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09月08日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杨念群 南海子的历史形成和沿革演变具有非常深厚的文化底蕴。如何看待南海子文化,我们可以从历史沿革、地理环境、生态变迁、建筑规制等角度切入分析,首先需要给南海子一个基本历史定位。要定位南海子文化到底有什么重要性,或者南海子作为皇家苑囿有什么样的历史地位,我们就需要从清朝特殊的理政模式谈起。
南海子的历史定位
清朝跟前朝非常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它运用二元政治治理模式。它有两种形式,一是宫廷理政,即在故宫这样的皇家政治中心进行政治管理;二是园林理政,这是清朝非常重要的一个特点,以前没有园林理政这种形式。
故宫是明清文化政治中心,清朝特殊的皇帝秘书班子军机处就设在故宫内,它的作用远远高于内阁,是当时故宫里最重要的政治和军事中枢,也可以说是典型的宫廷理政模式的延续。然而,清朝最重要的特点并不在于宫廷理政,因为明朝皇帝也在紫禁城里办公。清朝最重要的一个统治模式就是园林理政。园林理政有几个代表性的地点,首先就应该是南海子,后来才出现了三山五园和避暑山庄等著名皇家园林。戴逸先生提出,清朝入关之后的顺治朝,还没有三山五园和避暑山庄,他在什么地方办公理政、避暑休闲呢?当时只有在南海子。三山五园、避暑山庄是在南海子建成之后从南往北慢慢延伸推广,一环一环地逐步建立起来的。南海子、三山五园和避暑山庄构成清代园林理政的基本格局和框架,但南海子是园林理政的起点。
那么,园林理政模式产生的原因是什么呢?一个重要原因是满人入主中原,它跟宋明以来由汉人主导的政权非常不一样。宋明以来的王朝治理特色基本建立在夷夏之辨的基础之上,汉人把自己的身份与异族进行严格区分,这也体现在疆域控制和种族冲突等方面。明朝实际能够治理的地区,仅限于东部十八行省,明朝对东北的控制也时常处于松散羁縻的状态。我们再看清朝的版图,其控制的疆域几乎扩大了一倍。疆域版图的差异体现在两个朝代对少数民族的态度上,宋明以来的汉人统治实际上是靠长城一带的军事设施进行防御,把汉人与其他少数民族严格区分开来。清朝实现了大一统的治理格局,把边疆少数民族纳入自己的统治之下。这样一个统治格局,必然对其治理模式产生重大影响。
清朝统治既然建立在大一统多民族共同体的基础之上,那它就必须花更多精力考虑如何处理与少数民族的关系,由此我们看到清朝君主的身份常常表现出多元化形象。比如,雍正皇帝叫人给自己画了几幅画像,每幅画像的着装都不一样,我们可以举其中三幅画像做些说明。第一幅是他在读汉字书,充分体现了他是汉人君主的形象。第二幅是喇嘛装像,说明他名义上还拥有大喇嘛的宗教领袖身份。第三幅是道装像,说明他也想通过自己的方式控制道教。当然雍正皇帝还有其他身份,比如他还是蒙古的汗王,代表着清帝对蒙古的统治,这些头衔当然只是名义上的,但象征符号的拥有实际上也反映出清朝控制版图的广大。清朝君主的多重身份也使得其在治理国家时,针对不同族群、不同情况和不同地区,采取不同的应对策略。这是清朝实施二元治理模式的重要原因。
了解以上背景后,我们就比较容易给南海子定位,它是清朝园林理政模式的起点。为什么这样说呢?少数民族政权有不同于汉人王朝的生活习惯,戴逸先生提到,满人是个游猎民族,跟农耕民族是不一样的。满人入主中原之后,以北京城为统治中心,在他们的地理方位里,北京却属于南方地区。但是他们还保留着传统的生活习惯,比如定期举行狩猎仪式。清朝之前,辽代就有所谓“捺钵”,元代叫作“飞放”,实际上都是行营围猎的一种习惯仪式。
清朝入关以后主要的理政场所毫无疑问是故宫,但清朝皇帝喜欢四处游历,所以办公地点处于不断变化之中。康熙和乾隆皇帝曾多次南巡、东巡,说明他们身上仍保留了一些狩猎民族的生活习惯。
顺治时期,三山五园和避暑山庄尚未兴建,皇家为了满足园林理政的需要,唯一能选择的只有南海子,所以南海子可能是顺治朝园林理政的唯一地点。除了故宫之外,顺治皇帝只能在南苑办公。为什么南海子在清朝园林理政历史上显得很重要,就是因为它是园林理政模式的起点。我是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南海子所拥有的文化内涵的。
园林理政有五个特点
南海子既然是园林理政的一个重要起点,那么它拥有什么样的特点呢?
第一,顺治皇帝从东北入关后,清廷实际上始终处于一种战争状态,面对蒙古的侵扰和南方的叛乱,不断东征西讨。许多将领在班师回朝时,往往就在南海子举行凯旋仪式,凯旋仪式也是清代王朝治理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顺治二年(1645)多尔衮祭旗南苑;顺治四年多铎班师,顺治帝出正阳门迎师于南苑;康熙十四年(1675),多罗、鄂札和图海征灭察哈尔之后,班师凯旋,康熙帝率众臣迎于南苑大红门。这种仪式活动非常频繁。所以,南海子首先是凯旋仪式的举行地。
第二,尚武、阅兵、围猎、骑射,这是继承了前朝游猎民族的特点,在顺治、康熙、雍正和乾隆主政中就有记载,这是南海子最重要的一个功能。戴逸先生说,它还是一个理政的中心,也就是召见群臣处理政务的地点。举个例子,顺治十三年,皇帝召见大学士陈之遴,专门讨论“朋党”问题,顺治帝还纵论宋明政治治理之得失。同年十二月,册封董鄂氏为妃,这也是非常著名的例子,清宫戏表现特别多的一个场景——顺治帝和董鄂妃的爱情就是在南海子发生的,它也算是广义的清朝理政的组成部分。
第三,它主要是清帝避暑和避痘的地方。戴逸先生也说,清朝皇帝觉得北京太热,就到处找避暑的地方,还要避痘,怕出天花。顺治八年、九年、十三年,皇帝都是以避痘的名义前往南海子,他只有在南苑办公时才感到比较舒适。康熙十八年,皇帝接孝庄皇太后谕旨前往南海子,认为南苑洁净舒适,是休养身体的一处好场所。
第四,在阅兵围猎之际,通过围猎仪式会见少数民族首领,以此展示皇朝军威。《清实录》多次记载南苑西红门阅兵的盛况,史称队伍整肃、旌帜夺目,来朝之喀尔喀扎萨克图汗、王、贝勒等,皆相顾惊慑奏曰:天朝之兵整齐精锐如是,诚亘古未有也。当时已是康熙四十年,康熙帝亲自披甲上马,示范骑射、两发两中,全场欢呼,惊叹皇帝这把年纪骑射功夫还这么厉害。皇帝在阅兵围猎之际,不仅要展示军威,还有威慑在场的少数民族首领的意图。康熙四十三年再次阅兵,史称:进退行止,整齐严肃,来朝之蒙古车臣汗见之无不惊骇悚惧,感叹天朝兵威,诚亘古未有也。康熙帝临终之前,仍亲临南苑,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就有到南苑南海子的记载。可见其对南苑的喜爱,临死还要去南苑驻跸一次。这些记载也是南海子作为园林理政典范的重要证据。
第五,南海子成为清朝会盟西藏领袖的中心,也是清朝确立治理西藏方略的重要场所。顺治九年十二月,皇帝于南苑旧衙门行宫接见五世达赖,顺治帝和达赖喇嘛的见面,使得南海子成为清朝会盟西藏的重要起点。乾隆四十五年(1780)九月初十日,在乾隆皇帝的精心安排下,与六世班禅重演了顺治帝与五世达赖在同一地点的因缘际会,这次会见是在德寿寺。对它的政治意义,乾隆是非常看重的,所以说是“后先辉映,实为国家盛事”。
具有两点意义
我们从整个园林理政的角度可以看出南海子所具有的两点意义,这两点意义在我们以后从事南海子文化研究时,可以作为一个重要的参照依据。
第一点,南海子是清朝入关后第一个园林理政的场所,既是接续少数民族的习惯传统也是凸显清朝二元理政特色的起点。同时,也为三山五园和避暑山庄园林理政模式开创了一个初始典范。当然我们不能否认,后来的园林理政地点开始向西北转移,比如圆明园后来成为清朝园林理政的中心,避暑山庄的重要性也毋庸置疑。但是,我们强调南海子是清朝二元理政的起点,这也是我们将来可供发掘的一个重要历史资源和文化底蕴。
第二点,南海子园林理政模式充分折射出清朝大一统疆域治理的特色。康熙帝通过南苑阅兵震慑蒙古王公,建立起了与西北少数民族政权之间的联系。顺治帝、乾隆帝通过与达赖、班禅的两次会盟,建立起了与西南边疆的联系。所以,从南海子这个点出发,实际上可以辐射到清朝的整个版图和疆域。从这个角度讲,深度发掘南海子文化与清朝园林理政模式之间的关系,探讨南海子文化在清朝历史中的地位和作用,是非常值得关注的话题。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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