不定。至少……让人家去摔掉它罢!当时他认为自己这件事做得非常巧妙,过后便觉得十分无聊可笑了。”在那篇小说中,这可以说是个核心情节。
    然而《描金凤》最初计划写成“中型长篇或长型中篇,约十万字之小说”,以后也多次被称作“长篇小说”,《郁金香》却只有区区一万字。不过我读《郁金香》,觉得写法很像《鸿鸾禧》《桂花蒸阿小悲秋》《等》《留情》,乃至更早的《沉香屑:第二炉香》《封锁》,并非从头到尾讲述一个故事,而是在时间与空间两方面对叙事特别予以限制,原本可以写得很长,压缩成较短的篇幅。这样的题材写成短篇或写成长篇,全在于作者自己的意愿与把握。其实鲁迅的《孔乙己》等,早已这么写了。以《郁金香》而论,小说开头,陈宝初、陈宝余兄弟俩已经来到姊姊家,与金香已经相识,他们的关系可以往前追溯不少,还可以更往前从宝初、宝余或金香任何一方的身世写起。而宝初丢弃金香所赠信物之后,“他渐入中年,终于也结了婚。金香是早已嫁了”。处理得十分简洁,但也不妨多所辞费。小说此种写法,旨在“以少少许胜多多许”,但作家未必一上来就这么打定主意。也许这小说曾经先打算写得很长,内容也不限于宝初、宝余与金香的关系,以后才删改成我们所看到的样子,乃至连“这里面简直没有我”与“你写自己写得非常好”都不见了。我将这想法说给万燕兄,她说:“就像卞之琳写《断章》似的,那本是一首长诗的片断,后来诗人把其他句子都删掉了,只保留下来这么四句。”在张爱玲这里也有一个约略相近的例子:五十年代所作短篇小说 The Shanghai Loafer(《上海懒汉》)将近三十年后被改写为《浮花浪蕊》,后一篇的主人公洛贞记忆中的人物之一艾军,原本是前一篇的主人公。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三日《海光》周刊复刊第一期再次发表《郁金香》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三日《海光》周刊复刊第一期、十一月十日第二期重新发表《郁金香》,继而杂志停刊,连载中断。取所载部分与《小日报》初刊文对照,字句不无出入,似可供校勘之用,如:“金香很吃力的把两扇沉重的老式拉门双手推到墙里面去”(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红玫瑰与白玫瑰》第二二二页),无“去”字;“金香一眼瞥见宝初的脸色有些不快”(同上),“瞥”作“瞭”;“宝初道:‘你这叫什么话?……’”(二二四页),“叫”作“算”;“她把调面的碗放到龙头底下加水,不料橡皮管子滑脱了,自来水啪拉啪拉乱溅”(同上),“溅”作“泼”;“她吓得脸上一红一白,忙去抵住了门,叫道:‘嗳哟,二舅老爷——你把我的衣服还我!’(二二五页),“——”作“谢谢”;“宝余胆子也小,就不敢使劲把门顶开再看她那么一看”(同上),“顶”作“推”;“金香摆了一会”(同上),“摆”作“等”;“她有苦说不出,只索喝道”(二二六页),无“只索”二字;“金香哭得呜呜的,还在那里分辨”(同上),无逗号,“在那里”作“要”;“她因为瘦,穿袜子再也拉不挺,袜裤管永远嫌太肥了,那深色丝袜皱出一抹一抹的水墨痕”,“一抹一抹”作“一抹”(二二七页);“荣妈诉说着,老姨太就得受着”(同上),“诉”字《小日报》原印作“所”,“诉”系整理者所改,《海光》无此字,该句为“荣妈说着,老姨太就得受着”;“宝初宝余一直到晚饭后方可回来”(二二八页),“可”作“才”;“忽然被宝余在后面抓住她的两只手,轻轻的笑道:‘这可给我捉到了!……’”(同上),“到”作“住”;“她也不做声”(同上),“也”作“默”;“只看见她手臂上勒着根发丝一般细的暗紫赛璐珞镯子”(同上),“发”作“须”;“被她拼命一推”(同上),“拼命”作“拼性命”;“‘……靠你姊夫好了——给托了一暑假也没找到事,……’”(二二九页),无“好”字;等等。又,《海光》删去了《小日报》中这一句:“老姨太无法看见自己脚上的鞋,因为肚子腆出来太远。”(二二四页)这些修改多较初刊文字为佳,出自作者之手亦不无可能。不过《海光》也有不止一处新的手民之误,如“我们姑奶奶也是——刚过门,把他们那边的老人全开发了。等会让人家说,连个丫头也容不住!”(第二二七页),即被印成“我们姑奶奶也是——刚过门,把他们那边的老人家说,连个全开发了。等会跟人丫头也容不住!”《郁金香》最后也被作者给遗忘了。
    我这篇文章,与此前作文路数多少不同,所写有事实,也有推测,虽然不曾将二者混为一谈。所有推测都基于目前所见张爱玲的作品,或许将来又有新的发掘,证明我推测错了。
    二〇二〇年八月六日
    (文中图片均由止庵提供)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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