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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一帆风顺——梅志自传

http://www.newdu.com 2021-08-19 《新文学史料》 晓风 整理 参加讨论

    关键词:胡风 晓风 梅志
    近日,在整理我母亲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用线订的手稿本,封面写着“传记材料”四个大字,里面第一页的题目是《不是一帆风顺》,约有一万字,中间还夹着几张写有片段文字的小纸片。从文末所题时间看,正是胡风一案平反一年之后,父亲还在病中,母亲虽迫切想要重返写作,但由于要照顾病人,这愿望一时还难以实现。本文虽说是“传记材料”,但实是详细回忆了自己的文学之路和经验教训,对文学创作的拳拳之心跃然纸上。
    由于是初稿,有些零乱。整理时,我在尊重原作的基础上,将那些纸片上的内容视情况“顺”了进去,使之成为一个整体,在文字上也做了少许修订。勉强算是替母亲来定稿吧,希望她能满意,更希望有心从事文学之路的读者们能从中得到一点启示。
    ——晓风附记 2020年11月
    
    
    1933年,梅志在上海
    我生于1904年,原名屠玘华,笔名梅志,江苏常州人。父亲是小职员,教员终其一生。由于到处教馆(私塾),最后来到江西南昌,投靠表妹家,这才在江西住下来,并和被叔父留下当高级保姆的年已过三十的我母亲结婚(续弦)。我生在南昌,五、六岁时随父亲到了赣州,在那里一住就近十年。我的童年生活和学生生活基本上是在那小城里度过的。
    我家在那里是所谓客籍,没有任何亲属,带我们去的舅父一家已回南昌继续开医院去了。所以我过的是很自由,没有封建关系的干扰,但也很孤寂,没有亲朋故旧的生活。而我父亲又是一个忠厚老实到无能的人,也是由于老实忠厚,在这小城里倒也被一些商人们所赏识,一直干着商会文牍的工作,有时还兼任中、小学教员。
    我父亲的思想在当时也还是比较开明的,所以我在七岁时他就让我进了他在那儿教书的私立小学。那学校基本上都是男生,只有几个女生,我们常受欺负,我还得保护比我小两岁的二妹,后来学校因故关门了(私卖文凭,名誉不好)。
    九岁时,父亲又送我去进当地师范学校的附小。我根本没学过算术,那一年小学只学唱了几个歌,什么也没有学到,在家时,父亲有时夜晚心情好,一边喝着酒一边教我念千家诗。念一遍,给一粒五香豆。为了想吃豆,我也就很高兴地念着诗。记得到附小考试时,我说:我做了一首诗,并且念给他们听:“十月天将冷,梅花斗雪开,日子容易过,学校未能来”(当地因天暖,一种黄蜡梅和狗尾花是初冬开的)。于是,老师就把我收下了,并且安排在四年级。
    这个老师姓黄,我永远记得他。他对我很好,课后总叫我到办公室去,帮我补了算术,还教我国语拼音。在他那里我看到了当时出的《儿童世界》、《小朋友》等书刊,什么《十天鹅》呀,《人鱼公主》呀,使我沉醉在一个美丽的幻想的世界里。他还帮我用国语拼音写文给《儿童世界》投过稿。可惜我到了那邮局,只知按大人的吩咐将信投进了邮筒,可不知道还要贴邮票呢。
    在那里只读了一年,考了一个第二名,但还是被校方提出异议,不让我再读下去了。一直到十一岁时,当地办起了省立女师,我考进了补习班,第二年才总算进了正式的女子师范学校。
    我在家中闲住时,喜欢和房东家的老太太和她家的客人们做伴,听她们讲故事,听房东老太太叫来的瞎婆子唱莲花落。那都是传统的带迷信色彩的,什么公子落难,佳人爱才,最后团圆等故事。后来我自己找书看,看的也都是市面上廉价的说唱本。这样,我就从优美的童话世界,一下子落进了才子佳人等庸俗的小说中去了。虽然后来也看了许多中国好的古典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红楼梦》、《聊斋志异》等,但欣赏的兴趣总是提不高,一味追求故事情节,根本谈不上接受文学艺术方面的教养。
    1925年,我们随父亲再去南昌。父亲本想,这里离家乡近些,再混上几年全家五口就可以回老家了(我下面有两个妹妹),谁知赶上北伐,南昌被北伐军围城三个月,父亲把我们带到救济会里,家里则被抢了三四次。国民革命成功了,我父亲的工作却没有了,他本是在北洋军阀的机关工作的,随着军阀的被打倒,他也就失业了。到1926年春,他只好又带我们回到赣州,仍干他的商会文牍工作,这样,至少每月能有三十元薪水,一家五口在那个小城里还不至于挨饥受冻。我又回到了原学校,还在原班级。本来我的基础就差,耽误了一年,功课就更差了,全靠一点小聪明死记硬背应付了下来。而我真正的兴趣在于一心一意地看我的小说。
    这时,学校里办起了图书馆,有许多毛边的新小说和一些刊物,我都一本本地借来看。鲁迅先生的《呐喊》、《彷徨》,就是在那里看到的。当然是看不懂的,可是印象却是顶深,顶喜欢。这时我也参加了一些国民革命和妇女解放的宣传工作。在一位同学叔父的帮助下(我们所住的房主家,是城里的太史第,我的同学一家是房主的亲戚,临时寄住在他家),也就懂得了一点革命道理,对当时那一批随着北伐胜利而升官发财的党棍子、军棍子非常的厌恶,不知不觉的就倾向了共产党,并且几乎就参加了共产党的外围组织“青年干社”(可能是共青团的对外名称),表都填好了,忽然刮来了国民党的清党妖风,我的领导人烧毁表格,连夜逃跑了。
    随着白色恐怖笼罩了全城,工会领袖陈赞贤被国民党派来的特派员诱去开会而枪杀,引起了全城的罢工游行。虽然仅是一些小手艺人,甚至还有一些钱庄布店的练习生,但士气旺盛,对工会主席陈赞贤是爱戴和敬佩的,这使我看到了党的力量和团结的力量。但是,不久就开来了清党军,工会、农会被封了,没逃走的领导人被捕了,连我们女校也来搜捕过。一个党棍子,还往我的课桌上摔了一皮鞭,这可能是给我的示威吧。以后就是不加审判的枪杀共产党人的血腥统治了,老百姓噤若寒蝉。我宝贝的《呐喊》、《彷徨》,甚至一本红色封面的数学书,都让我父亲撕去了书皮。图书馆被封了,当然更看不到新书了。
    革命曾给我们学校带来新气象,当时还买了一些乐器。本来我也喜欢音乐,那些二胡、箫、笛、大鼓、小鼓等,我一玩就会。校方从外地请来了音乐老师,还夸我有音乐天才,可以到上海或北平去学音乐呢。我怀抱着这梦想,天天拉着、吹着《梅花三弄》、《小桃红》等,安慰着自己。但是出去深造谈何容易,在这小城里又无法提高,我就带着这个梦想,直到好几年后才死了这条心!
    
    梅志手稿
    当时,学校里经常闹学潮,撵校长、轰老师,我也就更不爱学习功课了,专门找小说看。但是新书很难借到,能看到的是“礼拜六”派的言情小说、社会小说和武侠小说等。我甚至产生了顶好能上名山学武艺,铲尽天下不平事的“豪情壮志”!
    不久,清党军又转为剿共军,赣州这个小城两次被围,造就了一大批发剿共财的军官,在这里筑下了安乐窝。我父亲想到我们姐妹越来越大了,客居在此实在孤单,还是回江苏吧。于是,就在赣江刚刚通航时,带领全家到上海投奔他的大儿子,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家了。
    我嫂子一见这一大堆破烂家具,和几箱子破书,尤其是三个赔钱货小姑子,脸马上拉了下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三个妹妹长得还不错呀!”没住上两个月就下了逐客令,让我们另找房子住去。
    这时,我父亲已年过六十,既无专长,又不善于吹拍,上哪儿去找工作呢?眼看着他忙了一辈子的几百元积蓄快用完了,我们将靠什么去生活呢?在这茫茫大上海,我感到真是举目无亲,投告无门!这一切都使得我这不到十六岁的小姑娘,由无忧无虑的温暖小家里走了出来,开始为全家的生活着急耽心。旧社会的势利、奸诈和人情冷暖的各种滋味都让我切身感受到了。我是大女儿,上有老父母,下有小弱妹,我一下子就成了大人,再也没有幻想没有欢乐了,有的是失望加上激愤的情绪。没有自杀,可能是还不知道走这条路。我明白,自己除了奋斗,是没有出路的。
    “一·二八”之后,我的眼界由家庭的不幸扩大到了全国,开始关心起国家大事来了。我订了一份《生活周报》,每星期六在门口等着看它,它使得我的心胸宽阔了。我要把高中的最后一年念完,同时,由江西熟人介绍到一家暴发户官僚家为两个小孩补习功课,月薪三十元。于是,我白天在麦根路的培明女子中学读书,晚上匆匆吃完晚饭,就去往静安寺路静安别墅教课。这一大段路我都是跑来跑去,舍不得花钱坐电车。直到晚上十点多,我才精疲力竭地走回学校。有了这笔薪水,我读完了高中师范科,拿到了一张教育局盖了大印的文凭。
    1932年6月,发生了一件对我一生起很大作用的事。一天,我匆匆地从黄家沙下电车,忽然看到我在赣州时的领导人钟某正要上电车,他停了下来。我仍是急急地穿过马路,回头一望,他跟着也穿过马路向我走来了。他本是一个大学生,却没有穿西装革履,而是一身蓝布制服,像个普通工人。我放慢了脚步,他便过来和我谈了起来。我对他一直很尊重,加上满腹的辛酸和许多弄不清的问题,这时便破天荒地向他大胆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他给了我解释和鼓励,并说“想不到你成长得这样快!”我惊奇地瞪着眼望着他,因为我实在不懂他的意思。几天后,他给我送来了辛克莱的《石炭王》和《屠场》,还有几本小册子(我忘记了书名)。
    钟某来学校看过我几次。一次,他说要介绍我参加一个组织,可以懂得更多的道理。于是,我就由他的朋友韩起介绍进了左联。第一次和我谈话的是一位陌生的同志,记得是在静安寺路一处僻静的街边石椅上。我虽到上海已有两年多,但我听上海话和说上海话都不太行,而这位同志的浙江官话,我更是听不懂,只能报以尊敬的点头和简单的回答。后来,韩起告诉我,此人是左翼大名鼎鼎的文艺理论家冯雪峰。这不但使我感到大吃一惊,也很感光荣。我这样渺小,这样幼稚无知,能被吸收吗,他不会说“孺子不可教”吗?
    我被吸收进了左联,分配在沪西区。这期间,我读了不少进步的文艺刊物,韩起还送给我他译的《苏联大观 》、《列宁回忆录》(列宁夫人著)及张天翼的《鬼土日记》、《三天半的梦》等书(这些书除《苏联大观》外,都是他工作的正午书店出版的)。我的思想开始有了追求的目标,对生活中所遭受的不平也能处之泰然了。
    钟某对我还真是尽心培养,和我讲辩证法,讲无产阶级革命……后来才知,原来他是想帮助我入党。但当他突然拿出入党申请表来要我填写的时候,我犹豫了。我说,我愿意干你交给我的任何工作,但我不敢填这表。有了这正式名义,万一被捕,我上有老父母,下有弱小的妹妹,怎么办呢?我现在还不能下决心牺牲生命,但我也绝对不会当叛徒……这时,另一位准备当我介绍人的同志说,那就算了吧,她说得对。这一来,钟某对我可不满意了,他说,他已向组织上说好介绍三个人入党的,我的两个同学都经他手入了党,反倒是他精心培养的我,却打了退堂鼓,这很出他意外。
    至今我回想起来,还认为我是对的。自己当时既没有这个认识也没有这个决心,入党虽容易,要真正的为党干点什么事情,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我那两个同学,不久就在“五一”游行时被捕了,钟某也在领导罢工时暴露了,随即被捕,后来也就不能为党再做什么工作了!
    同学和领导人相继被捕,他们都从监狱里托人带条子来,向我求助。一来二去,就被我做家教并兼高级保姆的主人家知道了,客气地辞退了我。我虽有一张教育局发的高中师范毕业的文凭,但在上海想找一个小学教员做,真是难于上青天,加之,我父亲也没有稳定工作,只是给人做代理老师,经常失业,家里生活真是困难。在我走投无路时,曾想写点什么来换几个稿费糊口。我觉得有些报纸副刊上的小文章,我也写得了。可是,投去的稿都被退了回来,没能采用。
    左联的一位叫“老王”的同志常和我联系,要我为他办的工人小报(?)写点稿。材料都是他供给我的,我写了揭发资本家残酷剥削工人,虐待工人的小通讯报告。用了没有,我不知道,反正我自己没有看到过。
    1933年7月的一天,我去韩起家,见到了刚从日本被驱逐回国的谷非(即后来的胡风)。他是韩起夫妇的朋友,对我很热情,还拿出钱来买菜,留我在那里吃晚饭。后来别人告诉我,才知道他也是有名的左翼文艺理论家,不久便成了左联的领导人。他对狱中的钟某很关心,常要我从他那里拿钱或书给钟,这使我很感动。因为我知道,钟某当时的亲戚们都不理他更不关心他,只靠着我为他奔走,弄点钱寄他零用。
    这时,我的左联组织关系也断了,谷非准备让我参加法南区的左联,但对我更重要的是找一个职业,我需要赚钱帮助家里,而现在为了跑工作还得从家里拿车钱,我感到很不安。我查看报上所有的招聘广告,应聘各类抄写、家庭教师等工作,都毫无结果。我知道,没有靠山无人举荐,是找不到工作的。我曾跑到一个什么歌舞团去报名,他们不但要了,还让我留下来排练。但我一看他们那样乱糟糟的,一派江湖气,吓得径直往楼下跑掉了。
    按我的亲戚的意思,尤其是兄嫂的意思,我已经十八九岁了,最好是找个婆家。但他们给我找的不是小康之家的少爷,就是不学无术的大学生,我都不屑一顾。我决心走个人奋斗的路,做一个自食其力的职业妇女。谁知偌大一个上海竟无我能挣一口饭的地方,无人肯对我加以援手!我想到南洋去,但一时又筹不出这笔路费。那里有我的一位老师,他是大革命时的进步老师,曾送我《语丝》合订本,还有苏曼殊的著作。我想,他会帮助我,在他教书的华侨中学给我找一个工作的。
    这时,我常去谷非那里,接受他的领导。他给我看最新出的刊物等,我常忍不住向他诉诉苦。渐渐地,他对我产生了感情,并向我表白了。说实话,最初我真吓了一跳,我一直是把他当长者、领导者尊重的,怎能当作“爱人”关系平等相处呢?我想逃离!但最终还是被他的真诚所打动,我被说服了!我们在1933年底同居了。这事我家里是不同意的,因为年龄相差太大了(十二岁),但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地答允了。
    
    我的新生活开始了,同时,也开始了我学习写作的新阶段。
    刚开始,我们双方都很失望。这并不是我欺骗了他,或是他欺骗了我,原因是双方都被爱情弄得盲目了。他以为我很懂得处世之道,很有文艺修养;我认为他年龄比我大,有生活阅历,会安排好生活。谁知他对日常生活什么也不会,我一直把他当兄长看待,这时,一切的家务事只好由我一个人担负了起来。
    他了解到我看了不少的书,细谈起来,结果却是一声长叹。他说,你的脑子简直是一团糟,坏作品看得太多了,真难清理呀!他向我一再推荐多读鲁迅的书,和高尔基的以及其他的古典名著。我看书很快,他要我看的,几天就看完了,可是一问我,说到故事内容头头是道,很少落下的,但一问人物、中心内容、自己的感受和认识等,我就瞠目结舌,再也说不出一句确切的话来了。就这样,我还不虚心。在听了他们小组会上讨论作品主题的时候,我觉得这很容易,我也能写出来的。因为,在江西我听过不少有关红军的故事和传说,我也有旧社会的痛苦生活。我跃跃欲试,很快就写出了一篇几千字的小说。自以为一定能得到他的赞许,但他看后先是笑笑,后来就大摇其头,说我白看了这多好书,编了一个荒唐的故事,叫人物说了一些空话。这能成为作品吗?差得太远了!我却还不死心。就这样,在婚后的第一年里,我不知写过多少篇,都被否决了,终于有一篇只三四千字的散文被他认可了,给介绍到《自由谈》上发表了出来,记得题目是《受伤之夜》。这是我用“梅志”笔名开始写的第一篇发表了出来的作品(这里,作者记忆有误,《受伤之夜》并非发表在《自由谈》,而是发表于1936年3月6日的《申报·文艺周刊》第70期上——晓风注)。
    书越看越多,自己倒是产生了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水平差。当时,我所接近的都是文艺界的人,尤其是写小说的。不过,我不敢和他们谈任何有关文艺方面的话题,只是用耳朵听和用眼睛观察,在私下里和胡风说说我的看法,有时他也认为还中肯。当时,有两位进步的女作家——萧红和草明,常把作品拿来给胡风看,基本上他都认为是成功之作,很是赏识。有时,我也拿来看看。在听到他对她们的作品的分析时,我不得不想,这生活我也有,为什么我写不出来呢?真是自己无才能?干脆不写了吧!于是,便只一心沉浸在读书中了。同时,我也有了孩子,再也没有时间和这份闲心去动笔了。
    此时,胡风失业了,要靠卖文为生,我得抽时间来为他抄稿子。我读了鲁迅先生送的《两地书》,也到先生家里去过。看到许广平先生一心为鲁迅先生的工作和孩子的教养操劳,毫无怨言,我感触很多。她的学识和才华不知比我高出多少倍,还甘愿放弃自己的写作;而我,因为写的东西被胡风否决,常和他吵架,不知流过多少眼泪!现在,我安心了,决心就做一个好妻子和好母亲吧!
    尽管如此,我有时还是抽空写点东西,这不仅是因为有写作的欲望,还可说是为了“利”。因为,光靠胡风一人的稿费,家用常常很拮据。他惜墨如金,不愿也不能随便乱写乱发表。我就想,自己如能发表一两篇文章,也能换一点稿费,贴补一下家用。终于被我争取到发出了两篇,一篇《牺牲者》发表在《中华月报》上,一篇《人兽之间》,记不得发表在什么刊物上了。既没引起注意,也没有听到任何意见。
    抗战初期,我住在胡风家乡时,给他办的《七月》写了一篇稿,他倒是很高兴地给我发表了。这就是登在《七月》第12期上的《香烟的故事》,他在题后还加了“童话”二字。后来,他在《希望》上也发表过我的一篇传说故事《张天师的同学和水鬼》。
    其实在那时,我一心想参加抗战实际工作,不愿庸庸碌碌地过日子,但被两个孩子拖着,我就只能在家务之暇写点什么,算是安慰自己,没有浪费时间虚度时光吧!但是有一次发生了一件事给我刺激太大,非常伤心,几乎下决心不再动笔了!
    我写了一个一万多字,自以为成功之作,是写一个雇农孩子和他私下喂的一只小狗的故事。我亲眼看着这孩子受欺凌受剥削,我同情他,所以我写时很兴奋,连自己都被感动了。好不容易,胡风抽出时间来看了,却冷冷的说道“没有写好”,连具体意见都没提,就匆匆进城去了。那时正是皖南事变后不久,许多友人都在离去,我也想趁此机会到延安去,参加工作,虽然我干不了什么,但自信还能做一个好教师。如留在重庆,那我也要走出家庭,绝不能再这样呆下去,过着一个人带两个孩子的寂寞贫穷的生活了!听了他对我作品的判词,我是又失望又气愤,就哗的一下把那稿子撕了,自己也忍不住失声痛哭了一场。他回来后倒问起了这稿子,我说已经撕了,烧了!他吃了一惊,并表示十分惋惜,说那个孩子和狗还是写得不错的,修改一下可以成为一篇好作品。这话说得太晚了,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个可怜的孩子!
    我常常见到他给读者的来稿提意见,斟酌修改,设法采用或介绍出去,我真是有点忌妒,也很为他在这方面花费的时间和精力惋惜,有时也会以小人之心说他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裳。其实,在这方面我还是很支持他的,给读者寄信寄刊的工作差不多都是落在我头上的。他对我要求严,我虽然不好受,甚至发生争吵,不过每次他给我一具体分析,我不得不承认还是自己没有写好。实际上,由于我看书往往追求故事情节,对理论性的文章不爱看,对胡风的文艺理论也不感兴趣,有的也看不懂。难怪胡风有时会笑着对友人说,“我的文章,读者很重视,收到过不少热情的信,但我老婆却对它们冷淡,甚至不看……”如果说胡风选用稿子严厉,恐怕对我是要数第一位的;如果说他坚决反公式化概念化,对我也是数第一位的。但我没有半点可以责怪他的地方,我只能怪自己一是无才华,一是受坏作品的影响太深,中毒太深了。总之,这件事以后,我有几年都没有再动笔。
    
    皖南事变后,我们为了抗议国民党的迫害新四军,奉周恩来同志之命举家来到香港。日军占领香港后,我们又逃离香港,历经千辛万苦来到桂林。这时只有大孩子在我身边,我比较清闲些了。过去,孩子要听故事,我只好找一些自己知道的讲给他听,现在,孩子大了,能自己看书,我再讲故事已不能满足他,有时我们就共同编起故事来。
    一次,不记得是去哪里旅游了回来,走在郊外的大路上,太阳正在徐徐地下落,天空一片橙黄,很快就要暗下来了。我催孩子快点走,他可说走不动了,要不你讲个故事给我听。我想讲《木偶奇遇记》的匹诺曹,他却抢在我前面说,那不行,要新的。于是,我就边走边说边编,讲了一个小面人的故事。和我们走在一起的木刻家温涛同志听得很高兴,有时也加进几句。我们不知不觉地走到已经万家灯火的城里,故事也就在这时结束了。可是,这故事给孩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还一再地问起它,逼着我再讲下去。我怕忘了,又怕重复了,就将它一行一行地写了下来,被孩子的爸爸看见了,看得还顶有味,就说,你就这样写下去吧,是很别致的童话诗呢。
    话讲起来很容易,但真要把它写成诗,在我就不那么容易了。花了好些功夫修改,誊清,当时根本没想到投稿,虽然胡风说可以拿出去,我还是怕碰壁,仍放在书桌上。来我家的朋友看到了,并且传了出去。正好,葛琴同志在编《青年文艺》,胡风就说再改一改投给她吧。不久,当期就用上了,连老作家穆木天都逢人就介绍说,《青年文艺》上有一篇好童话诗。后来得到印刷厂和出版社的帮助,自费印了三千册,很快也销完了。这是我出的第一本书,也算是我为大后方的孩子们尽了一点力,向他们说了一个故事,希望他们不要听信花言巧语,上狐狸的当!那时,我的小女儿留在了沦陷区上海,我日夜思念她,为她的命运耽心,我是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好心的仙女帮助她呵!封面是温涛同志刻的,他刻上了那个仙女,封面的书名是要我讲这故事的大孩子题写的。
    
    1945年10月,鲁迅逝世九周年纪念会后,胡风夫妇和儿子晓谷在重庆张家花园抗敌文协门口
    从桂林回到重庆后,虽然得到不少朋友们的鼓励,希望我继续走这条路,为孩子们多写点作品。但在那乌烟瘴气的国民党统治区,天天为柴米油盐操心,哪来这份单纯的童心来写童话诗呵!只写了几篇小说。一篇《中元夜》由胡风交给了冯雪峰同志接编的《抗战文艺》,发表了。还有一篇《元宵节的夜晚》,本来葛琴的杂志要用的,不记得是因为她的刊物停刊了还是文章没能通过,总之是没有发表。这次公安部发还抄家之物时,也将它发还给了我。这篇文写的是国民党横行霸道欺压老百姓的行为,但用童话的形式写的,为了让孩子们知道国民党政府的腐败和特务们的无法无天,在当时也是为了抒发心中的愤懑!
    有一篇小说却是个例外。它描写了一个逃难到四川的家庭妇女,在一次病中发高烧的情况下出现的幻觉和她的生活遭遇。写时很随意,给胡风看后,他却觉得还可以,修改后我没有让他替我拿出去。复员回到上海后,我自作主张投给了女作家凤子主编的杂志《人世间》,居然发表了,记得还得到了她的来信,说想不到我还能写出这样的小说,夸奖了一番。后来,路翎看了后还对我说,有某英国女作家的风格,弄得我真是受宠若惊,哭笑不得!
    
    就这样,有五六年之久,我都没有写童话,直到上海临近解放时。由于白色恐怖,胡风早就离开了上海绕道香港到了东北解放区,我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和老母亲厮守在一起,焦急地期盼着亲人的归来,盼望着早日解放。这时,忽然有了想写一首童话诗来迎接全国解放的强烈愿望。
    深更半夜给孩子喂过奶,睡不着时,构思过它。一天,看着我那刚学会说话的小儿子头戴小红帽,正在嬉笑拍手,呀呀地叫唤着“外婆,爸爸,妈妈……”那些不太清楚的话语。我想,就要解放了,可是这时的上海乱得很,马路当中停着国民党的坦克,特务抓人的警车拖着长音在街头飞跑,在这天亮未亮之际,孩子们会经历一些什么艰难困苦呢?于是,《小红帽》的腹稿就有了雏形。
    在为了一日三餐,挤平价米,为不值钱的法币奔跑在街头时,我想抽出时间来完成它可真是不大容易呢,但我还是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地写了一些。直到上海解放了,我的心也解放了,才给它来了个全部的整理抄写,又加上了许多新内容,寄给了胡风。我将它作为给从东北刚到北京的胡风的礼物,算是向他汇报我这一年的生活,并没有想到发表。结果出乎我的意料,胡风来信夸奖了它,并向我提出了非常具体的修改意见,还说一定要争取发表,这是你应该赠送给新中国小朋友们的礼物。于是我一改再改,他也帮我一改再改,最后完成了数千行的童话诗《小红帽脱险记》。得到当时任《人民日报》副刊编辑的李亚群同志的赞许,在《人民日报》副刊上连载了。
    可能由于当时这方面的作品较少,电台也将它广播了,团中央少儿组(?)还将它编成歌舞剧上演了,也有人编成连环画。总之,它受到了当时少儿工作者们的重视和小朋友们的欢迎。这些情况,我住在上海自然无法知晓,只能从在京的胡风给我的信中了解一些情形,遥领这些未见面的青年朋友们的好意。可惜这些信,公安部至今未发还给我,要不,可以从中看到这篇作品问世的整个过程(后来,这些信还是发还给了我们,并收入了《胡风家书》——晓风注)。
    本想请求国家出版社出版,却遭到了拒绝,最后还是我自费印了三千册。这之后,少年儿童刊物多了起来,我就经常写点宣传“五爱”的小诗和小故事,在《儿童时代》和《新少年报》上发表。
    早在从桂林回重庆后,我就由梅林同志介绍,加入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为会员。全国解放后,转为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会员。有了组织关系,就有机会去工厂、农村参加工作,体验生活,改造世界观。
    我曾短时间在农村参加土改。在开完会回住所的路上,漫步在田坎上,望着水田里一粒粒黑豆似的小蝌蚪,想着它将长大,它将在稻田里发挥的作用,一个有关小青蛙的故事就这样形成了。写它是比较顺利的,写得也很快,没有做什么大的修改就被胡风肯定了,他甚至说,这是我写的最好的作品。它就是《小青蛙苦斗记》。
    我投给了《解放日报》副刊,副刊编辑愿意发表,可是送到了总编辑那里就被打回来了。当时的总编辑是张春桥。后来在《文汇报》的副刊《文艺界》上发表了。胡风又想让它在国家出版社出版,仍是未能成功。邵荃麟同志对胡风说,不如交“老天”(张天翼),他和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关系好。不过,胡风知道,这多半还是会吃闭门羹的,不愿由此打击我的情绪,最后还是给老朋友葛一虹办的天下图书出版公司出版了。我后来还把《小青蛙苦斗记》和《小红帽脱险记》编成了连环画出版,同时还编了一本讲一个黑人在美国的故事,都出版了。同时,冯雪峰同志也记起了我,提名让我以代表的身份参加了上海作协召开的第一次文代会。
    以上就是我的三本童话诗从产生到出版的全部命运!
    
    1955年5月,我成了“胡风分子”,不但失去了写作的自由,更是失去了人身的自由。七十个月后,由于老母去世,我回到家中。据我所知,我的作品并没有受到批判,只是有一封信收入了“三批材料”之中,挨了骂。不过,我为胡风办刊物出过力,跑过腿,后来在上海办“希望社”,更是几乎所有的事务工作都是我一个人在做。解放前夜,我又和朋友们在上海办过地下文艺刊物,这一切可能就是我被定为“胡风分子”关押了那么长时间的原因吧。
    1966年2月,我们被送到四川省成都市,胡风是作为判处十四年徒刑的“监外执行”,而政府是给了我工作的(省文化局资料室工作),但我没有去上班。所以,在整个“文化大革命”期间,我的身份只是家庭妇女,没有挨批斗。在最紧张的时候,公安部门把我们送到位于雪山脚下的劳改茶场。但不久,胡风再次被押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一个小山沟里。也许是为了聊解寂寞,我动手写了一个中篇,以一个知识分子想深入到工农群众中去向他们学习为题材,这也是我那几年的生活和思想认识。本是想将来给胡风看的,已写了有二三万字了,却被成都来的红卫兵抄家时给抄走了。还有一些准备将来写童话,尤其是写小动物时所做的观察笔记,也一同被抄走,至今无法追回,看来是早已石沉大海,不会再见到它们了,想起来就感到十分痛惜!
    1973年1月,由于胡风在狱中精神错乱,公安部门将我送到他身边照料,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1979年初,胡风恢复了自由,我也随之结束了陪他坐牢的生活。四川省组织部门分配我到四川省博物馆工作,只是由于胡风身体不好需要照料,同时还得帮他抄一些史料稿子,我又一次没能上班。
    
    1978年4月11日,梅志摄于四川大竹
    1980年春,中央关怀胡风的病体,送我们到北京来就医,9月正式下达了对“胡风反革命”一案的第一次平反文件。10月1日,公安部正式撤消了1965年11月11日将我定为“胡风反革命分子”的结论和处理决定,“予以平反,恢复名誉”。平反后,我被安排到中国作家协会任驻会作家,从此我归队了!
    二十五年来,我一直写的是交代材料、思想汇报和学习心得,那真是人云亦云,未敢越雷池一步,只要领导能高抬贵手通过,不找我的麻烦就是天大幸事,哪里想到创作,写一点表达自己感情的文字呵!就这样,还是提心吊胆,不知他们会怎样上纲上线呢!
    长长的二十五年过去了,现在是春回大地,万象更新,文艺方面更是百花齐放。人们说,过去的年华一去不复返,我想,创作的青春应该是可以重返的。我虽不敢存太大奢望,但我还是很依恋这支笔,我想在有生的余年,为孩子们再写几本书,甚至还想写点别的。我现在不是没有生活,而是酸甜苦辣的生活感受太多了;不是没有人物,而是九流三教、五花八门的人物都时时在我脑中涌现。只要是对党对人民有利的,我将尽力将它们写出来,算是为“四化”做点贡献吧!
    写到这里,我不由得还想多说上几句。
    时间已走过了整整四分之一世纪,我以为,早已被人们忘却了,自己也不愿去回想过去,何必引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自找苦吃呢!但是,今天忽然来了一群小姑娘,访问起我这阿姨来了,要我谈谈自己的创作经验,也居然有人来约我写小传。我除了感到惶恐之外,还真不知从何说起呢。我有什么可以告诉他们的呢,尤其是对祖国的年青一代!
    我的创作经历并非一帆风顺,只能真诚地向想从事文艺工作的青年们说几句忠言。
    看书千万不要为了追求个人兴趣,去看那些故事情节离奇、庸俗的传奇小说,那只能作为消遣品(而一些低级趣味的描写,作为消遣都最好不去看它)。要想成为一个作家,是要下苦功读一些好的有分量的书。鲁迅先生的作品,就应该一读再读。我由于沾染了先入为主的坏文风,真是花了不小的气力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直至今天,我都不能和那些未走过弯路的作家们一样,写出好的像样的作品来。希望我这一告白,能使你们从中吸取教训!
    1981年5月4日初稿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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