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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鹏程:论西方伪史

http://www.newdu.com 2022-03-05 爱思想 龚鹏程 参加讨论

    
    
    人类之不能进步,是因先得花许多气力清理历史的债务。
    譬如现在空气都坏了、矿藏资源都枯竭了、田野都荒芜了、都市都壅塞了、人心都狡诈了、思想都混乱了……这些,不是哪个人造的孽,而是过去整个人类追求进步所积累的。可是这些“成果”就是历史的负债,需要这一代人去清偿,让空气再度清新、人心再度清明……。
    而不幸,方偿旧债,又造新业,人的脑子,只能更乱了。
    一、我是谁?
    我们之前欠的债还特别多。除了欠天欠地,还欠了外国人许多钱,乃至割地赔款,整个民族都被压得抬不起头来。所以后来我们花了很大气力提倡民族主义、废除不平等条约。一听到“中国人站起来了”之类话,许多人甚至会热泪盈眶,认为历史的债务总算清掉了。
    可惜,中国从来就不是近代西方人说的“民族国家”;现在却为了解决历史问题,只好把自己建设成一个民族国家,并创造了一个“中华民族”的概念。
    于是,方偿旧债,又造新业。
    清末本来只是排满,推翻满清政权之后,却须要建国。建国,是继续实行帝制,还是建成类似现代西方式的国家?如果是十九世纪以后的现代民族国家形态,中国事实上却有许多族,所以到底是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五十族共和,还是说仍只一个族,叫中华民族:汉满蒙回藏等百来个民族,皆是它的内部分支……。
    以上这段话,每一句,都饱含或牵连着清末民初许多学术的、思想的、政治的斗争。
    许多问题,如汉族是不是一个种族、中国有五十六个民族、中华民族是种族还是文化体、辽金元和清朝算不算异族殖民统治……等,到现在都还没有解决,仍是一团乱麻,争论不休(此处不详说、不展开。如果你不知道这些争议,或自认为已经懂了,那么,为你的纯洁点赞;不然你要赶快上百度或谷歌,自行科普一下)。
    二、我从哪里来?
    确定我们是不是中华民族,通俗的现代哲学语言叫作:追问我是谁。
    可是确定我是谁之后,问题又来了:我从哪里来?
    若确实有一个中华民族,这民族的始祖是谁?历史该从三皇(天皇地皇人皇或伏羲黄帝神农),还是五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讲起?他们各是什么关系,崛起于何地何时?当然,这也都是吵成一团的。
    民初,上古史研究大盛,原因就是如此,大家都想在此求个是非出来。阶段性、标志性的成果,即是从1926年至1941年的《古史辨》七大册,三百五十篇文章三百二十五万余字。
    这也就表明了二十世纪初到四十年代,所有高级头脑都扑在这个问题上。
    但问题越谈越复杂,也越令人失落。当时主流见解是:上古源头不明,只是神话和传说,而传说跟史料也都是后世添油加醋造出来的。三皇五帝皆不可信,信史最多只能上推到东西周之间。我从哪里来,毕竟不知道!
    文献与传说既然考证不出个结果来, 1928年中央研究院便另辟蹊径,派董作宾去河南安阳小屯村进行了考古发掘。这是中国独立进行科学考古的开端,挖出了大量甲骨等文物。证明了殷商的存在和《史记》文献的可信度。
    这令人振奋不已?不,更沮丧了。
    为什么?因为《古史辨》不但没把民族源头考清楚,还考出三皇五帝乃至大禹都是伪史,是一层层添油加醋来的。殷墟考古,也只能把我国信史往上推到殷商,距离“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还差两千年呢!
    何况谈历史要讲年代。殷商和周初的年代和史事,仅是推测,武王伐纣到底是哪一天,到现在也没个定论,遑论其它。
    董作宾等讲殷史的先生,凭借的,又只是以自订的《殷历谱》来循环论证。我师湖南宁乡鲁实先先生以降,多有质疑。以致前些年仍须国家启动大手笔去做“夏商周断代工程”。结果170名专家做到2000年完工,其成果却在国内外都没被接受,该吵的继续吵,甚至吵得更兇。
    也就是说,民族源头问题仍笼罩在迷雾中,搞不清我从哪里来。
    三、我从西方来?
    (一)
    问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之后,一般是要再问“我现在在哪”、“我要到哪里去”?
    当时大家也确实这么问了。可是文史学界对于“我从哪里来”混战方酣,行动者卻等不及了,只能跳过去追问“我现在在哪”“我要到哪里去”,以便为革命形势确定行动方针。
    30年代初期,社会史大论战于焉展开。开始想确定中国当时的社会性质、该进行什么样的革命。
    接着就是抗战、内战、实施社会主义、文革、冷战等一系列大事。把“我从哪里来”的问题接回来谈,已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了。
    改革开放,是重新与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合作,所以思想的大潮是现代化,走向世界。而现实,更是世界涌入中国,包括时尚、器用、资金、商业、技术、思想学说,等等。
    其中有许多是早先民国时期已出现过的,现在卷土重来,例如现代诗、现代主义小说。上古史方面也有,如“中国文明西来说”。
    (二)
    1894年左右,法裔英国人拉克伯里(Terrien de Lacouperie 1844—1894年)的《中国上古文明的西方起源》《古巴比伦文字及其中国起源》等书,已说中国文明的起源是:“公元前2282年,两河流域的国王Nakhunte率领巴克族(Bak tribes)从迦勒底亚出发,翻越昆仑山,历经艰险,来到了中国西北部的黄河上游。此后,四处征伐,传播文明,最终奠定了中国历史的基础。”
    Nakhunte又作NaiHwangti,即黄帝,巴克族则为百姓(Bak Sing)的转音。
    此说在清末民初追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时代气氛中大受欢迎,像王国维《咏史二十首》开篇即是:“回首西陲势渺茫,东迁种族几星霜?何当踏破双芒屐,却向昆仑望故乡。”他和刘师培、梁启超等学者更在西来说的影响下关注《楚辞》等古籍,开启了一种研究古史的新风气与方法。
    1915年,袁世凯甚至废弃了孙中山颁布的国歌,改用《中华雄踞天地间》为国歌,曰:“中华雄踞天地间,廓八埏,华胄从来昆仑巅,江湖浩荡山绵连,勋华捐让开尧天,亿万年。”其中,“华胄从来昆仑巅”就跟王国维如出一口,可见其说势力之大。
    考古方面,发现北京人、仰韶文化的瑞士人安特生亦主张中国文化西来说。虽然后来他说从仰韶文化、商、周到今天,中国在人种和文化上是连续发展的,仍不脱源头来自西方之想。
    为什么中国人那时会广泛有这种今天可能会被斥为“汉奸”“认人作父”的想法呢?
    到了八十年代,中国还高喊着要“走向世界”,知识分子也热读《走向世界丛书》呢,何况二十世纪初?强调中国本来就与世界融为一体,西方文明从来就源源不绝地进入中土,所以中国从来就不封闭不保守,乃是当时的集体意识,至今亦未衰。
    换言之,说中国人种西来或文化西来,仍是民族主义话语,就跟研究中西交通史而总在谈西学东渐、西人入华,绝少谈中学西渐那样。
    只不过,随后中国另一种民族主义情绪,因五四运动、抗战等一系列时势之激扬而越来越强,西来说才渐渐淡化;在中国内部找文化源头,乃渐渐成为新的范式。
    如30年代傅斯年《夷夏东西说》,即说商族发迹于东北、建业于渤海与古兖州。1978年金景芳《商文化起源于我国东北说》,八十年代干志耿《商先起源于幽燕说》认为红山文化是商先文化的渊源等,皆其后继。
    近年社科院易建平更强调:要跳出中原,放眼东北的红山文化、西北的齐家文化、北方的石峁遗址、东方的两城镇遗址、西南的宝墩遗址、中南的石家河遗址、东南的良渚遗址等,才能找到中华文明源头。
    这一类说法,可概括为“民族史学”。不论一元还是多元,基本是在我们本土内部说中华民族与文化的源与流,并成为主流体制(后来的政权,都不像袁世凯那样喜欢说“华胄从来昆仑巅”)。
    (三)
    可是西来说也没消失。第一,学术传统既已形成,就有其生命,会继续传承发展。例如刚刚讲的《楚辞》研究,后来在苏雪林等人手上,关联于巴比伦来讲楚文化,即讲得花团锦簇。
    第二,是刚刚也说过的,在中国内部找源头毕竟遭遇了瓶颈,商还好办,夏就找不着确切头绪。至今夏朝都城,挖来挖去、考来考去,都还不知在哪。既如此,当然就不能怪人家去域外找答案。
    第三,刚好,当年殷墟商代王陵区与祭祀坑的人骨标本被带到台湾,其中一些人骨有高加索白人特征。这就更让人怀疑商王室是高加索白人人种,人种西来仿佛更有了证据。
    第四,中国人在找源头,外国人也在找。其中最占势力的是非洲起源说,认为全球现代人的共同祖先来自5万年前的非洲。其次是多地区起源论,认为分布于亚、非、欧三大洲的早期智人分别进化为现代人。
    可是近三四十年,在现代人线粒体、Y染色体和化石证据、语言学等各方面的研究,均支持非洲起源说。一些遗传学家对于中国现代人起源,也支持非洲说。所以形成一种人类是从非洲走出来,不断向北、向东扩张的“共识”。
    这个难得的共识,当然大大增强了中国人种及文化是从北非西亚传播过来的旧说。不但“民科”领域趋之若鹜,学界发展这种观点,挑战民族史学和官方考古及博物馆体制的力量也愈来愈强。
    所以,过去如果你听到有人说黄帝就是埃及法老王;炎黄子孙都是从埃及或巴比伦迁徙来的;夏朝之所以找不到是因为根本不在中土;西来的亚美尼亚华夏人和欧洲人先后统治了中原;所谓汉人就是外来白种人和中国土著的混合,故绝对找不到确切的汉族基因;逃到偏僻地区的中国土著,还保持了一些原始落后的面目,如藏族、苗族等;汉字汉语也都来自苏美尔、埃及或雅利安语,所以周代的普通话称为“雅言”、最早的字典称为“尔雅”;中国、齐、冀、九州等词汇都来自两河流域;昆仑山就是库尔德山kueditan、华夏就是Haya、渤海就是波斯湾;太原、太行山、太原的太(泰)是古英文TITAN的译音;三星堆就是外来文明的证据,其铜矿来自南非……,你一定笑破肚皮,现在,却是最新信息了,非常热闹,不能不仔细聆听。它是学术还是臆想,跟外星人问题一样,却很难断言。
    四、对中国人向东向西的描述
    西来说,虽有现代各种学科如遗传学、人类学、语言学、考古学等的加持,但其底子都是:殖民征服。
    埃及、巴比伦、高加索、雅利安或什么民族什么王,越过昆仑山,东迁中土。说的人,脑袋里的图形,都是亚力山大东征式的。
    这种长途、大规模、民族扩散的殖民征服说,事实上也就是西方世界的基本发展模式,从腓尼基、希腊到后来的大航海都是如此。
    所以当一大堆人说西方人和文化如何如何东迁到中土,说得热火朝天时,也就有另一派人以同样的模式来想象:东方文明也如此向外传播。
    如法国德吉涅(Joseph de Guignes)1761年发表《中国人沿美洲海岸航行及居住亚洲极东部的几个民族的研究》,认为中国古代说的扶桑国,
    
    
    不是日本,而是现在的墨西哥,所以美洲是中国人发现的。1846年英国梅德赫斯特则认为武王伐纣时,不少殷人渡海到了美洲。2002年英国海军退役军官加文?孟席斯的《1421:中国人发现世界》又主张郑和的船队发现了美洲。
    这些讲法,国内也不少附议者,说殷遗民、孔子、张衡、慧深、李白、杨贵妃等人抵达过美洲的都有。卫聚贤《中国人发现美洲》《中国人发现澳洲》《中国古代与美洲交通考》尤为巨擘,他甚至还率人乘坐依广州出土汉代船形复制的木舟,经南洋东驶美洲。
    中国人除了曾经东渡太平洋之外,也应该曾向西拓展。顾实《穆天子传西征讲疏》就说周穆王西征到了华沙,其行迹超过了后来的成吉思汗、拔都。
    你说这太夸张了,怎么可能跑那么远?哈哈,埃及法老和巴比伦国王Nakhunte都能一路打到涿鹿了,凭什么中国人就不能到华沙、到墨西哥?
    五、西方伪史论
    另一路对中国文化西来说的反击,是直攻西方文化,说其古史本多伪造。
    何新《希腊伪史考》,董并生、诸玄识等人《虚构的古希腊文明》《虚构的西方文明史——古今西方“复制中国”考论》等,都强力论证西方古史是近现代欧洲人伪造来的。
    据辨伪者描述:早先安尼乌斯伪造的“曼涅托之古埃及史”和斯卡利杰的“科学编年”,后来被珂雪进一步加工。珂雪熟悉中国文化,编过《中国图志》(China illustrata),故利用中国文化元素来对“埃及学”填充,利用汉字演绎出埃及象形文字,以致被称为埃及学之父。
    这类加工者,渐渐将远古埃及和巴比伦文明打造为上古希腊文明的基石,后来遂以此衍生出中华文明西来说。中国学者受此影响,乃在埃及考证出一个中国的“夏朝”,并宣称在中东地区找到了《山海经》记叙的中华文明的发祥地:昆仑山,昆仑丘,昆仑墟,等等。
    源头如此伪造,底下辉煌的希腊罗马文明,当然更多伪造。
    例如当时没有纸,孔子孟子都只能写在竹简和绢帛上。梁启超顾颉刚等人,晓得去考证经书和先秦诸子的真伪,为何却不问问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几百万字的著作是怎么写的?就写在羊皮上?那千万张羊皮怎么流传?……
    现今之所以要揭发西方伪史,也就等于把《古史辨》的工作也针对西方做一次,是符合学术正当性的。占据国家意识形态话语权的学院派及主流媒体讥笑它是一股歪风,说是中国民族主义的极端化,是战狼行为,是为了反西方而反西方的学术义和团行为,并不确实。
    事实上,西方史实的辨伪,由来已久。一路是解构神话,跟中国当年的古史辨运动几乎一模一样,把宗教话语、神话文本拆分出可信的历史和演绎的传说。
    另一路是解构解释者。例如马丁?贝尔纳(Martin Bernal,1937—2013年)《黑色雅典娜》论证说:早期希腊文明被认为是来自东方的(埃及和西亚);十八世纪以后,埃及的地位被印度取代;十九世纪后,英国发展雅利安模式,腓尼基人也开始成为希腊文化的源头;二十世纪,雅利安主义大盛,希腊文明被解释为北方说印欧语的族群或雅利安人征服土著的结果。换言之,“现代学术”重新建构了古希腊人根本不知道的古希腊。
    这两种辨伪方式,西方成果很多,国内正该多多参考,以弄清楚西方古史的底蕴。国内言必称希腊的西学人士耳目闭塞,胶固于雅利安模式中,拒绝反思,恐怕不是好事。
    六、中国是全球文化的总源头
    对中国文化西来说的反击,西方伪史论只是其中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正面说中国文化不但不是西来的,恰好相反,中国文化才是西方的源头。
    持此类说法的人很多,九十年代以云南彝族发源说为盛,近年可以杜钢建的“大湘西”理论为代表。
    杜先生近作《文明源头与上古茶陵》的章节是:茶陵云阳先生与云阳氏少昊、英国盎格鲁人是茶陵少昊后裔、威尔士人是茶陵少昊后裔的秦人、高卢人源于古代茶陵地区、释迦牟尼是茶陵少昊的后裔、古希腊鬲人是茶陵少昊后裔、巴比伦国王汉谟拉比是茶陵少昊后裔的秦人、亚历山大与茶陵炎帝和少昊文化、可萨人与茶陵炎帝和少昊文化、西班牙主要族群是茶陵少昊后裔、巴勒斯坦人的祖先是茶陵少昊后裔、唐朝皇族李氏是茶陵少昊后裔、中国古代宪法对西方法治的影响、少昊祭祀文化影响世界、古埃及文是茶陵少昊氏鸟语、腓尼基文字是茶陵少昊后裔创立、少昊后裔盎格鲁人的英文字母源于古汉语……
    不但认为上古茶陵文化包括或衍生出炎帝、黄帝、少昊、颛顼、尧、舜、禹文化,而且从茶陵传播出盎格鲁人、威尔士人、高卢人、古希腊鬲人、西班牙人、巴勒斯坦人、巴比伦国王汉谟拉比、亚历山大、释迦牟尼等族群或人物,古埃及文、腓尼基文、英文也是茶陵少昊后裔创立。
    所以湖南可说是全球文化总源头,恢宏博大,包括寰宇。其近期《华夏匠帝与外星文明》更是把外星人也捎上了。
    你觉得他说得太恢阔了?不,他像镜子。人照镜子时,影像刚好是相反的,你的右边恰恰是镜中人的左边。中国文化西来说,说中国文化是从埃及等ABCDEF哪哪来,说得理直气壮,仿佛真理在握;杜先生如今说中国文化开枝散叶到埃及等ABCDEF各处去,如镜示像一番,你就说他不合理不合法?
    七、追溯世界文化为一元?
    方向上或研究形态上即使合理合法,能不能让人信服,还得看论证的手段。无论说是中国文化走出去,还是西方文化传进来,都需要把证据摆出来。
    然而,论证是很难的!
    几乎所有人都高估了自己的智商而无视这句话,所以动辄下各种论断,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
    以西来说为例。直到目前,人种方面,真能算得上证据的,只有殷墟祭祀坑存在类似高加索白种人的人骨。可是,(一)人骨出于祭祀坑,属于祭品,是俘获的战俘,可能性远大于贵族和平民。
    (二)有“高加索白人特征”和“是真正的白种人”之间还有巨大的距离。
    (三)通过体质人类学的研究,可发现商朝人的人种特征和东亚人种高度接近。几千年前的商人跟今天华北华南的人差别不大。即使在同时代,商人也与黄河流域新石器时代的居民接近,所以商人之主体绝非外来户。
    (四)殷墟各种商代人像,包括人体圆雕、浮雕、半浮雕、平面图像,也没有一例是西亚人或高加索人相貌。
    (五)基因数据,显示的只是该检测样本的分子遗传学属性,而所谓的“西亚人种”或“高加索人种”等概念显示的则是体质学属性,两者更不是同一回事。拿分子遗传学概念来推导体质学特征,只是让张飞去打岳飞。
    人种西来如此,文化西来也一样。
    个别物、事、技术,吸收了外来成分再正常不过啦,例如麦子,《说文》就明确说了是西来的。可是,(一)我们又不仅拥有麦文明,我们更主要是从事稻作,稻子可不是西来的。
    (二)新的炭化小麦测年研究,发现小麦东传可能是先到胶州日照一带,由海岱地区向中土内陆传播,而非由新疆、甘肃传入内地,瓦解了过去的物种西来想象。
    青铜技术也一样。我国青铜文化的兴起,确实受到西亚中亚青铜文化东进的强烈影响。但一句“中国青铜主要是食器和礼器,不作为生产工具,也不造神像”就堵住了他们的嘴。
    也就是说:中国人种和文化西来说,无法证明,硬要论证,只会让自己陷入像我上文这样无数的质疑和批判中。但若说中国的人种和文化,有些是西来的,那就一点问题也没有。
    这两者,不是程度的问题,而是性质。中国人种和文化西来说,背后是寻找单一人种和文化源头的思维;后者没这种奢求,只是承认世界上到处都有人、都有文化,常彼此交流学习。
    杜钢建《文明源头与上古茶陵》虽然看起来很像“中国文化西来说”的翻模,但他很少如“西来说”那样说大湘西或茶陵为东西方文化总源,而大半采取分项论证的方式,说甲为A之源、乙为B之源、丙为C之源,等等。这是很聪明的做法,接近于后者。
    但依我前面说的镜像关系,镜中之像如果有什么问题,问题往往在于照相的那个人本身就长得不像样。既拿着“文化一元论”去照镜子,恐怕很难摆脱一元论的困局。
    本来世界上各地都会生人、都可以创造文化。可是一元论者不这样想,偏要认为所有人类均出于一个始祖,或由一种文化发展来。从亚当到非洲老奶奶、从埃及西亚到中国,都只是如此一元的(即使本来不是一元之生,也要透过长征、殖民、传教、同化,形成一元之长)。
    如此偏执,我以为殊不足取。因为这种一元其实是假的,把人区分成高低级,土著必须放弃他自己这一元,向高级那一元的选民、征服者贴近。
    正因本来多元,所以硬要讲成是一元时,就只好勉强比附。Nakhunte即黄帝、华夏就是Haya、渤海就是波斯湾,当然都是比附。杜钢建说周武王即大卫王、周成王即所罗门王、耶和华名字的意思即是华夏……也仍是比附。
    无限比附的目的是为了溯源。为了寻找民族及民族文化的源头,大家真是操碎了心。
    八、中华民族自己的形与象
    可是大家忘了:民族这个概念是近代西方发展出来的,汉语“民族”亦是日本对西方观念的的译词,“中华民族”这词也出现于清末。因此,追溯祖源,看起来类似我国传统的行为,实质却迥然不同。
    首先,中国人不论整体族源,只论一姓一氏之祖;其次,该姓氏分流到某地的开基祖,被重视程度高于始祖。欧阳修苏洵以后,族谱几乎只论开基祖。修族谱的原则是“断自可见之世”,五世以后,各支系且要另写家谱。也就是详今略远、重流略源、论其分而不执其始,跟我们看长江黄河一样。长江源、黄河源历来都讲不清楚,但说其水系,如《水经》《水经注》之类,則特别明晰。
    同理,世族门第贵族社会,中国也是世界上崩溃得最早的。因为国人相信将相无种、英雄不论出身,所以始祖血缘无足挂齿,后来子孙的奋斗状况才重要。说头上有通天纹的正黄旗大妈,可是要被人耻笑的!
    西方的民族观念、注重“我从哪里来”、探寻始源的行动、一元论的思维,却打破了这一切传统,并引得众多优秀头脑去做这不可能有答案的智力竞赛。看起来可悲,事实上却又呈现或呼应着世界史更大的动向。
    原来,人们从十九世纪以来,就一直在“召唤未来”。认为人类科技工业之发展,已经突破了历史与传统,全球现代化将带领所有人类迈向新的阶段,进入新未来。即使马克思唱衰这个进程、批判工业资本主义,也仍强调人类会迈向新的社会阶段。所以这两百年间,整体的呼声是召唤未来。
    然而实际的行动却是“走向过去”。现代史学、考古学、遗传学、基因研究,都诞生于这段时期。不但走向过去,而且直入洪荒,要上溯始源:跟宗教能挂钩的找到上帝那儿,不能的则说外星人、天外文明。替印欧民族找源头、替中华民族找来历,只是这个大趋势大动向中的一环。中国,从清末开始“走向世界、参与世界”之后,自然也很难避免不加入这个动向中,且以加入为时髦。
    然而,苏东坡有一首《和陶渊明?影答形》诗说:“君如火上烟,火尽君乃别。我如镜中像,镜坏我不灭。”陶渊明有形、影、神三诗,东坡和他,亦犹陶诗之影也,然而其诗却有独立性,与陶不同。他说:影虽附形而生,但形如火上之烟,生命力消失,形也就没了;影却是镜中之像,镜坏而影不灭,自有生命,不尽与依托者一致。
    我愿用这首诗的观点来看杜钢建《文明源头与上古茶陵》一类作品。因为这类作品虽因西来说、民族溯源潮而生,论述亦与西来说有镜像关系,但却是可以有独立之生机的。譬如溯源,镜中之像自会转成分流,而分流就是中国史学了。黄河夙有九派、论学当称九流、诗家明其宗派、族谱力叙分支。上古茶陵,如果重要,应在流而不在源,这是我对这类说法的期待。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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