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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吉斯的传奇:民间故事中的文化和性别元素

http://www.newdu.com 2021-04-29 未知 王以欣 参加讨论

    内容提要:巨吉斯是吕底亚王国麦尔姆那德王朝的创建者,有关他弑君夺权的记载主要保存在四种古典史料中。本文通过对这些史料的介绍、分析、批判以及民间故事母题的分析,判断这些史料中既有风物阐释神话,也有哲学家用于道德训诫的民间故事,还有建立在吕底亚当地史料基础上的比较接近史实的地方传说,而希罗多德《历史》中有关巨吉斯夺权登基的记载则是一种站在德尔斐立场上的合理化的民间故事版本。在文章最后一部分,笔者主要分析了希罗多德故事中所蕴含的文化信息,其中既有希腊文化元素,如神话和悲剧元素,也有东方文化元素,尤其涉及古代世界的性别和身体观念。希罗多德的故事显然深受这些元素的影响,具有丰富的文化价值。
    关 键 词:巨吉斯/史料辨析/民间故事/文化元素/性别观/身体观
    作者简介:王以欣,男,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世界古代历史和宗教研究,专业方向为爱琴文明、古希腊史、世界古代宗教和神话学。
    巨吉斯是公元前7世纪的真实历史人物,吕底亚王国的君主,麦尔姆那德王朝(Mermnadai)的奠基者。登基之前,他曾是前朝君主的侍卫,后弑君夺权,开创新的王朝。他是古希腊人最早紧密接触的东方君主,因而在古典文献中留有记载。他在位期间开疆拓土,削弱了西部的弗里吉亚王国,攻占小亚西亚海岸的希腊城市,抵御齐姆美里亚人的入侵,并同希腊德尔斐的阿波罗神谕所保持密切的联系。然而,古典作家似乎更关注他弑君夺权的事迹,对此着墨最多,相关史料共有四种,希罗多德和大马士革的尼可拉斯的记载最为详尽。
    一、相关史料
    希罗多德在其《历史》第一章生动翔实地描绘了巨吉斯弑君夺权的原由和过程(1.7-14),大致内容如下:
    坎道列斯(Candaules),吕底亚王国赫拉克勒斯王朝(Heraclidai)的末代君主,拥有一位美丽的王后。他常在贴身侍卫巨吉斯(Gyges)面前夸耀王后之美。为证明所言不虚,他不顾传统禁忌,要求巨吉斯亲眼看看王后裸体的样子。巨吉斯深为惶恐,力陈理由,婉转谢绝国王的提议:
    主公,您要我看裸体时候的女主人么?您说的这话是多么荒唐啊!您知道,如果一个妇女脱掉衣服,那也就是把她应有的羞耻之心一齐脱掉了。过去我们的父祖们已经十分贤明地告诉了我们哪些是应当做的,哪些是不应当做的。而我们必须老老实实地学习古人的这些教诲。这里面有一句老话说,每个人都只应当管他自己的事情。我承认您的妻子是举世无双的丽人。只是我恳求您,不要叫我做这种越轨的事情。(1.8.3-4)
    然而,国王并不罢休,他要巨吉斯不用担心,这不是国王故意考验臣子的忠诚,他也不必担心女主人会加害他,因为国王会想办法,不让王后看到他在偷窥。巨吉斯无法再拒绝,只得同意。夜晚,国王将巨吉斯引入卧室,敞开门,让他藏在门后,自己则上床就寝。过了一会儿,王后也进入卧室,将衣服放在门旁的一把椅子上,然后背对巨吉斯走向床榻。巨吉斯乘机从房门中溜出。然而,王后还是看见了他,但因为害羞,没有声张,心里则盘算着怎样报复丈夫。希罗多德写到这里,讲起来吕底亚人和异邦人的传统风俗:
    原来在吕底亚人中间,也就是在几乎所有异邦人中间,在自己裸体的时候被人看到,甚至对于男子来说,都被认为是一种奇耻大辱。(1.10.3)
    后来,王后召见巨吉斯,给他两个选择,或者杀死始作俑者的国王,或者他自己死,因为他看到了王后的裸体。巨吉斯别无选择,被迫答应弑君。王后如法炮制,将巨吉斯引入卧室,给他匕首,让他藏在门后。国王前来就寝后,巨吉斯乘其熟睡,将其杀死。
    巨吉斯就这样获得了吕底亚的王位,并娶前王遗孀为后。吕底亚人难以接受这个现实,欲武力抗争。巨吉斯遂与吕底亚人协商,达成协议:若德尔斐神谕允准其登基,他就登基为王,否则将还政于赫拉克勒斯家族。结果,德尔斐神谕支持巨吉斯,但预言其第五代后裔将受到赫拉克勒斯后裔的报复。迄至其第五代孙克洛伊索斯在位时,预言果然应验。①
    有关巨吉斯政变夺权的事迹,除了希罗多德的记载,还有其他三处史料可供稽考。其中最有史料价值的当属大马士革的尼可拉斯(Nicolaus of Damascus)的残篇。尼可拉斯是罗马帝国奥古斯都时代的希腊史家,出生于大马士革,曾著《通史》(Historiai)144卷,前七卷借10世纪拜占庭史家的摘要侥幸存世,其中第6卷涉及巨吉斯的事迹。
    按尼可拉斯说法,巨吉斯出身名门,18岁担任国王萨狄阿特斯(Sadyattes,即希罗多德记载的坎道洛斯)的贴身侍卫,因高大俊美,弓马娴熟,武功超群,受到国王的猜忌,屡次被分派危险的任务,皆能出色完成,其忠诚逐渐赢得国王的信任。国王后与密西亚王国(Mysia)的公主图多(Tudo)联姻,派巨吉斯驾车迎娶。巨吉斯被新娘美貌所吸引,深陷爱河,乘与新娘同车之机,百般诱惑。新娘严词拒绝,施以威胁,并在新婚之夜告知国王。国王深恨,发誓来日除掉巨吉斯。此话被国王女侍听到,后者深爱巨吉斯,遂密告知。巨吉斯无路可退,遂召集密友,在女侍接应下潜入深宫寝室,刺杀熟睡的国王。次日,巨吉斯以国王名义召集众臣,杀其对手,贿赂其支持者。民众质疑其夺权的合法性,遂请示德尔斐神谕。德尔斐神谕支持巨吉斯,但预言其第五世孙将受到报复。巨吉斯于是登基,并不计前嫌,纳图多为后。②
    公元2世纪的希腊史家普鲁塔克在其《希腊问题》第45章(The Greek Questions 45)解释卡里亚的宙斯神像为何持斧而不持王杖或霹雳武器时,谈及巨吉斯政变之事:据说赫拉克勒斯远征阿马宗人国家,杀其女王希波吕特(Hippolyte),夺其战斧,并将战斧馈赠给他的情人,吕底亚女王翁法勒(Omphale)。此后,赫拉克勒斯与女王的后裔,吕底亚王国的历代君主,皆将此斧视为王权象征,代代相传至坎道列斯。然而,坎道列斯轻视此斧,将其交给某位扈从携带。当巨吉斯反叛并与坎道列斯作战时,一位名叫阿尔塞利斯(Arselis)的卡里亚人领袖率军从米拉萨城(Mylasa)赶来支援巨吉斯,杀死坎道列斯及其扈从(),夺其斧,将其作为战利品带回卡里亚。后来他为宙斯造像,将此斧置于神像手中,谓之“持斧者”(Labrandeus)。而labrus是希腊文“斧子”()所对应的吕底亚语词汇。③
    最后一个记载是哲学家柏拉图在其《理想国》(Republic 359 D-360A)中讲述的“巨吉斯的指环”的故事,大致内容如下:巨吉斯是个牧羊人,给吕底亚国王当差。在一次暴风雨和地震之后,大地裂开。他在地穴里发现一个铜马,内有一具裸尸,仅戴一枚金戒指。获得戒指后,他无意中发现,只要他把戒指上的宝石转向自己的手心,就能隐身,谁也看不见他,而且百试不爽。他后来某得一个职位,成为国王身边近侍,于是利用隐身术勾引王后,并与她同谋,杀掉国王夺取王位。④
    有关这些史料的来源出处,所蕴含的历史信息、民间故事成分以及社会功能,笔者将在下一小节展开剖析。
    二、史料辨析
    首先看看普鲁塔克的记载。他的故事明显属于地方风物传说,是对当地宙斯神像所持斧头的原因追溯。神话具有解释功能,当某事物的源头变得朦胧时,解释性神话就应运而生。卡里亚人不是希腊人,他们崇拜的这位“持斧宙斯”可能是当地的一位雷神,斧子显然是打雷的工具。赫梯-胡里特人崇拜的风暴神特舒布(Teshub)、西闪米特人信奉巴力-哈达德(Ball-Hadad),都使用这种打雷工具。随着卡里亚地区的希腊化,这位雷神被等同于宙斯,他手中所持的斧子也就成了务须解释的事物。为什么这位宙斯不持王杖或霹雳武器,而持一柄斧子呢?神话于是就被编造出来了。好事者根据周边流传的神话和历史传说,将吕底亚王室的赫拉克勒斯后裔的传说与巨吉斯政变的史实结合起来,附会和编造出这则解释性神话,但其历史信息十分有限,只是暗示了这场政变并非简单的暗杀行为,而是惹起一场战争。
    柏拉图的指环故事讲述一位平民英雄借助于有魔力的器物,战胜对手,夺取王位,赢得了美丽的王后或公主,其情节属于典型的民间故事套路。该故事被哲学家引为道德比喻,旨在阐明一个哲理:即只要干坏事是安全的,人人都会干!民间故事常常表现平民英雄实现人生逆转的主题,反映了大众内心的期望。在指环故事中,主人公巨吉斯被说成是牧羊人,起于寒微,靠魔戒的帮助赢得王位和公主。某些著名历史人物,如两河流域阿卡德王国的奠基者萨尔贡一世,曾被描绘为私生子和弃儿;希腊史家克特西亚斯的《波斯史》也将波斯帝国的奠基者居鲁士大帝描绘为一介平民。巨吉斯这样的新王朝开创者被描绘为牧羊人出身,也就不足为奇了。与其他版本不同的是,指环故事中的王后与巨吉斯有奸情,是他的合谋者。
    尼可拉斯的记载讲述一位贵族因勾引王后事泄,被迫发动政变,弑君夺权的故事。故事中的巨吉斯出身吕底亚的名门望族,由此晋身为国王的贴身侍卫,似乎更贴近古代礼制。巨吉斯因情生变,从忠诚卫士转变为弑君谋反者,其情节发展也合乎逻辑。高贵的新婚公主拒绝下属无礼挑逗,身陷绝境的巨吉斯奋起一搏,似乎都在情理之中。德尔斐对巨吉斯篡位合法性的支持可能也是基于对事实的合理推测,这个事实就是巨吉斯与德尔斐的密切联系。然而,从个别细节看,民间故事的色彩依然存在,比如,巨吉斯的起事系爱慕者偷听消息通风报信所致。总的来看,尼可拉斯的版本似乎更合乎常识。学者们普遍推测,尼可拉斯的记载可能保留了某些吕底亚地方信息,源于公元前5世纪吕底亚史家克桑托斯(Xanthus)撰写的《吕底亚史》(Lydiaka),因而可能更接近历史真相。⑤
    希罗多德的故事,虽然总体上非常写实,毫无神异成分,情节上也颇生动,但细节上很难实际操作,存在诸多不合理处:例如,坎道列斯的心理怪诞偏执,不近常理。嫉妒乃人之天性。统治者通常喜欢金屋藏娇,独专美色,不与他人分享此特权,但坎道列斯却渴望与宠臣共赏美色。这可以解释为坎道列斯的炫耀心理,但对统治者而言未免过于极端,其虚构成分较浓,史实因素较少。此外,坎道列斯为巨吉斯设计的偷窥方案其实很不安全。谨小慎微思虑缜密的巨吉斯若想偷窥,也不会如此铤而走险。卧室作为私密空间,本应紧闭门窗,但故事中的国王寝室却始终大门敞开,实在不可思议。王后进入卧室,会很自然地顺手关门,然后再脱衣,不可能开着卧室的门脱衣,然后径直走向卧榻,任凭卧室的门敞开着。而且,国王的故伎还被王后重演,更是匪夷所思。另外,与柏拉图和尼可拉斯的故事不同,在希罗多德的版本中,王后与巨吉斯没有通奸关系,巨吉斯在偷窥前也未骚扰过王后。然而,希罗多德在描述巨吉斯蒙王后召见时,依然有意无意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因为在此之前,每逢王妃派人召唤巨吉斯来的时候,他都会前来见她。”这似乎不经意地暗示到,巨吉斯与王后之间可能长期保持某种暧昧的关系,有很多私人见面的机会,他们的关系并不清白。巨吉斯为保全生命,被迫顺从王后的命令,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在执行命令时,巨吉斯仍有逃避和反悔机会,至少可以乞求国王庇护,但他却不折不扣地执行了王后弑君的命令,这似乎又暗示了他与王后私通合谋的可能。给人的印象是,希罗多德故事的原初形态其实与柏拉图的指环故事相似,巨吉斯与王后也是通奸合谋关系,但被希罗多德洗白了。他为巨吉斯和王后洗去奸情,为他们的弑君行为找到了正当理由,让他们成为可以理解的,值得同情的人物。
    希罗多德的故事显然对德尔斐的阿波罗神谕所有利。吕底亚的王室被说成是赫拉克勒斯的后代,这个伪造的神话历史已经表明,在巨吉斯政变前,吕底亚的希腊化程度已经很深,吕底亚王室已同希腊的德尔斐神谕所建立了固定的联系。对一位谋杀了赫拉克勒斯后裔的篡位者,德尔斐本应站在希腊人的立场上给予道德谴责。然而,德尔斐不仅未加谴责,反而从神权上承认巨吉斯新政权的合法性。其实,德尔斐也是个利益至上的宗教机构,不愿断了东方财路。对前来求助的吕底亚新君主,德尔斐的祭司们自然不会拒绝,而是尽力迎合,努力维持彼此间的友好关系。从希罗多德的记述看,巨吉斯果然投桃报李,即位后向德尔斐奉献了大量财宝。德尔斐的银质礼品大多是巨吉斯的馈赠,还有六个混酒钵,总量达30塔兰特(Herodotus 1.14)。⑥希波战争爆发前夕,希腊人大敌当前,希腊民族处于生死存亡之秋,彼时的德尔斐并未发挥中流砥柱的作用,扮演希腊人的精神领袖,而是优先考虑自身的利益,设法保护好德尔斐圣域多年累积的巨额财富,平安度过战争劫难,为此,德尔斐制造战争恐怖气氛,散布悲观和投降主义情绪,恫吓雅典,让他们放弃抵抗,逃往大地尽头;阻止阿尔哥斯人加入抵抗波斯的希腊同盟(Herodotus7.140,148)。⑦然而,希罗多德同大多数希腊人一样,是笃信德尔斐宗教的忠实信徒,坚信德尔斐神谕的正确性,也是其有力辩护者。因而,在巨吉斯的故事上,他或是采纳了德尔斐版本的传说,或是亲自参与了故事的改编,淡化了巨吉斯的罪恶,为德尔斐的态度辩护。在讲故事和改编故事方面,希罗多德无疑是佼佼者。
    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普鲁塔克只提供了一个解释性神话;柏拉图提供了一个道德劝谕性的民间故事版本;希罗多德则提供了一个合理化的为德尔斐辩护的民间故事版本;尼可拉斯的记载则可能保留了更多的地方史料。归纳起来,这些史料仅仅证实了一个史实,即在公元前7世纪早期,吕底亚发生了政权更迭,新君杀掉旧主,并有可能娶了前王遗孀。在此基础上演绎出一系列口头加工的故事细节。尽管这些细节的史实基础很不牢靠,但所蕴含的社会文化信息却丰富有趣,值得探究。
    三、希罗多德故事中的民间故事母题
    从上文分析可以看出,希罗多德讲述的巨吉斯故事尽管在细节上很写实,没有神异成分,却有很多人为编造的痕迹和漏洞,其史实成分远逊于尼可拉斯的版本。它很可能源于某个民间故事版本,但被合理化了。“魔戒”的超自然主题被剔除了,巨吉斯最具民间故事特征的平民身份也被隐去了。而且,出于为德尔斐辩护的立场,他洗去了民间故事中原有的巨吉斯与王后的奸情,让他们成为可以理解和谅解的人物。当然,他也可能直接取材于某个被德尔斐祭司加工过的民间故事版本。
    希罗多德的故事情节尽管非常写实,但若加详析,仍能发现其中的民间故事成分。汤普逊的《民间文学母题索引》曾列出一个“丈夫冒失地炫耀妻子导致自身死亡”的母题(T295),具体描述如下:“国王认为他的妻子如此美丽,乃至让他的一个朋友透过墙缝观看妻子的裸体。妻子获悉其行为,就去找窥看自己的人,并与后者一道害死国王。”⑧罗通达的《意大利散文小说母题索引》则列出四个具体故事,其中之一就是希罗多德讲述的“坎道列斯的蠢事”(Candaules’Folly)。⑨
    汤普逊的《民间文学母题索引》专门列出与禁忌(Tabu)相关的C类民间故事,母题C300-399均涉及“看的禁忌”(looking Tabu),其中C312母题涉及“男人看女人的禁忌”,包括“男人看裸体女人的禁忌”(C312.1)和“男人看裸体女神的禁忌"(312.1.1)等。⑩打破这种禁忌的偷窥者,或给自己招来祸端,或使蒙羞的女人受到伤害。
    妻子报复丈夫也是民间故事常见的母题,王后杀死国王的极端例子也时有所见,如希腊神话中的克吕泰姆涅斯特拉杀死阿伽门农,古德伦杀死其夫匈奴王阿特利等。民间故事中还有一类表现不忠的婚姻(T230),其中不乏不忠的妻子和寡妇的故事。与巨吉斯的故事比较贴近的是母题是“不忠的寡妇嫁给丈夫的杀手”(T231.5)和“国王的杀手娶国王遗孀并继承王国”(P17.11),在亚瑟王圆桌骑士和冰岛传说中都能找到类似故事。
    阿尔尼与汤普逊合著的《民间故事类型》(The Types of the Folk-tale)列出某类名为“圣母的孩子”(Our Lady’s Child)的故事类型(AT710)。美国民俗学者威廉·汉森对该故事的各种变体展开调查,将这种普遍认为比较晚近的民间故事类型追溯到上古时代,同吕底亚国王巨吉斯与克洛伊索斯的故事联系起来。该故事存在诸多变体,笔者仅根据格林童话的版本加以概述:圣母玛利亚收养了一个贫穷家庭的女孩儿,让她住在天国的大房子里。圣母给她各房间钥匙,但叮嘱她不准开启某个房间。女孩儿出于好奇还是偷看了。圣母察觉,问她是否违禁观看,女孩儿拒不承认,被从天国放逐人间,且失去说话能力。国王邂逅哑女,因其美丽而纳为王后。后来,玛丽现身于哑女面前,要她承认违禁事,并承诺恢复其讲话能力,但哑女仍不承认,玛丽遂将其新生儿子劫走。此后,因为她坚持不承认违禁开门,孩子一再被玛丽劫走。臣民们皆怀疑失踪的孩子们是被王后吃掉了,而她无法辩白,因而被判绑在火刑柱上烧死。临刑之际,哑女忏悔说谎,立即恢复了说话能力。她大声向圣母坦承错误,顿时天降大雨浇灭柴堆上燃起的火,玛丽现身,归还了她的孩子。汉森注意到,这个故事的几个要素均在古代吕底亚的传说中出现,只是由两个主角分担了。巨吉斯在宫殿里违禁进入国王的卧室,看到了他不该看到的景象,女主人的裸体,被女主人察觉。他本人虽然因祸得福,但对他的惩罚转移到他的五世孙,吕底亚国王克洛伊索斯身上。后者不仅痛失爱子,还被居鲁士大帝判了火刑。临刑时,克洛伊索斯深悔当初未听梭伦诤言,因而打破沉默,三呼梭伦之名,并在大火燃起时向阿波罗求助,结果天降大雨浇灭柴堆。克洛伊索斯因而得到居鲁士的赦免,否极泰来。(11)
    汉森的很多细节推理颇显牵强,但他捕捉到两个故事的相似要素。巨吉斯打破“看的禁忌”,深入国王卧室,偷看不该看的场景,结果遗祸后代子孙,让其五世孙克洛伊索斯蒙受失子和火刑之痛,但最终因心灵觉悟而得到神的救助和赦免。看来,吕底亚传奇中的很多要素自古就是民间故事成分,是民间加工的口传历史成分,不可当作信史加以笃信。
    四、性别角色与传统文化元素
    希罗多德在安排叙事情节,塑造人物方面,采用了民间故事的技巧和套路,融入了东方与希腊的各种文化元素,蕴含着丰富的文化信息,尤其在两性关系、性别和身体因素以及传统文化观念方面,都有丰富的表现。希罗多德故事中的三个主角,坎道列斯、巨吉斯和不知名的王后,陷入了微妙的两性关系纠葛中。用科恩等学者的表述:“希罗多德故事的影响建立在其他故事中所不曾发现的三个叙事主题上:傲慢的丈夫、偷窥者和受到无礼对待而一心想复仇的妻子。”(12)
    故事中的吕底亚国王坎道洛斯虽然很爱她的妻子,但并不真正地尊重她,全然不顾她的尊严和感受。更严重的是,他也是传统与法度的逾越者。这种冒犯给自己招来横祸。这也符合希罗多德塑造的恣意妄为的东方僭主形象,他们因掌握了过度的权力和财富,产生了一种非同凡人的感觉,可以不顾古代风俗和法度,恣意妄为(Herodotus 3.80)。他们的无节制行为害人害己,既伤害亲友,也自招祸端。
    这种冒犯女性的主题并非首创,圣经文学中已有类似的先例。按《旧约·以斯帖记》(1.10-12,19),波斯王后瓦实提因抗拒王命而遭贬:亚哈随鲁王与臣仆欢宴饮酒,吩咐太监“请王后瓦实提头戴王后的冠冕到王面前,使各等臣民看她的美貌,因为她容颜甚美。王后瓦实提却不肯遵太监所传的王命而来,所以王甚发怒,心如火烧。”于是“不准瓦实提再到王面前,将她王后的位分赐给比她还好的人。”瓦实提因而被贬出宫,另选新王后替代她。(13)
    在这个故事里,亚哈随鲁王仅仅要求王后在臣仆面前展现美丽容颜,并未要求她裸体,但这种要求已让瓦实提无法忍受。故事没有详述瓦实提抗拒王命的理由,试图给人造成这样的感觉,即她是个执拗而任性的女人,被贬出宫纯粹是咎由自取,而取代她成为新王后的以斯帖则是一位真正贤惠的王后。然而,《希伯来文圣经》(Tanakh)带有阐释性的阿拉美亚语口译译本《塔尔古姆》(Targum)则给出了更翔实的描述:
    当王子们在宴会上吹嘘他们的女人美丽时,亚哈随鲁声称,他的巴比伦妻子美艳绝伦,无人能比,并派他的太监们传令,让她脱光衣服裸体出来,头上只戴着王冠。她拒绝了,说这个酒醉时的命令是不妥的。她争辩说:“自我降生以来,除了你,没有别的男人看过我的身体!如果我现在出现在你的面前,出现在127位戴王冠的王公面前,其结果是,他们会杀了你,同我结婚。”她得到一位波斯贵族妇女的支持,后者坚持认为,即便国王会杀了她,她“绝不该玷污其先祖的名誉,绝不向任何男人展示其身体,只有国王除外。(14)
    《塔尔古姆》译本似乎印证了希罗多德所谓的异邦人的裸体禁忌风俗:“原来在吕底亚人中间,也就是几乎在所有异邦人中间,在自己裸体的时候被人看到,甚至对于男子来说,都被认为是一种奇耻大辱。”当然,古人穿衣多少,身体可以暴露到何种程度,会因气候环境、文明程度、宗教、地区和民族而各不行同,但除了未开化的民族,社会发展到一顶程度的民族都会对裸体有所禁忌,最起码要用一条遮羞布遮盖身体的敏感部位,近东地区的文明古国尤甚。《旧约圣经·创世记》(Genesis3.7-8,10)甚至将裸体禁忌追溯到洪荒初辟的创始时代。人类始祖在伊甸园品尝禁果,就有了羞耻心:
    他们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裸体,便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作裙子。天起了凉风,耶和华神在园中行走。那人和他妻子听见神的声音,就藏在园里的树木中,躲避耶和华神的面……他说:我在园中听见你的声音,我就害怕,因为我赤身裸体,我便藏了。(15)
    《旧约圣经·创世记》还提到了酒醉后赤身裸体的挪亚诅咒儿子含的故事(Genesis 9.21-25):
    他(诺亚)喝了园中的酒就便醉了,在帐篷里赤着身子。迦南的父亲含,看见父亲赤身,就到外边告诉他的两个弟兄。于是闪和雅弗拿件衣服搭在肩上,倒退着进去,给他父亲盖上,他们背着脸就看不见父亲的赤身。诺亚醒了酒,知道小儿子向他所做的事,就说:“迦南当受诅咒,必给他的弟兄作奴仆的奴仆。”(16)
    显然,挪亚因酒后赤身裸体被儿子含看到,含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为父遮体,反将其赤身裸体的样子告知兄弟们。挪亚觉得蒙受了奇耻大辱,因而诅咒含的后代。
    按希罗多德的说法,裸体禁忌是异邦人的风俗,希腊的情况则有所不同。自古典时代以降,希腊盛行男子裸体训练和竞技;在斯巴达,裸体训练甚至扩展到女性;但男女两性的训练和竞技总是分开进行的,例如,纪念宙斯的奥林匹克裸体赛会只向男性开放,而纪念赫拉的奥运会则只向女性开放。然而,这种比较开放的状态只是相对晚近的事。文献与艺术提供的证据表明,荷马时代的运动员是穿着缠腰布参加比赛的。正如柏拉图在其《理想国》中所论述的那样(Republic 452C):
    在不太久之前,还像现在大多数异邦人那样,认为男人给人家看到赤身裸体也是可羞可笑的呢。当最初克里特人和后来斯巴达人开始裸体训练时,你知道不是也让那个时候的才子派的喜剧家们用来开过玩笑吗?(17)
    在造型艺术方面,从公元前6世纪起,男性青年裸体雕像就开始在希腊流行,但女青年的雕像都是穿衣的。女性裸体雕像的年代常常引起学术界的争论,然而,正如美国古典艺术史学者克里斯汀·哈夫洛克(Christine Mitchell Havelock)所言:
    (学界)在一个主要方面形成共识:即女性裸体作为一种三维立体不朽形态的艺术主题是由古典晚期的雕刻家普拉克西特勒斯(Praxiteles)引入的。其作品就是公元前350年前后被克尼多斯城购得的阿佛洛狄忒雕像。这是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创新,并带来重大后果。普拉克西特勒斯不仅将裸体的阿佛洛狄忒作为一种主题引入古典希腊艺术;人们也普遍承认,他的作品也为该女神以后的希腊样式提供了灵感。(18)
    因而,女性裸体雕像直至公元前4世纪才出现,比男性裸体雕像晚了将近两个世纪,其最早的作品就是普拉特西克勒斯的杰作“克尼多斯的阿佛洛狄忒”。这些现象表明,古希腊人的女性裸体观念也是相当保守的,直至古典晚期,这种禁忌才在艺术领域被打破。尽管如此,女性裸体雕像的表现范围仍受局限,通常只表现阿佛洛狄忒、美惠三女神、时序三女神和某些自然神女等。
    在相对开放的斯巴达,少女们据说可以裸体健身。然而,根据普鲁塔克的《莱库古传》(Plutarch,Lycurgus 14.2-3)的描述:斯巴达少女们可以在男人们的众目睽睽之下穿着比较暴露的束腰短外衣参加健身活动,或在节日庆典上唱歌跳舞。所谓的裸体健身其实只是穿衣很少而已。(19)
    古希腊最开放的女性是妓女,但她们的着装其实也很谨慎,如古典作家雅典尼乌斯在其《博学的盛宴》中对忒拜著名妓女弗里妮的描述(Athenaeus, Deipnosophistae 13.590f-591a):
    弗里妮身体上隐藏不见的部分其实更美丽。人们很难一窥其裸体的样子,因为她总是穿着束腰短外衣,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而且也不去公共浴池。在厄琉西斯节和波塞冬节的盛大集会场合,在所有希腊人的众目睽睽之下,她仅仅脱下斗篷,散开长发,然后步入水中,于是她成了阿佩里斯绘制“海上诞生的阿佛洛狄忒”的模特。雕刻家普拉克西特勒斯亦复如是,因为爱上了她,就以她为模特雕刻了“克尼多斯的阿佛洛狄忒”。(20)
    从以上讨论可以看出,裸体禁忌不仅是异邦人的古俗,也是希腊人的古俗。随着古希腊社会的逐渐开放,男性的裸体逐渐被社会接受,女性的裸体禁忌直至公元前4世纪才在艺术领域有些松动,而且两性的活动常常是各自分开进行的。“不管希腊的公民妇女在生活中与男人有何种程度的隔离,对一个希腊人而言,把妻子的裸体展现给另一个男人,这是极其令人反感的。”(21)这种反感也表现在希腊神话中,例如:猎人阿克泰翁因无意看到阿耳忒弥斯女神裸浴,就被女神变成鹿,被其放出的猎犬撕成碎片;忒拜先知特瑞西亚斯无意中看到女神雅典娜沐浴而致盲;他们都因目睹了女神玉体,违反了“看的禁忌”,因而招致杀身之祸。世界上首位女人潘多拉被创造出来时,宙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穿上衣服,系上腰带,戴上面纱;这些神话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社会的关切”。可以想象,在希罗多德生活的时代,异邦人普遍认为裸体被人看到是奇耻大辱;在希腊,男性的裸体禁忌已被打破,但仍局限在男性群体本身;女性群体仍很保守,裸体示人依然不可接受,斯巴达的情况只是特例而已。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偷窥女性裸体的行为会被视为对传统风俗的严重冒犯,将招致严重的后果。在希罗多德的故事中,坎道列斯就是这种传统的破坏者,女性的冒犯者,其后果是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在希罗多德的故事中,无名的王后扮演了受害者和复仇者的角色,这种角色在民间故事中并不鲜见。她的报复手段很极端,不惜谋杀冒犯自己的丈夫。希罗多德将这位王后塑造成杀夫者可能受到阿提卡悲剧的影响。(22)在埃斯库罗斯的悲剧《阿伽门农》中,克吕泰姆涅斯特拉也是一位王后。她的丈夫阿伽门农将他们的亲生女儿伊菲革涅亚献祭给阿耳特弥斯女神,还娶了特洛伊公主卡桑德拉为妾,因而深深伤害了她。为给女儿复仇,也报复丈夫的不忠,她与埃奎斯托斯通奸并联手杀害了丈夫,还让她的情人做了迈锡尼的国王;在欧里庇德斯的悲剧《美狄亚》中,女主人公美狄亚因丈夫伊阿宋移情别恋,竟以杀死两子的极端方式加以报复。
    男性冒犯者受到女性极端报复的例子在希腊神话与悲剧中屡见不鲜,而且很多冲突都发生在夫妻之间,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男性夫权社会中两性间的紧张关系。除了上面提到的几个例子,还有更多案例可寻。例如,天父乌拉诺斯因对地母过度的性行为而遭到报复,后者指使儿子克洛诺斯阉割了丈夫;赫拉克勒斯因移情别恋而伤害了妻子,遭到报应,在极度痛苦中自焚而死;勒姆诺斯岛的男人们厌弃发出恶臭的妻子们,转而与他们的色雷斯女奴同房,结果被嫉妒的勒姆诺斯岛的女人们集体屠杀。这种文学氛围自然构成了希罗多德这样的故事创作者的灵感之源。
    最后谈谈巨吉斯。在所有的故事中,他都扮演了篡位弑君者的角色,这是历史事实决定的,是故事编造者所不能改动的。然而,他可以被塑造成主动弑君者,如柏拉图的指环故事那样;也可以是别无选择的被动弑君者,如希罗多德所塑造的那样。在复杂的两性关系中,他在不同故事中扮演了不同角色。在尼可拉斯的故事中,他是诱惑者;在柏拉图的故事中,他是诱惑者兼通奸者;在希罗多德的故事中,他扮演了不情愿的第三者和偷窥者的角色,因打破“看的禁忌”而带来严重后果的民间故事角色。然而,他并未承受打破禁忌的恶果,反而是因祸得福,成为受益者,不仅获得了至高权力,也获得了女人,这也是不可更改的史实决定的。按民间故事的逻辑,偷窥行为的报应只能留给他的后世子孙承受了。
    巨吉斯是古希腊人比较熟知的东方君主,但对他的了解仅限于少量史料,但史实成分有限,而且只聚焦于他富有传奇色彩的政变夺权事件,其细节描述带有浓厚的民间故事色彩。希罗多德提供的故事明显是为德尔斐辩护的合理化的民间故事版本,来自于民间加工过的口述史料。而且,希腊与东方的各种文化元素,尤其是性别和身体方面的元素,也都渗透在故事中,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文化信息,也为我们了解古希腊人的东方观念提供了线索。
    注释:
    ①希罗多德:《历史》,王以铸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上册,第4-7页。
    ②Kirby Flower Smith,“The Tale of Gyges and the King of Lydia”in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Vol.23(1902)(pp.261-282),pp.264-265.
    ③Plutarch’s Moralia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Trans.by Frank Cole Babbitt,Vol.4,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ward University Press,1936,pp.232-235.
    ④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7-48页。
    ⑤Kirby Flower Smith,“The Tale of Gyges and the King of Lydia”in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Vol.23(1902)(pp.261-282),pp.265-266.
    ⑥希罗多德:《历史》,王以铸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上册,第7页。
    ⑦同上,第518页、523页。
    ⑧Stith Thompson,Motif-Index of Folk Literature,Vol.5,Bloomington and Lon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55,p.375.
    ⑨Dominic Peter Rotunda,Motif-index of Italian Novella in Prose,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1942,p.194.
    ⑩Stith Thompson,Motif-Index of Folk Literature,Vol.1,Bloomington and Lon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55,p.511-512.
    (11)William Hansen,Ariadne’s Thread:A Guide to International Tales Found in Classical Literature,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2,pp.316-327.
    (12)Ivan M.Cohen,Sackville,New Brunswick,“Herodotus and the Story of Gyges:Traditional Motifs in Historical Natives,”Fabula 45(2004)(pp.55-68),p.58.
    (13)《中文圣经启导本》2003年第4版,第759-760页。
    (14)转引自 Ivan M.Cohen,Sackville,New Brunswick,“Herodotus and the Story of Gyges:Traditional Motifs in Historical Natives,”Fabula 45(2004)(pp.55-68),p.58-59.
    (15)《中文圣经启导本》2003年第4版,第33-34页。
    (16)《中文圣经启导本》2003年第4版,第41页。
    (17)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82页。
    (18)Christine Mitchell Havelock,The Aphrodite of Knidos and Her Successors:a Historical Review of the Female Nude in Greek Art,Ann Arbor: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2007,p.1.
    (19)普鲁塔克:《希腊罗马名人传》,陆永庭,吴彭鹏等译,上册,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103页。
    (20)Athenaeus:The Deipnosophistae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Trans.by Charles Burton Gulick,Vol.6,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ward University Press,1937,pp.186-187.
    (21)Ann Moreton Delany’s Ph.D Dissertation,Women in the Histories of Herodotus,Durban,University of Natal,2001,p.114.
    (22)Ivan M.Cohen,Sackville,New Brunswick,“Herodotus and the Story of Gyges:Traditional Motifs in Historical Natives,”Fabula 45(2004)(pp.55-68),pp.64-66; Charles C.Chiasson,“Herodotus’ Use of Attica Tragedy in the Lydian Logos,”Classical Antiquity 22(2003),pp.5-36.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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