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徐梵澄 徐梵澄(1909—2000)学究天人、淹贯古今、覃思孤诣,对于中国、西方和印度的学术思想皆有极其深湛的造诣、极其透辟的了解;其学术成就和思想遗产是多方面的,其中最具睿见洞识、最有建设性、最耐人寻味、最值得注意的则是其精神哲学的研究旨趣。甚至可以这样说,倘若我们试图深入发掘和理解古代中国思想信仰世界(包含哲学思想与文化传统诸方面)内蕴的神圣感、超越性和精神力等深邃意味,则不期然而然地会涉及精神哲学层面的问题。 自徐梵澄先生的学术生涯和思想历程考察,他旅居印度时著述的《玄理参同》已显示较明确的、以精神哲学统摄会通中西印思想的意图,而他对室利阿罗频多(Sri Aurobindo)现代综合瑜伽学的深入了解可能是一个特别重要的契机:首先,他对韦檀多(Vedānta,今译吠檀多)古学的重视,深受阿罗频多的启发,这一点可以从他花了大量时间和心血翻译《神圣人生论》《薄伽梵歌论》得到印证;其次,更重要的是,阿罗频多著作中经常出现的“超心思”“精神知觉性”都是其精神哲学的思想来源和概念基础。大致说来,徐梵澄先生归国之后,其研究、思考逐渐聚焦于精神哲学,这一思想趣向和著述旨趣体现于《老子臆解》《陆王学述》《希腊古典重温》等晚年著作中。然而,《老子臆解》由于受注疏体例的限制,对精神哲学的阐发不过吉光片羽、指点迷津而已;《陆王学述》的副标题就是“一系精神哲学”,更充分地提点了陆王哲学的精神哲学意味,却因为专题研究的缘故,不能更广泛地涉及中国哲学的丰富史料予以阐明。可以说,徐梵澄先生关于精神哲学的研究进路,乃未竟之志业,仍有待于继续推进、深入开掘。 “道”这个字眼无疑是古代思想世界(涵盖哲学宗教乃至民间信仰诸层面)最为核心的概念。“道”的概念化始于老子《道德经》,而随着“哲学突破”以来的踵事增华,它的含义逐渐丰富、复杂和深刻:除了可以从道物、有无关系角度诠释之外,“道”还包含了真理、觉性和精神状态(境界)等多方面、多层次的内涵,因而与早期“道”的语词所包含的“道路”“原则”“规律”“言说”等义项渐行渐远。 道家哲学的基本思想逻辑是:作为万物的本原,“道”不是、也不可能是“物”;既然如此,能够认识“物”以及“物理”的人类理智(包括感性和理性诸要素,而且仅限于此)亦无由把握“道的真理”,换言之,“道的真理”诉诸更为根本、深邃和高明的智慧与觉性,说它是“智的直觉”也好,“灵感顿悟”也罢,只不过是说辞不同而已。 实际上,道家著作中屡见不鲜的“精”“神”“魂”“魄”旨在表明精神体验的深邃、复杂、鲜活,不可方物。这是理解和把握精神哲学的重要基础。同时我还想强调,精神哲学之特质内在于道家思想,换言之,“道”无论是作为“物的本原”还是作为“穷极真理”,都不能不诉诸那种能够洞见“道的真理”的觉性及其精神状态(例如虚、静、明以及抱一)。设若没有精神魂魄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道”则必然沦为外在于生命的“孤魂野鬼”。 精神哲学层面上的“精神”确切地说应该写作“精—神”,用以表明精神状态和生命机制的复杂交互作用,当然其中也包含了某种精神知觉性。所谓“知觉性”“精神知觉性”,徐梵澄亦称“宇宙知觉性”。 “精—神”之间的复杂而微妙的交互作用涉及了从生命机制、哲学沉思到艺术真理各个方面的内在脉络,精神哲学所触及的问题又是古代思想世界的核心与要害。而且,徐梵澄先生瞻望的精神哲学恰是人文学拒斥自然科学及社会科学侵蚀的基础,毕竟“精—神”不可能诉诸对象化思维,或者借助科学方法论予以分析和把握。 那么什么是精神哲学呢?徐氏《玄理参同》序言曾言:“通常说精神哲学,总是与物质科学对举;但从纯粹精神哲学立场说,不是精神与物质为二元,而是精神将物质包举,以成其一元之多元。主旨是探讨宇宙人生的真理,搜求至一切知识和学术的根源,其主题甚至超出思智以上。那么,可谓凡哲学皆摄,即一切哲学之哲学,它立于各个文明系统之极顶”。 《陆王学述》进一步讨论了何谓“精神”:“而人,在生命之外,还有思想,即思维心,还有情感,即情感心或情命体。基本还有凡此所附丽的身体。但在最内深处,还有一核心,通常称之曰心灵或性灵。是这些,哲学上乃统称之曰‘精神’。但这还是就人生而说,它虽然似是抽象,然是一真实体,在形而上学中,应当说精神是超乎宇宙为至上为不可思议又在宇宙内为最基本而可证会的一存在。研究这主题之学,方称精神哲学。”毫无疑问,精神哲学的宗旨在于以精神包举物质,而不是反过来将精神降为物质。 《陆王学述》颇多前无古人的发明,不胜枚举。最重要的是,徐氏取径乎精神哲学论衡中国哲学,堪称洞见。也难怪,即便是在宋明理学的语汇里,也很容易找到“收拾精神”“簸弄精神”等词句。在徐氏看来,精神哲学既不属于宗教激进主义,也不可纳入神学、神智学、唯灵论和心理学范围,而是统摄哲学与宗教,“即一切哲学之哲学”。西方哲学里的心灵哲学,自然也不与精神哲学“同气相求”。 尤其耐人寻味的是,徐氏取径精神哲学的探讨,则是以“知觉性”为出发点:“用现代的话说,这(天人、人我之间的相互感应)便是精神经验。——这是颇含混的通称,这依乎两人的心境或说知觉性的境界,程子解释为‘静则自明’。” 实际上,自精神哲学的视角看,万事万物皆在一知觉性中,从矿物、植物、动物到人物,都具有层次不同的精神知觉性。“人心”“道心”如此,灵感、彻悟亦如此。食色之性如此,四端之心亦如此。宗教意义上的解脱也不外如此。 徐梵澄先生对所谓“彻悟”的描摹,既条理清晰又亲切动人:“这时客观环境未变,只是主观心境已变,多人感到是这方式真实,是宇宙万物之真面目,只是光明的倾注,即儒家所谓‘天理流行’,而紧张既除,只有大的喜乐,是说不出的美妙,……是彻悟了。” 说到底,觉悟就是散布于宇宙时空的精神经验被凝聚压缩于一个奇点,并予引爆。王阳明的龙场之悟,就是“悟入了宇宙知觉性本体,从此一切皆了然无疑”。徐氏的分析和解释是有启发性的。 从孔子讨论“生而知之”、孟子阐发“良知”“体知”以来,古代哲人似乎都致力于探讨那种高于物外的“精—神”!王阳明对良知概念及其理论的阐发可谓典型。徐梵澄先生解释说,孟子、阳明所谓“良知”,“知觉性之形况‘良’,即今所言‘神圣’,即常语之灵明知觉性”。“所谓人与万物一体者,非在形而在性,即宇宙知觉性之为一。”看来,精神哲学的研究旨趣确有发明,有助于我们推进对古代哲学的理解和把握。 德不孤必有邻。海东学者全秉熏(字曙宇,1857—1927)1920年旅居北京期间撰成《精神哲学通编》,从精神、心理、道德、政治等四个方面来组织他的哲学体系,尤其是以精神哲学为整个哲学结构的骨干;其主要特点就是把精神哲学建立在道教内丹学的基础上,其所谓精神既为身躯也为意识,与西方近代哲学的二元论确然不同。全秉熏关于精神哲学阐述与徐梵澄对于“精神哲学”的揭示,颇多同心之言,还不仅仅是用语偶似而已。更重要的是,他们都体现了会通中西哲学,特别是中国、东亚思想世界内部的会通。这一点相当重要。其次他们所说的“精神”都不能简单对应于今语(例如黑格尔的精神哲学其实就是指其Philosophy of Mind),而是涉及心身之间复杂交互作用的深刻精神现象。 总而言之,徐梵澄(某种意义还包括全秉熏)精神哲学的研究旨趣,既有助于我们深入开掘古代哲学的广大精微,同时还能激发我们的思想创造活力,这两点都非常重要。徐梵澄曰:无论是西方之上帝,还是古印度之大梵,还是中国之道,皆是一“澈上澈下的知觉性”,亦即精神知觉性或宇宙知觉性。 中国哲学也许可能成为解决当代世界历史走向的思想资源,心性论、实践智慧和精神哲学等,无疑是偏重知识理论和理论沉思的西方哲学的有益补充。 (原题《试论徐梵澄先生的精神哲学》,摘自《宗教与哲学》第9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5月,莫斌、蒋净柳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