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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中的闲笔 ——从木仙庵谈诗说起

http://www.newdu.com 2021-03-20 《河西学院学报》 韩洪波 参加讨论

    关键词:《西游记》 古典文学
    摘要: 《西游记》第六十四回写木仙庵谈诗,“四操”之一凌空子称自己所吟之诗为“扯淡”。《西游记》讲道说支持者站在金丹大道的立场对此进行了解读,客观上肯定了这一回的存在价值。“扯淡”一词不雅,其主要含义是“闲扯”和“胡说”,从文学角度来看,可称之为“闲笔”。《西游记》中的闲笔主要包括唐僧师徒的闲聊,文中插入的诗词韵语,以及具有讽刺意义的戏笔冷语等。这些闲笔与宋元以来的说话“头回”,说话人引用诗文以炫学逞技,以及吴承恩玩世不恭的处世态度有密切关系。
    关键词: 《西游记》;木仙庵;闲笔;文化意义
    “扯淡”一词是公认的粗俗语,难登大雅之堂,更难以进入学术研究的视野,但也有例外。普林斯顿大学教授哈里·G·法兰克福就出版过一本《论扯淡》(On Bullshit)。[1] 中美文化差异巨大,但中文“扯淡”和英文“Bullshit”的含义竟然神奇的一致,简直就是“绝配”。河南淇县境内有“扯淡碑”,据传为明代勋臣沐氏墓碑,现在已经成为一个景点。清代嵇永仁撰有《刘国师教习扯淡歌》,《曲海总目提要》著录。近年来一些核心期刊如《中外法学》《新闻界》《中国图书评论》《文学自由谈》等也发表过一些讨论“扯淡”的学术论文。“扯淡”虽不雅,却是客观存在。神魔小说《西游记》中就出现了数例“扯淡”。[2] 第六十四回“荆棘岭悟能努力,木仙庵三藏谈诗”,写唐僧被几个树精纠缠,一起吟诗,互相夸赞,似乎充满闲情逸致,诗意盎然。轮到凌空子,他说:“好诗,好诗!真个是月胁天心,老拙何能为和?但不可空过,也须扯淡几句。”“扯淡”,正是原文。当今一些版本可能觉得此二字有伤大雅,便将其改为“扯谈”,但是《西游记》现存所有出现过这几句话的明清版本在此处均写作“扯淡”,没有任何一个版本写作“扯谈”。而且“淡”字的偏旁为三点水,“谈”的偏旁是言字旁,虽然现在的简化字较容易把三点水与言字旁相混,但在明清刊刻本中,言字旁和三点水的形状差异很大。因此,这里的“扯淡”二字不是“扯谈”之误,而是原文如此。那么,什么是“扯淡”?怎样“扯淡”?为什么要“扯淡”?这些都是有趣且有意义的问题。
    一、木仙庵凌空子“扯淡”并非“扯淡”
    “扯淡”一语较早出现在明代。冯梦龙《醒世恒言》卷七《钱秀才错占凤凰俦》:“钱青肚里暗笑道:‘他们好似见鬼一般!我好像做梦一般,做梦的醒了,也只扯淡。’” [3] 《梼杌闲评》《金瓶梅》《今古奇观》《醒世姻缘传》《型世言》等小说,以及《六十种曲》中的《西楼记》《玉合记》《投梭记》《怀香记》《邯郸记》等戏曲作品中也有此词。关于“扯淡”的意思,《辞源》解释为:“说无意义的话。……引申为无聊,没意思。” [4] 《辞海》的解释是:“胡说乱道;闲扯。” [5] 傅义春《“扯淡”探源》[6] 一文对这个不雅的词进行了细致的考证,认为“扯”有“牵拉”之义,引申为“闲谈”“闲聊”之义,然后又引申出“胡说”“瞎说”之义;“淡”当为“诞”,指的是虚妄不实的言论。凌濛初《拍案惊奇》卷五“感神媒张德容遇虎,凑吉日裴越客乘龙”:“那些使数养娘们见夫人说罢,大家笑道:‘这老妈妈惯扯大谎,这番不准了。’” [7] 这里的“扯”即为“闲谈”“闲聊”之义。《红楼梦》第九十二回:“袭人啐道:‘小蹄子儿,人家说正经话,你又来胡拉混扯的了。’” [8] 此处的“扯”即“胡说”“瞎说”之义。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五“委巷丛谈”载:“(杭人)有讳本语而巧为俏语者,如诟人嘲我曰淄牙,有谋未成曰扫兴,冷淡曰秋意,无言默坐曰出神,言涉败兴曰杀风景,言胡说曰扯淡,或转曰牵冷,则出自宋时梨园市语之遗,未之改也。” [9] 可见,“扯淡”一词主要有二义:一是胡说,二是闲扯。胡说和闲扯并不相同,胡说是说话虚妄不实,而闲扯是没话找话,东拉西扯。
    《西游记》第六十四回写木仙庵谈诗,凌空子称自己作诗为“扯淡”,那么号称“四操”的树怪都是在“扯淡”,互相夸赞,实际上都在自我标榜。故事时间在这里似乎静止了,呈现了精怪雅集谈诗场景的速写。证道本认为这一回与第二十六回“三岛求方”的构想相同,属于“闹中取静,忙里偷闲”之法,四操附庸风雅,吟诗酬唱,有趣味有韵致,又没有伤害唐僧,送唐僧出荆棘之中,甚至还有功劳可称,他们为什么被剿除?这正是“作歪诗之报耳。或曰:歪诗罪岂至死?曰:君不见世之唾歪诗者,动辄云‘该死该死’乎?” [10] 这种评论,近乎调侃,实际上也肯定了本回的“扯淡”风格。关于这段情节,盛于斯认为是后人之“伪笔”,因为《西游记》作者“极有深意。每立一题,必有所指,即中间科诨语,亦皆关合性命真宗,决不作寻常影响”。[11] 他认为,《西游记》字字珠玑,微言大义,然而本回却与“性命真宗”毫无关系,“决定无疑”为后人妄增的“伪笔”。这一论断,影响甚大,成为研究《西游记》版本的重要史料或证据。但是,他断定木仙庵故事是“伪笔”,却似乎并不符合事实。杨扬《荆棘何况,象罔何用,心品何境?—— 木仙庵谈诗与全书立象追求的点题》一文认为:“本回通过写唐三藏谈论修持心得,把‘发挥象罔’作为重要命题提出,点明全书立象追求与立人修持的方法论,显然具有明代儒家心学新进流派与佛教禅宗心法及道教南宗重心行主张互相影响而做出新探索成果的意义。” [12] 即是说,本回虽可称“闲扯”,却谈不上“胡说”。这还可以从多种评点本的评语中看出来。新说本站在儒家立场,认为本回是在阐述“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深刻含义,因为那些吟咏风月者,往往是沽名钓誉之徒,外饰清高之貌,实际上漫不经心,虚度浮生,不过是“古木成精,荆棘作怪,而膏梁肉食之子,皆得起而鸣高矣,读之令人喷饭”。[13] 《西游记》讲道说的支持者却与此不同。真诠本认为四操象征了世上的假隐士、假道学,高谈性命,全无实学,又想借助结纳实诚君子以欺世盗名,“故计摄三藏而与之谈禅论道耳”。[14] 原旨本求之过深,甚至认为四操消谴会友、谈禅论道,自命清高,以为万缘俱空、避世离俗即可成真,殊不知他们“皆误认一己本质,不待修为,空空一静,即可成真,而不知一身纯阴无阳,孤阴不生,独阳不长,焉能了得生死?” [15] 他们终为迷徒,不能修成大道。正旨本也认为树精谈诗“自以为清幽高洁,而于圣域贤关之旨,毫无领略”,[16] 他们执着于文字,获得的仅仅是糟粕而已。以上各种评点本的解读,固然有牵强附会之处,但是都能从文本出发,试图挖掘木仙庵谈诗情节的内在意蕴,并不认为本回是画蛇添足,并非“扯淡”。另外,在《西游记》版本流变过程中,有一个饶有兴味的细节,即凡是主张讲道说的版本,无一例外地删除了凌空子说的“好诗好诗……也须扯淡几句”这几句话,其他版本却保留了这几句话。这一删改似乎说明,《西游记》讲道说的支持者绝不认为这一大段谈诗的内容是“胡说”,而其他保留凌空子“扯淡几句”的版本却认为本回是有趣的“闲扯”,但看似“扯淡”,其实并不“扯淡”。
    二、《西游记》中的“闲扯”并非“胡说”
    不可否认,《西游记》还有两处“扯淡”,都是“胡说”的意思。第六十九回“心主夜间修药物,君王筵上论妖邪”中,妖怪赛太岁播土扬尘,现身施虐,朱紫国国王、众官、唐僧等人慌忙躲避,八戒、沙僧也要躲,被孙悟空劝止,说要认一认妖精,八戒说:“可是扯淡!认他怎的?众官躲了,师父藏了,国王避了,我们不去了罢,炫的是那家世?”八戒害怕,不愿去认妖精,所以他说悟空“扯淡”,就是“胡说”。第八十回“姹女育阳求配偶,心猿护主识妖邪”中,唐僧一行到镇海禅林寺投宿,和尚们见几位徒弟长相丑陋而战战兢兢,孙悟空说:“看见我们丑陋害怕。”八戒道:“可是扯淡!我们乃生成的,那个是好要丑哩!”八戒辩解自己长得丑是无可奈何之事,即使想美也毫无办法,故埋怨悟空“扯淡”。从这两个例子可以看出,八戒形象具有喜剧性特征。
    《西游记》中还有许多没有明确表明是“扯淡”而实际上却是“闲扯”的内容。但是,“闲扯”并非“胡说”,而近似于聊天闲谈,表面上天南海北、散漫无着,又有机融入整个故事,可用“闲笔”一词概括。统观全书,这些“闲笔”可以归纳为以下三种情况。
    首先,“闲笔”之后必有大事。这大概是宋元说书传统的遗迹,讲史者必从开天辟地开始。《西游记》第一回,从混沌未分之时说起,接着融汇本土的元会运世之说与进口的四大部洲之说,忽尔转入花果山,说到石猴出世,勇闯水帘洞,占山为王,访师学道,以至大闹天宫,被压五行山下,故事暂告一段落。混沌未分、开天辟地的宏大叙事与孙悟空的横空出世并没有直接关联,或者说仅仅是作为笼统的大背景而存在的,似乎属于“闲笔”。
    《西游记》的结构是典型的金线串珠式,四十多个取经故事均具有独立性,故事展开借助“闲笔”,唐僧唠唠叨叨,师徒随意聊天,不料心生种种魔生,或被神佛考验,或开罪世外高人,或误陷妖魔洞府,经过一番打斗、曲折,终于逃出生天,皆大欢喜,继续朝西行进。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忘本,四圣试禅心”,写师徒西行,天色将晚,唐僧忧虑何处安歇,于是引出一番“嘴仗”。行者说出家人本当风餐露宿,八戒说路途遥远挑担太重太辛苦,可让师父所乘之马分担行李,行者道此马乃龙马怎能负重,八戒质疑既为龙马为何如此慢行,行者便舞棒催龙马飞奔,忽见松阴房舍,于是借宿。行者料知房舍为佛仙点化,却守口如瓶。八戒色心蠢动,出乖露丑,被吊在树上一夜。次日师徒继续前行。此回故事生动有趣,其起因却是师徒闲聊,特别是唐僧“嘴碎”惹出了麻烦。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戏唐三藏,圣僧恨逐美猴王”,写师徒上路,见到高山,唐僧恐惧山高路险,行者挥舞金箍棒吓走狐兔蟒蛇,唐僧又说肚里饥饿,让行者化斋。行者陪笑说此乃荒山野岭无处寻斋,唐僧便就骂行者懒惰不殷勤,任其饱尝山岚瘴气。行者害怕唐僧念咒,急奔南山摘桃。白骨精借此机会诱骗唐僧,虽三戏三败,但行者却被“炒”。这段故事,妇孺皆知,其“苗头”是唐僧的“闲扯”,形象地诠释了心生魔生的理念。第三十二回“平顶山功曹传信,莲花洞木母逢灾”一回,师徒离了宝象国,遭遇平顶山莲花洞金角银角大王,因为唐僧“闲扯”:“徒弟们仔细,前遇山高,恐有虎狼阻挡。”结果真有妖怪。第三十六回“心猿正处诸缘伏,劈破旁门见月明”,师徒正行之间,唐僧在马上高叫:“徒弟啊,你看那里山势崔巍,须是要仔细提防,恐又有魔障侵身也。”果然引出乌鸡国青毛狮子变成的妖道。第四十回“婴儿戏化禅心乱,猿马刀归木母空”,一行人离了乌鸡国,又见高山,唐僧心惊:“你看前面又有大山峻岭,须要仔细堤防,恐一时又有邪物来侵我也。”于是招来红孩儿。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怕鬼偏遇鬼,“闲扯”引出妖魔鬼怪。
    其次,诗词歌赋,调节气氛。中国古代小说中往往中有大量诗词歌赋,尤其是明清通俗小说,虽然已经脱离了说书的现实语境,是供案头阅读的文本,但其中仍然存在丰富的韵文,极具民族风格。《西游记》中的许多韵文,整体水平并不低,有学者指出:“小说中大量的诗词韵语既清新隽逸,又通俗佻达,……谑而不虐,俗不伤雅。在古典小说中,运用语言能达到吴承恩这种程度的,实在不可多见。” [17] 散文叙事讲究文脉流畅,突然插入韵文,似乎文意隔断,所以读者往往直接跳过这些以为“赘疣”的韵文,但这些韵文实为别具意味之“闲笔”。“闲笔”的蕴含接近于“闲聊”,然而疏远于“胡说”。《西游记》中渲染四季风光、清晨夜晚、具体时辰的韵文近50处,交代时间,贯穿情节。如第一回写孙悟空领悟菩提祖师的三更传道妙旨,就有一段诗意盎然的韵文:“月明清露冷,八极迥无尘。深树幽禽宿,源头水溜汾。飞萤光散影,过雁字排云。正直三更候,应该访道真。”《西游记》讲述佛教高僧取经故事,文本中却有大量的道教歌赋,如引自《鹤鸣余音》《悟真篇》《渐悟集》《性命圭旨》中的韵文,成为支持讲道说的学者反复强调的证据,也可称为“闲笔”。有学者认为《西游记》的作者是道教徒,重要根据就是这些道教韵文。但也有学者认为道教意味的韵文并不能证明作者是道教徒,“西游记》学术史上的讲道说,毫无例外都脱离了《西游记》的文学性质谈论其思想内涵,把《西游记》看成一部演说道教金丹大道的道书,结果就不免天马行空,牵强附会,歪曲《西游记》真正的思想意蕴。” [18] 不过,从积极意义上来看,这些“闲笔”韵文增加了小说的文化氛围,毕竟道教文化是中国文化“根柢”。
    《西游记》中有许多自叙传式的长篇韵文,以代言为叙述,体现了说唱文学对小说的强势影响。第五十二回孙悟空自报家门,为七言诗赞,长达数十句,从“自小生来手段强,乾坤万里有名扬”说到“解脱高山根下难,如今西去取经章”,概括了小说前七回的主要内容。第十九回八戒自报家门,也是长篇诗赞,从“自小生来心性拙,贪闲爱懒无休歇”说到“我因有罪错投胎,俗名唤做猪刚鬣”,叙述自己往日的辉煌。还有第二十二回沙僧口述的七言诗赞,从“自小生来神气壮,乾坤万里曾游荡”说到被贬流沙河吃人度日。唐僧身世故事并不见于现存最早刊本世德堂本,但第十一回却出现了大段诗赞,叙述他的身世。很难想象,在现实语境下,二人恶斗之前还要用长篇韵文演说一番自己的身世,然后再以生命相搏,从这里可以看到传统说书的深远影响。唐僧身世的韵文的插入,使得人物形象更加完整,弥补了情节的疏漏。可见,“闲笔”就是“在故事演进中突然插入一些看来不甚相关或无关紧要的笔墨”,[19] 其实也自有一定的审美效果,如塑造人物、描写环境、叙述情节、控制节奏等。
    复次,戏笔冷语,影射现实。鲁迅先生曾经指出《西游记》是用“游戏”笔墨写成的,仙佛神灵、妖魔鬼怪均具有人情世故。调笑诙谐的“闲笔”背后蕴藏着对于现实的批判、感悟。妖魔鬼怪本来极为恐怖之物,但作者举重若轻,把降妖伏魔的情节描写得如同儿戏,令人捧腹。第三十四回,金角银角捉住唐僧、八戒、沙僧,悟空变成魔王母亲借机相救。魔王说要蒸食唐僧,悟空却说想吃猪耳朵。八戒慌张,喊出一声“遭瘟的!你来为害我耳朵的?我喊出来不好听啊”,导致悟空穿帮,引出一场恶战。唐僧被无底洞老鼠精逼近成亲,悟空变成苍蝇前往营救,却在耳边说:“那妖精安排筵宴,与你吃了成亲,或生下一男半女,也是你和尚的后,你愁怎的?”这种“戏笔”竟近似于不正经的“恶搞”了。
    小说中也有一些“一本正经”的“冷语”,表面郑重其事,实则饱含讽刺,寓庄于谐。第四十四回中,西行五众到车迟国,八戒想吃供品,就将道教三清神像扔到“五谷轮回之所”,“一本正经”地“祷告”一番:“三清三清, 我说你听,……你等坐久,也且暂下茅坑。你平日家受用无穷,做个清净道士,今日里不免享些秽物,也做个受臭气的天尊。”“祷告”越是振振有词,道教神灵受到的亵渎就越是强烈,这是对当时弥漫朝野的崇道风气的极大讽刺。小说中的《心经》被称为“修真之总经”,所以唐僧遇见危险就念《心经》以求解厄,但是毫无效果,当他念《心经》之时,妖魔鬼怪就纵风将他摄走。念经讲究虔诚,唐僧仍然被困,解决困难还是要靠孙悟空手中铁棒。小说对于唐僧念《心经》的“一本正经”进行了不露声色的讽刺,《心经》的严肃性荡然无存。车迟国国王敬道灭僧,缉拿和尚服苦役,和尚无法逃脱。众僧向行者诉苦:“且莫说是和尚,就是剪鬃、秃子、毛稀的,都也难逃。四下里快手又多,缉事的又广,凭你怎么也是难脱。我们没奈何,只得在此苦捱。”这显然表达了对当时厂卫横行、人人自危的残酷现实的强烈不满,笔调冷竣,讽刺有力。
    三、《西游记》中“闲笔”的文化意蕴
    唐僧的唠叨、师徒的闲聊、插入的韵文以及戏笔冷语等是《西游记》中“闲笔”的主要表现。“闲笔”在书中的大量存在具有深刻的文化意义,宋元以来的说书人积累的各种经验技巧具有重要影响。
    宋元说书或说话流行于民间,有“四家”之说,历叙朝代兴亡,关注市井细民,反映市民的情趣愿望,模仿市民的说话口吻,刻画市民的生活状态。市民前往勾栏瓦肆欣赏说话,主要目的在于放松休闲,而非寻求耳提面命的教训,喜欢风趣逗乐、情节曲折的故事,寓教于乐只是客观效果。说话受到唐代俗讲的影响,同样具有商业气息。说话人依靠伎艺谋生,需要收取报酬,养家糊口。萧相恺先生认为:“商品性是‘说话’的最为基本的一个特征,从某种意义上说,‘说话’的平民性、娱乐性乃至世代累积性特点,都是由它决定的。” [20] 听众是否买账,全凭说话人水平的高低、效果的强弱、口碑的优劣。说话人必须饱览诗书,方可口若悬河,吸引观众,他们“非庸常浅识之流,有博览该通之理。幼习《太平广记》,长攻历代史书。烟粉传奇,素蕴胸次之间;风月须知,只在唇吻之上”,“论才词有欧苏黄陈佳句;说古诗是李杜韩柳篇章。举断模按,师表规模,靠敷演令看官清耳。只凭三寸舌,褒贬是非;略万余言,讲说古今。说收拾寻常有百万套,谈话头动辄是数千回”。万余言、百万套、数千回的规模必然需要一定的技巧,“有家数”,“有收拾”,如此方可令观众“清耳”,甚至“下泪”、“心寒胆战”、“绿惨红愁”。[21] 这些技巧日积月累,形成了常规模式,提供了借鉴范本,影响了后世小说创作。
    《西游记》中的“闲扯”与宋元说话的“头回”有继承有发展。宋元说话人选定勾栏或其他区域之后,张贴招子,标明所讲内容,形成广告效应。观众慢慢聚拢,或早或晚,为了不使抢先就座者感到冷落无聊,说话人便及时开场,“闲扯”些吉利话吸引观众,掌控现场,称作“得胜头回”或“笑耍头回”。胡适认为“得胜”即当时常用鼓调“得胜令”,用于开场击鼓之时。而“笑耍头回”大概就是有说有笑,或如现在所谓“唠嗑”“闲聊”“侃大山”之类,虽然不是“正话”,却也可以“抓住”观众。《醉翁谈录》称之为“引子”,明代又演变为“引首”“艳”,如《平妖传》有“引首”《灯花婆婆》;或称为“请客”“摊头”,如钱希言《戏瑕》载,词话前有“请客一段”,叫做“得胜利市头回”,一帮文人喜欢听人宋江的故事,于是“先讲摊头半日”。[22] 言下之意,说话人讲了“半日”之后才进入正题。《西游记》中每个独立故事之前的“闲扯”大概就是这种说书惯例留下的痕迹。但是,《西游记》与宋元说话又有不同。宋元说话的入话或头回与正话之间有正反、浅深关系,或相类,或不同,这种“关系”是两件事之间的关系,而《西游记》中的“闲扯”与后文故事情节自然衔接,是同一件事内部之间的关系,可见文人叙事之妙。
    韵散结合是中国古代文学传统,小说中插入诗词歌赋这一常见现象,与西方小说相比,独具民族个性。“中国史传的影响、主流文体的影响,以及作家的主观文学素养” [23] 对小说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史传文学以散文为主,语言简洁,力求达意,然亦有韵文穿插其间。《国语》《战国策》均引用《诗经》以明志。《汉志》说小说出于稗官,史官之支派。影响所及,文人常以史传规范评价小说水平高低。毛宗冈赞赏《三国演义》叙事之佳可与《史记》相仿佛,其中诗词屡见不鲜。金圣叹肯定《水浒传》甚至胜似《史记》,大段诗赞亦属常见。张竹坡把《金瓶梅》当作《史记》来评点,诗词歌赋曲文杂剧纷呈迭出。中国文学历来以诗歌为主流,小说戏曲却被视作“邪宗”。小说既受鄙弃,为被认可,自然主动向诗歌靠拢,以寻求地位的提高,韵散相间便是必然选择。说话人引用诗歌,化用词赋,绘声绘色讲述故事,化雅为俗,观众乐于接受。说话人熟识李杜韩柳诗篇,欧苏黄陈佳句随手拈来,炫学逞技,招揽观众,历史素养和文学素养都很高。小说家文化水平又在说话人之上,罗贯中除了整理三国故事之外,还有杂剧《风云会》,诗词曲赋的写作水平非比庸常;施耐庵所撰《水浒传》中的诗词更是烦芜,今人所见之本已经大量删削。《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对于《词林摘艳》《盛世新声》《雍熙乐府》等均烂熟于心。吴承恩性敏多慧,博览群书,创作诗文倚马可待,而且有大量诗词传世,《西游记》中出现大量诗词韵文,亦在情理之中。
    另外,吴承恩本为儒生,尤未学佛,本欲修齐治平,奈何命运不济,屡困场屋,志不得遂,内心忧懑可想而知。再加上他幼时即喜观鬼怪之书,成人之后,胸中已经贮满此类故事,于是赋予鬼神以人情,依托变幻恍忽之事,时时杂以解颐之言,表达玩世不恭之意,戏笔冷语,呈现笔端。此类“闲笔”,竟有“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的意味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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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载自“西游记学刊”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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