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首先应该说明,这不是一篇正式的序言,而只是一节节零散的感言,是我心中想说的一些话。 这部论文集的作者,是一批学界的年轻人——尽管他们之中有的已经开始步入中年。他们曾经求学于北大,在燕园留下自己的印迹。毕业有年,此番将作品汇聚在一起,是一次自发的集体检阅。 论文集以“诸层面”为题,作者和编者都清楚,内容牵涉到不同方面,并非系统化的集大成之作。29篇文章,有对学术史的梳理回顾,有个人研究的心得呈现。其中的一些议题大家曾经集体讨论,其中的不少内容我是初次接触。当年的学术历程是一步步走来,经验教训都是一点点累积。今天读着想着,以往并非自觉的“推进”似乎有了更为清晰的轮廓,背景中带有稚气的面庞也显得逐渐成熟。 文章的作者有的毕业不久,有的离校多年,大多活跃在高校的教学岗位上。我借鉴过他们的讲义和课件,旁听过他们主持的读书讨论课,参加过他们组织的研讨会,每每得到启迪,受到激励。他们甘于沉潜的态度,他们勇克“硬核”的精神,他们开阔的视野,他们活跃的思路,让我面对他们不敢停步。 他们在校时,有的做过办公室“主任”,负责过各类琐细的日常事务;有的负责过集体读书的组织工作;有的负责过数字人文项目CBDB的质量管理;有的做过课程助教。也有的虽无“职衔”,却处处关心同伴,事事解困帮忙。 那些年我经常在朗润园中古史中心的办公室,学生们出出入入,随时有商讨,每天有争论。争议的内容有浅有深,语调时而平和时而激烈,寻章摘句引经据典,力求说服对方;一时没有结论,又去查阅材料,回头再来讨论。在读数年,学生们有困惑有波动,有泪目有笑容,但大家都执著于学业。沉浸于学术议题的这一次次对话场面,对话中的诚挚与锋芒,正是我们多年来一直期待的。 学生们虽然都有专业,但事实上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们在北大选各断代各科各类的课程,也去人大,去清华,去首都师大旁听;他们的论文,都经过校内外多位老师悉心指教;他们的学业,都从海内外研究中汲取滋养。入学前他们从四方来,毕业后他们到四处去。目睹着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乃至博士后的步步前行,注意到青年人学习方式、交往方式乃至个人性情的点滴变化;看到他们完成了学业,发表了论文,出了书,科研成绩受到肯定,教学岗位上得到好评,我和同事们一样,非常享受学生们从“成长”到“长成”的过程。学生带给我们活力,使得我们“年轻”。能把生命融入学生的青春年华,自己也感觉愉悦而充实。 学生们说,一个人走,可能走得更快;一群人一起走,却可以走得更远。他们走出校门,有的又进入校门;有的在大学,有的教中学;有的在出版社,有的在博物馆;有的选调去支边,有的做了公务员。无论立足哪个行业,都长了知识添了历练,都能不忘事业不忘责任。回到母校,谈起既往,都有一份怀恋;讲到如今,都能相互勉励,向往着地广天高。和他们并肩坐在一起,听他们侃侃交谈,听他们恳恳劝诫,讶异于他们的精干,欣喜于他们的坦诚。往日的身影一个个闪过,孩子们已经长大成人。 身为教师,真的非常欣慰。 二 1985年我开始在北大任教,至今已经35年。身在校园,无论是否兼任其他工作,我首先是个教师。一路走来,有句话想说:教师需要自我“加油”,同时也是需要鼓励的。这鼓励,主要不是来自某种奖项,而是来自学生们发自内心的肯定,这是对教师最好的回报,是我们前行的动力。 我没有给学生的著作写过前言,一方面是因为我不擅长写序跋类文字,一方面也是因为作品本身即会“说话”,无须赘叙。不过,学生们已经出版的著述或是学位论文的前言、后记我都认真读过,也从中收获许多感动。全德《唐宋变革期枢密院研究》的后记,用了博士论文中的说法,“我原想收获一缕春风,您却给了整个春天”;许曼《跨越门闾:宋代福建女性的日常生活》的“鸣谢”,从大三跟邓老师学习妇女史说起;锦萍In the Wake of the Mongols: The Making of a New Social Order in NorthChina, 1200-1600,扉页上说“这部书献给我的导师邓小南和Valerie”;周佳《北宋中央政务运行研究》的后记,和不少同学一样,说到邓老师的“手把手”,还在赠书的扉页贴上两幅洒金纸的字条,说自己将终生“不苟且”。小林隆道是早稻田大学的博士,也是北大的学友,《宋代中国の统治と文书》后记中,有对进修期间的深情回忆。不记得从哪年开始,在校学生逐年编辑他们的研读习作和论文后记。《行事集》《结网集》《跬步集》《行思集》《学而集》《万松集》《参省集》,一本本积累至今。这些面世的著述,这些后记,这些真切的回忆,都是支持我走下去的力量。 不少学生会说,在读期间,印象最深的是学术上的“标准”二字。他们知道,我从来不会为学生的论文发表“铺路”,不会提前请答辩老师“关照”。他们理解,打磨中形成能力,靠自己去“硬碰硬”,更能树立学术的自信。他们记得一次次挤在狭小办公室中切磋讨论,记得我推着老旧自行车和他们边走边谈。有学生在博士论文后记中说,读研读博将近六年,“邓师与我往返的邮件共计1249封”;这数量让我惊讶,邮件中少不了琐碎的叮嘱甚至絮叨,但学生记得这点点滴滴,还是让我感到慰藉。和学生一起修订论文,我曾多次说,这是“被动”训练的最后阶段,应该珍视这一过程;而我自己的感觉,其实很简单,好像就是“临行密密缝”。 现在想来,我自己的许多事情,都是在积极互动的氛围中,在学生们的督促下完成的。我的一些想法,例如“走向‘活’的制度史”是在教学相长的过程中形成;2010年我的第一本论文集《朗润学史丛稿》,从立意到文章的选择,都是学生们集体讨论的结果;2020年疫情期间,修订了30年前的作品《宋代文官选任制度诸层面》,是一批批学生反复动员我着手,一批批学生不厌其烦协助核对材料才得以完成。其他如2015年的《宋代历史探求》、2020年的《长路》,编辑工作自始至终都有在校学生帮忙。这第一批读者,也常常提出并非客气的指摘,让我得以避免许多疏失。 顺便想说的是,内心的力量往往也来自外专业、外校的学生。记得一年元旦刚过,有位外地的学生发来邮件,说“12月31日晚的跨年之夜,我竟梦见在北大中古史中心上您主持的读书课。从那以后,这几天就一直念着要给您写信”。当时我心中一颤,这惦念背后是一种向往,是我们不能辜负的青年学子的期冀。 作为一名普通教师,我一直受到学生多方面的照顾。这些年,考察、开会、讲课……出门在外,总有学生接过我的背包;田野踏查,总有一双手在身旁扶持。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学生的呵护,都是满满的温暖。 身为教师,真的非常感动。 三 历史学讲究传承。学问的传承,精神的传承。一辈辈老先生历经坎坷,铸成学术事业的“魂”与“根”。每当我们面对前辈的遗容,仰视那或凝重或期盼的目光,总要问自己:先生们的所思所想我们是否真能理解?先生们在向后人叮嘱什么? 历史学重在反思。先生们的深沉与透彻,正是基于反思而来。今天的学人,生活在一个变动频繁、竞争激烈的时代,面向未来,就是面向未知;而新知的得来,往往离不开反思。忧患、焦虑可能是常态,但我们不能沉溺在茫然之中;忧患不是停滞与徘徊的理由,焦虑也可能带来刺激,带来活力,经由反思“逼”出创造力。 人生的道路是“走”出来的。有些际遇自己无法左右,但是我们仍然可以秉持自己的信念与良知,可以选择自己的目标与方向。能够进入学界,得到“向上的精神”熏染涵育,得与“常为新”的师友朋辈交流往复,这是我们的幸运,也带来一份毕生的追求和责任。2016年,北大文研院的第一位邀访学者,是兼具“敦煌女儿”和“北大女儿”身份的樊锦诗老师。樊老师伉俪同行,我注意到,彭金章老师的微信昵称是“未名湖”,头像位置的图片也是未名湖。当时心中真的感觉震撼:1963年毕业的樊老师、彭老师,离开北大已经半个多世纪,他们扎根大漠边陲,长年默默奋战于基层一线,什么样的精神力量始终支撑着他们,激励着他们?如今彭老师已经远去,但这个微信地址,我却舍不得删去,一直作为“联系人”,留在心中。 今天我们无论有多少压力,工作生活条件都远非先生们当年可比。但周围环境的喧嚣,也构成一波波新的考验。我常想,学校中相对单纯的氛围,是否让青年人难以适应校门之外的嘈杂环境;但我也相信,学生时代心中的阳光会汇聚四方的能量,支持大家走好自己的路。 我做博导是在1998年。看到积累深厚的一些前辈老师阴差阳错未能指导博士,我却得到这一资格,心中十分忐忑。当时我父亲去世不久,一天夜里忽然梦到他在问我:“你怎么能带博士?”我一下惊醒,倏地坐了起来,久久无法入睡。是啊,我们有什么“资本”能指导博士生,会不会误人子弟?直至今天,这一自我质问始终盘桓在脑际,面对学生,如履薄冰,心中从未轻松。 谈到学业,常说“切磋琢磨”;谈到性情,会说“陶冶磨炼”——哪个词语都不轻松,哪个过程都伴着沉重。从学,就业,大大小小的选择都可能有挣扎。挣扎也是一种探索,带有赤橙黄绿的色彩,与个人的成长相生相随。一生中可能有不少顺遂甚至“高光”的时日,但最终留下印象最深的,往往是那些周折后的收获。兴趣是内生的,道路是选得的,经历过痛苦,超越了纠结,才能真正感受畅快,理解“生生不息”的意义。 历史学对学者来说,不仅是一种事业,也是一种人生态度、深邃境界与不懈追求。我们是历史学的学习者、研究者,同时也是历史的参与者、见证者、观察者。时代塑造我们,我们也参与塑造这个时代。这一定位,让我们更为冷静地对待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得以自学者的襟怀、从学理的角度予以思考。任何学问,都是对“真”与“实”的追求,这是驱使学术进步的内在动力。尽管历史的“真相”可能再难重现,但我们不能放弃追寻真相的权利和努力。 今天的国际学界,已经是个超大平台。平台,意味着瞭解互补,也意味着交流竞争;要得到国际学界的尊重,全靠我们自己。基础-格局-气象,决定着学术的未来;有深度对话的能力,才能体现“平台”的意义。今后的数十年,面对着各种不确定性;确定的是,有眼光的青年人应该是曲折中执著前行的力量。 四 这部论文集的“幕后”推动者,是黄宽重先生和刘静贞老师;具体的策划安排,则经过了李全德、易素梅、高柯立、张祎、方诚峰和武芳等人的多次商议。编辑工作,基本上是诚峰和武芳承担的。 “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吟诵这样的诗句,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派蓬勃气象。这种“千帆过”“万木春”的景象,正是无数教师内心期待,并且为之努力的目标。我自己学术上起步晚,面向窄;青年人则不同,思维活跃有朝气,现实中也有着更多的可能。鲁迅先生当年说,凡是有活力、在生长者,“总有着希望的前途”。 有学生的活力浸染,我们才会感觉年轻;看到青年一代的成长,自己不再畏惧变老。希望在于未来。 2020年6月14日北大静园二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