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文人交往 吴福辉 1月15日早饭后,我照例发完朋友圈,随后开始浏览各地的动态、新闻,赫然发现吴福辉先生去世的消息,那一瞬间犹如晴天霹雳,我一下子愣住了——明明6天前,我还收到他那饱含挂念与关怀的微信消息“惊闻贵市疫情又起,望兄遇难成祥!”等我回过神来,再次打开和他的聊天记录,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那句“望君珍重”的话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条消息。 吴老师移居加拿大前,曾在微信上和我道别,那时我说以后会面不易,他几时再回北京,我定赶去和他见面,谁知竟成永诀…… 良师如此 吴老师的老家在浙江宁波,但他出生于上海,青年时期迁居辽宁鞍山,毕业后任中学老师。改革开放后,人到中年的他与钱理群等人一同成为王瑶的弟子,硕士毕业后落户北京,这样的经历造成了他“南人北相”“南人北性”的特点。吴老师身高约一米八,自幼对体育运动的热爱使得他体魄健美、气质儒雅,即使在晚年,他也一直喜欢穿牛仔裤,给人的印象总比实际年轻。他的性格融汇南北之长,既有南方人的细致,也有北方人的豪爽。对于学术界的“是是非非”,他心里十分明白,但很少疾言厉色地评论。对于他当选、连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常务副会长一事,他则谦虚地说,不过是因为自己尚算一个各方面都可以接受的人。 我和吴老师的结识还得从《倾听灵魂》说起。2006年夏,我的第一本集子由大象出版社推出,朋友们提出应该搞一个出版研讨会。研讨会的地点最终定在北京大学,随即确定了10余位发言嘉宾。当时,挚友李荣胜任中国现代文学馆常务副馆长,与吴老师是同事,我对吴老师仰慕已久,故委托李馆长代我请吴老师来捧场,不久他便告诉我说吴老师已应允。我那时还不认识吴老师,得知他会来,有些喜出望外。我打电话给吴老师,请他第一个发言,他谦让了一下,最终还是在我的坚持下答应了。吴老师风度儒雅、学识渊博,发言时娓娓而谈,给与会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注意到他在我的集子上做了许多处的批注、划线,显然做了认真的准备。 那次会后,我打电话向吴老师致谢,并谈起我拜读他赠我的《游走双城》的收获,他说那就请你写篇书评吧。我把文稿写好后,先请他审阅,他说:“你的评论不应该让我看,怎么评价是你的权利。”在我的坚持下,他还是就技术问题提了意见,对文章表示了肯定。从研讨会初识,到写这篇书评,吴老师这位长我19岁且成名已久的著名学者,和我这样的无名后辈相处时的平易近人,让我大感意外,所谓良师益友,想必就是如此吧! 那之后,我称他“吴老师”,他叫我“世琦”。我们的交往日益密切,一方面通话的次数越来越多,且每次通话的时间越来越长、所谈的内容越来越深入;另一方面我去北京出差的机会比较多,几乎每次进京都要见他一次,在他家附近的小馆子小酌畅谈,或者相约去看看展览和话剧。这些年来,吴老师新出或再版的著作都会赠我,如《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插图本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以及其编选的《萧红作品集》《沙汀作品集》《施蛰存作品新编》等,其中重要的几部我都写了书评,分别收在《批评的风骨》《涵泳经典》中。2010年,我的《批评的风骨》出版时,我也请吴老师作了序。友谊记录在彼此的作品里,淡雅却隽永,文人交往的雅趣,莫过于此。 记得有一次在吴老师的书房,他发现送我的书封底有折痕,便收了回去,调换了一本更好的,说:“你是个爱书的人,一定要送你一本没毛病的。”我道谢之余不禁内心感叹:知我者,吴老师也! 学者本色 随着交往的深入,吴老师和我都越来越珍惜一起出行的机会,有时候彼此都刻意创造机会,以便更深入地交流。回忆起来,吴老师创造的机会有乐山郭沫若研讨会、芜湖张恨水研讨会、考察南阳武当山之行,我创造的机会则有黄梅禅文化高端论坛、考察三星堆之行、考察邯郸名胜古迹之行。我们共同出行都是抱着很强的学术交流、研究、探讨的目的,全程以文会友的宗旨一以贯之,与通常的游山玩水大异其趣。尤其在三星堆时,出则并排而坐、入则同室而居,朝夕相处,无话不谈。那时,谍战剧《潜伏》正在热播,吴老师非常喜欢,郑重向我推荐,我随着看了几集,也喜欢上了这部剧。他的“追剧”让我看到了著名学者热爱生活的另一面。那段时间,我也看到了吴老师严谨、勤奋的一面,那几天他白天游览考察、做讲座,比他年轻近20岁的我都感觉疲惫,但他晚上还坚持写日记,实在太疲劳时,他便第二天及时补上。我想,这些好习惯帮助他成为了著作等身的大学者。 在游历时,吴老师也表现出了他的学者特色。吴老师手里有一本文物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文物旅游图册》,每次出行前,他都要研究目的地周边的文物遗存情况,久而久之,他游览了许多“冷门”但很有价值的景点。譬如那次自贡之行,路途中就游览了荣县大佛,到自贡后他还考察了自贡盐井、山陕会馆,也趁便参观了宜宾五粮液酒厂。经吴老师推荐,我再到北京出差时,特意到文物出版社门市部购买了该书。后来,每次出行前,我也“照葫芦画瓢”,果然事半功倍。后来,我们去河南内黄县衙游考察时,我建议顺道游览附近的宝天曼,那里景色清幽、游客甚少,吴老师当时也十分高兴,说:“这地方很好,我原来还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我笑言:“这是跟您学来的。” 对于吴老师家族本源这一问题,他族中前辈说出自春秋吴季子,郡望在常州丹阳之间的延陵,曾祖时迁居宁波镇海。后来吴老师利用出差的机会,通过踏勘、走访,搞清了家族在宁波的迁徙轨迹以及在常州的祖居地,既为撰写家族历史作出了贡献,也为当地文史资料提供了趣闻。在走访台湾时,吴老师还亲自走访延陵堂,和歌星吴倩莲认了同宗,成为两岸文艺界交流史的佳话。 把家族史做成了学术,可见吴老师才情之一斑。当我后来去常州看到延陵路、看到浮雕《季子挂剑》时,不觉就想起了吴老师,不禁会心一笑。 遗爱教育 从吴老师待人接物时的言谈举止可以看出其处事的细致。大约10年前,在乐山郭沫若论坛结束后,自贡师范学院邀请他去讲学,我陪他同去,东道主在安排住房时征询他的意见,他却先问我,为了减少对方的费用,我说合住一间就可以,他才回答对方说只需一间房间。实际上,我们在路途中就已经沟通过这个问题,通过这一无关宏旨的细节,可以看出吴老师处事的圆融。在第二天的讲座中,他给大学生、研究生讲写字的基本功训练时,讲到了他父亲对他的影响。吴老师的父亲是一位职业会计,为了记好账目,经过反复练习,把从0到9的数字写得非常工整、优美,他虽然硬笔字写得好,但写数字始终写不过父亲。 吴老师移居加拿大后,精神状态和健康状况一般,但他有自己的写作计划。他生前最后一篇文章应该是2020年5月27日发表于文汇报副刊《笔会》的《百年翩跹》,写的是家族旧事。文章旨在通过家族变迁以小见大,折射时代风云。他在文章开篇即开宗明义地表示,“居住在东南沿海一带的辛苦讨生活的百姓,自古就与广大内陆的‘安土重迁’的传统不同,他们喜迁移,或曰在大潮下不拒漂泊和转徙。现在已经可以看得分明,这是一股多么巨大的历史动力。”此类回忆百年风云的文章难免涉及历史细节,一些纸媒编辑把握不好,不容易通过审稿,即使是吴老师这样的“大家”也是如此,吴老师在与我私下交流时曾流露出厌烦的情绪,那时我建议不管能否发表,先写出来,积累一段时间后可以考虑出书,出版社普遍都有历史专业的编辑,审稿会更客观,他接受了。遗憾的是这个系列刚开了头,就成了结尾。 吴老师是学者兼作家,在认识他之前,最早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的随笔,刚柔相济,文质并美,可见其学识的渊博,文笔的纯熟。在他众多的读者中,有些未必读过他的学术专著,但肯定读过他的随笔,而我则既喜欢他专著的博大精深,又喜欢他随笔的曲径通幽。 听说吴老师是在睡梦中安然离世的,享年82岁。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告别方式,都是可以接受的。但以他的身体基础,我觉得寿至百岁也正常,但人生总有不完美之处,生老病死更是不会因人的意志而转移。 最后以三联泣挽吴老师,聊寄哀思: (一) 功德圆满,著作等身君遽去; 良友顿失,知音难觅我哭公。 (二) 立德立言数百万字,成就载现代文学史; 育桃育李六十春秋,遗爱在高等教育中。 (三) 异国异乡,叮嘱声声犹在耳; 同道同心,云天飘飘失范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