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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序说 盘古氏开天辟地之传说，三国以前未正式出现。《论衡·谢短篇》云：“五经以前，至于天地始开，帝王初立者，主名为谁？儒生又不知也。”是汉儒固不知天地初开时之帝王也。及三国徐整著《三五历记》始称盘古。《艺文类聚》卷一及《太平御览》卷二引《三五历记》云： 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 《绎史》引《五运历年纪》云： 元气濛鸿，萌芽兹始，遂分天地，肇立乾坤，启阴感阳，分布元气，乃孕中和，是为人也。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金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 其后《述异记》亦云： 昔盘古之死也，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 秦汉间俗说：盘古头为东岳，肠为中岳，左臂为南岳，右臂为北岳，足为西岳。 先儒说：盘古泣为江河，气为风，声为雷，目瞳为电。 古说：盘古氏喜为晴，怒为阴。 吴楚间说：盘古氏夫妻，阴阳之始也。今南海有盘古氏墓，亘三百里，俗云后人追葬盘古之魂也。桂林有盘古祠，今人祝祀。南海中有盘古国，今人皆以盘古为姓。 昉按：盘古氏，天地万物之祖也，然则生物始于盘古。[1] 及乎晚近论盘古传说之来源者，多主外来，约有二说： （一）传自苗民说 此说苏时学夏曾佑等主之。夏说见其所著《中国历史教科书》（即今《大学丛书》之《中国古代史》），苏说见其所著《爻山笔话》，皆据《后汉书·南蛮传》之盘瓠传说，以为“盘古”乃“槃瓠”之音转。夏曾佑云：“今按盘古之名，古籍不见，疑非汉族旧有之说，或盘古、槃瓠音近，槃瓠为南蛮之祖，……故南海独有盘古墓，桂林又有盘古祠。不然，吾族古皇并在北方，何盘古独居南荒哉？”苏时学又谓今西粤土音读“瓠”字音与“古”同，猺岗中往往有盘古庙，猺人犹多姓盘者，以此征之可信。李慈铭《越缦堂日记》乙集盛称此说，谓足破千古之惑。 （二）传自印度说 此说由来已旧，明马欢《瀛涯胜览》中之“锡兰国”条已云：“王居之侧，有一大山（Adam's Peak），侵云高耸，山顶有人脚迹一个，入石深二尺，长八尺余，云人祖阿聃（Adam）圣人，即盘古之足迹也。”后主中华民族西来说者亦主之。我国学者如屠孝实等皆主此说，屠氏著《汉族西来说考证》（见《学艺丛刊·国学论丛》），以为盘古传说本于印度最古之圣诗《黎俱吠陀》（The Rig Veda）之牺牲崩化神话。《黎俱吠陀》第九十篇第十二、十三、十四章曰： 其嘴为婆罗门，其两臂为武士，其两腿为平民，从其两足生奴隶。 自其心生日，自其目生月，自其口生因陀罗（Indra）——雷神，及阿耆尼（Agni）——火神，自其气生伐由（Vaya）——风神。 自其脐生空气，自其头天乃转变，自其二足生地，自其耳生四方，如是彼辈造成此世界。 按印度确有此等化生神话，如《摩登伽经》亦云：“自在以头为天，足为地，目为日月，腹为虚空，发为草木，流泪为河众骨为山，大小便利为海。”又《外道小乘涅槃论》亦云：“本无日月星辰，虚空及地，惟有大水。时大安荼（Adam）生，形如鸡子，周匝金色，时熟破为二段，一段在上作天，一段在下作地。”又《厄泰梨雅优婆尼沙昙》（Altareya Upanishab）并云： 太古有阿德摩（Adam）先造世界，世界既成，后造人。此人有口，始有言，有言乃有火。此人有鼻，始有息，有息乃有风。此人有目，始有视，有视乃有日。此人有耳，始有听，有听乃有空。此人有肤，始有毛发，乃有植物。此人有心，始有念，有念乃有月。此人有脐，始有出气，乃有死。此人有阴阳，始有精，有精乃有水。 然此等“巨人尸体化生说”，在世界大陆国民天地开辟神话中几无不有之，不特印度为然也。北欧神话亦谓最初宇宙无天，无河海，惟有神蒲利（Buri）与霜巨人（Frost Giant）伊麦（Ymir），蒲利有三子，曰奥定（Odin）（精神），曰尾利（Wili）（意志），曰凡（Ve）（神圣），奥定等杀霜巨人伊麦，以其肉造成土地，血造成海，骨骼造成山，齿造成崖石，头发造成树木花草与一切菜蔬，髑髅造成天，脑子造成云。北美伊罗瓜族（Iroquois）亦有巨人四肢骨血造成宇宙万物之说。近人之治“比较神话学”者，本有独立起源说（Theory of Independent Origin）与神话传播说（Theory of Mythic Diffusion）之别，又有主“人心作用同似说”者（Theory of Similarity of Mental Working），此开天辟地之神话，疑非出于传播，乃由各民族社会意识之相类。北欧北美与中国皆相距遥远，未必能流播也。且吾国神话之宝库《山海经》中，亦已有相类于盘古之传说，《海外北经》有云： 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食，不饮，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 《大荒北经》又云：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 《太平御览》九二九引《淮南子·墬形训》许注亦云：“不见日，故龙以目照之，盖长千里，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又《御览》引《括地志》亦同。此烛龙之神力与盘古绝类，由此可知盘古神话未必由外传入也。至于主中华民族西来说者，如丁谦《中国人种从来考》，以盘古为最初迁来之祖，黄节《种源篇》又以巴比仑巴克族（Bak）之名巴克，即盘古之音转，其附会穿凿，不待深辨。[2] 苏时学、夏曾佑以“盘古”为出“槃瓠”之音转，其说虽近是，然其传自苗民之说亦不尽然。案《路史发挥》以盘瓠为犬戎国之神，日本松村武雄著《狗人国试论》（《民众教育季刊》三卷一号）则谓此乃解释犬戎国之推原论故事，而未能证成之。其言曰： 用槃瓠的一犬来说明犬戎的由来的那种企图发生了的事情，也不可不说是自然的归趣起来，盘瓠故事是可视为关于叫做犬戎的蛮族的一种推原论的故事。 此说甚是，下文当明证之。盘瓠传说既为犬戎推原论之故事，则传自苗民之说，亦可不待辨而自明其不尽然矣。 二 盘古与槃瓠 盘瓠传说，见于《搜神记》《后汉书》《三才图会》《玄中记》《魏略》《晋纪》等，《路史·发挥》又称：“应劭书遂以高辛氏之犬名曰槃瓠。”日本小柳司气太著《文化史上所见之古代楚国》（刊《东方学报》东京第一册），因谓《后汉书》本于《风俗通》，今本此文已佚，然则盘瓠之传说已早存在于中原。 《搜神记》云： 昔高辛氏有房王作乱，忧国危亡，帝乃召群臣，有得房氏首者赐千金，分赏美女。群臣见房氏兵强马壮，难以获之。帝辛有犬名曰槃瓠，其毛五色，常随帝出入；其日忽失此犬，经三日以上，不知所在，帝甚怪之。其犬走投房王，房王见之大悦，谓左右曰：“辛氏其丧乎！犬犹弃王投吾，吾必兴也。”房氏乃大张宴会，为犬作乐。其夜房氏饮酒而卧，槃瓠咬王首而还。辛氏见犬衔房首大悦，厚与肉糜饲之，竟不食，经一日，帝呼犬亦不起。帝曰：“如何不食，呼不来，莫是恨朕不赏乎？今当依召募赏汝物，得否？”槃瓠闻帝此言，即起跳跃，帝乃封槃瓠为桂林侯（一作会稽侯），美女五人，桂林郡（一作会稽郡）一千户。后生三男六女，其男当生之时，虽似人形，犹有犬尾。其后子孙昌益，号为犬戎之国，周幽王为犬戎所杀，只今土番，乃盘瓠之孕也。 盘古之与槃瓠，不特音近，其相传之地位亦同，《述异记》言盘古国与墓在南海，盘古祠在桂林，此《搜神记》亦谓槃瓠封于桂林为桂林侯，《玄中记》称流之会稽东南二万一千里，《广博物志》又曰：“南海去会稽三千里有狗国”，亦皆谓在南方。《路史注》谓：“湘乡有盘古保，云都有盘古祠，荆湖南北以十月六日为盘古生日；《元丰九域志》：广陵有盘古冢庙。”他如广东高要附近亦有盘古庙。无不在南方。今苗猺所礼拜者为槃瓠，亦即盘古，《古今图书集成》卷一四一〇称猺人“嫌犬名不雅，改为盘，且冒称盘古之裔”，实则盘古本槃瓠之音转，本同一传说，非冒称也。刘锡蕃《岭表纪蛮》亦谓：“盘古为一般猺族所虔祀，称之为盘王，猺人以为人之生死寿夭贫贱，皆盘王主之，……天旱祷盘王，舁王游田间。”盘古为猺族所祀，为人之生死寿夭贫贱之主，与《述异记》《五运历年记》以盘古能主天地万物传说亦同。盘古之即槃瓠，诚确不可易。《搜神记》以犬戎为槃瓠后裔，盖盘古传说由于槃瓠传说，槃瓠传说为犬戎推原论之故事也。 《后汉书·南蛮传》云： 昔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暴而征伐不克，乃访募天下：有能得犬戎之将吴将军头者，赠黄金千镒，邑万家，又妻以少女。时帝有畜狗，其毛五采，名曰槃瓠；下令之后，槃瓠遂衔人头造阙下，群臣怪而诊之，乃吴将军首也。帝大喜，而计槃瓠不可妻之以女，又无封爵之道，议欲有报，而未知所宜。女闻之，以为帝皇下令不可违信，因请行；帝不得已，乃以女配槃瓠，槃瓠得女，负而走入南山，止石室中，所处险绝，人迹不至，于是解去衣裳，为仆鉴（竖）之结，着独力之衣。帝悲思之，遣使寻求，辄遇风雨震晦，使者不得进。经三年，生子一十二人：六男六女，槃瓠死后，因自相夫妻，织绩木皮，染以草实，好五色衣服，制裁皆有尾形。其母后归，以状白帝，于是使迎致诸子，衣裳斑兰，语言侏离，好入山壑，不乐平旷，帝顺其意，赐以名山广泽，其后滋蔓，号曰蛮夷。外痴内黠， 安土重旧，以先父之功，母帝之女，田（因）作贾贩，无关梁符传租税之赋，有邑君长皆赐印绶，冠用獭皮，名渠帅曰精夫，相呼为姎徒，今长沙武陵蛮是也。 《三才图会》与《后汉书》略同。《三才图会》云： 槃瓠者，帝喾高辛氏宫中老妇，有耳疾，挑之有物如茧，以瓠离盛之，以盘覆之，有顷化为犬，五色，因名瓠犬。时有犬戎之寇，募能得吴将军者妻以女，瓠犬俄衔人头诣阙下，乃吴将军之首也。帝大喜，欲报之事，未知所宜，女闻帝下令，不可违信，因请行，帝不得已以女妻之。瓠犬负女入南山石室中；三年，生六男六女；其母以状白帝，于是迎诸子，言语侏离，帝赐以名山大泽，其后滋蔓，长沙武陵蛮是也。 其称槃瓠由老妇耳物盛瓠覆盘而化者，则又槃瓠一名之推原论故事也。章怀太子注《后汉书》引《魏略》亦曰：“高辛氏有老妇，居王室，得耳疾，挑之乃得物，大如茧；妇人盛瓠中，覆之以槃，俄顷化为犬，其文五色，因名槃瓠。”《三才图会》盖本此也。 《后汉书》等与《搜神记》二系之槃瓠传说，其最大异点，即《搜神记》以槃瓠之后裔为犬戎，而《后汉书》则以槃瓠国为犬戎。松村武雄《狗人国试论》云： 但是这样的解释上，不可忘却有一大难点存着，因为以犬戎为槃瓠的后裔，是只有《搜神记》一书的记述；而《后汉书·南蛮传》《三才图会》《玄中记》《太平御览》《艺文类聚》等的记述，都一致地以犬戎为槃瓠的君主高辛的寇敌，槃瓠替君主取得了犬戎的一个将军的首级。换言之，不把犬戎作为槃瓠的后裔，而以为它是在槃瓠之前，就存在了的一种蛮族，这是槃瓠故事的普通的内容形式。从这样的事情推想起来，认这种故事是说明犬戎的由来的那种假说，不是不完全失了可能了。 今按《搜神记》所载较为初相，民间传说每多荒唐，及缙绅先生言之，乃加文饰改变，《后汉书》不曰“房王作乱”而称“犬戎之寇”者，或因高辛氏时未闻有房王，而犬戎则历代为边患之故。《三才图会》等书背《搜神记》而从《后汉书》者，盖因《后汉书》为正史，为人所经见也。槃瓠故事本为犬戎推原论之神话，乃一变而为南蛮之推原论神话矣。至于《古今图书集成》卷一四一云： 南越王有犬名槃瓠，王被擒，其母传令有能脱王归者，当以王女妻之，槃瓠闻言，欣然往，窃负而逃，遂妻以女，盘瓠纳诸石谷，与之交媾，生子数人，曰獞，曰猺，曰獠，曰狼，曰狑，曰狪，各成一族，自为部落，不相往来，故猺人多姓槃，嫌犬名不雅，改为盘，且冒称盘古之裔，其实非也。 此谓南越王自身被擒而槃瓠往救脱之，又传说之另一转变，益非初相。 三 犬戎、犬封与槃瓠 《山海经·海内北经》云： 其（西王母）东有犬封国，犬封国曰犬戎国，状如犬，有一女子方跪进柸食。有文马，缟身朱鬣，目若黄金，名曰吉量之乘（量一作良），寿千岁。 此云“犬封国曰犬戎国”，明犬封即犬戎。《山海经》本因《山海经图》而作，当为《山海经图》绘有犬戎之像，有一女子方跪进柸食之状，故经云然。郭璞注云：“昔槃瓠杀戎王，高辛氏以美女妻之，不可以训，乃浮之会稽海中，得三百里封之，生男为狗，女为美人，是为狗封之国也。”于鬯著《古女考》（手稿本）因云： 按记（指《玄中记》）与传（指《南蛮传》）略殊：但谓犬戎为乱而槃瓠之后实为犬封氏。据《山海经·海内北经》云：“犬封国一曰犬戎国”，则犬封即犬戎也。故干宝《搜神记》以作乱者为房氏而犬戎则槃瓠之后云。[3] 此说至是！郭注以槃瓠传说释犬封，则槃瓠传说之由于犬封传说之推演又明甚。其流变之迹，历历可见也。故盘古传说非传自苗猺，苗猺乃由西方或中原所传入耳。至谓“状如犬”者，盖以犬戎为犬之后裔，此则出于名词字义之附会并民族之歧视心，犹传言交址谓人脚趾相交也。犬戎亦即獯鬻玁狁昆夷匈奴，详王国维《鬼方獯鬻玁狁昆夷考》，古“獯鬻”“玁狁”之合音为“昆”，而古“犬”“昆”音近。《史记·匈奴列传》云：“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其俗卑女而尊男，《海内北经》云有一女子方跪进柸食，正写其女子侍奉男子之态，亦以其男尊女卑也。槃瓠传说称所生子孙，男为狗，女为人盖以槃瓠为狗而所配为女人；其称槃瓠为狗，所配为女人者，疑亦由此《海内北经》“状如犬”及“有一女子”之传说推演而成者。 《山海经·大荒北经》云：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融父山，顽水入焉，有人名曰犬戎。黄帝生苗龙，苗龙生融吾，融吾生弄明（一作卞明），弄明生白犬，白犬有牝牡，是为犬戎。肉食。 此言犬戎为牝牡之白犬。按《玄中记》亦载有犬封国： 封狗氏（《路史》引作犬封）者，昔高辛氏有美女未嫁，犬戎为乱，帝言曰：“有讨之者，妻以美女，封三百户。”帝之狗槃护亡三月而杀犬戎，以其首来，帝以为不可训民，乃妻以女，流之会稽东南二万一千里，得海中土方三十里（《路史》引作三百里）而封之；生男为狗，生女为美人，封为狗民国。 《五代史·四夷附录第二》云： 室韦……又北狗国，人身狗首，长毛不衣，手搏猛兽，语为犬嗥，其妻皆人，能汉语，生男为狗，女为人，自相婚嫁，穴居食生而妻女人食。云尝有中国人至其国，其妻怜之，使逃归，与其筋十余只，教其每走十余里遗一箸，狗夫追之，见其家物必衔而归，则不能追矣。 《三才图会》亦云： 狗国人身狗首，长毛不衣，语若犬嗥，其妻皆人，能汉语，衣貂鼠皮，居穴食生，妻女食熟，自相嫁娶。 昔有中国人至其国，妻使逃归，与箸十余只，教其每走十余里，遗一箸，狗见其家物必衔归，其人乃脱，则追不及矣。至应天府行二年二个月。 《南史·扶桑传》云： 天监六年，有晋安人渡海，为风所飘，至一岛登岸，有人居止。女则如中国而言语不可晓，男则人身而狗头，其声如吠。其食有小豆，其衣如布，筑土为墙，其形圆，其户如窦。 此类自皆为传说，不得视为实录。近人考证《山海经》中诸怪国，有稽东西各国游记而征实其方位者，皆附会穿凿而已。如希勒格（G.Schlegel）著《中国史乘中未详诸国考证》（冯承钧译），即是其例。此狗封国男为狗，女为人，自相婚嫁云云，当亦为《山海经》犬戎传说之推演，《大荒北经》“白犬有牝牡”，郭注亦曰：“自相配合也。” 《山海经》一书，本皆民间传说渐次结集而成。《五藏山经》最早，《海外》《海内》《大荒》诸经，无非以次续成，吾人于此书前后，颇可窥其传说演变之迹象，如颛顼之墓，《海外北经》云在务隅山，《海内东经》云在鮙鱼山，《大荒北经》云在附鱼山，“务隅”“鮙鱼”“附鱼”，皆一音之转，而所在之地则有海外、海内、大荒之不同。大抵文化稍进，见闻渐广，神怪之传说已不容说在附近地带，于是不得不运至海外，搬至大荒，而成此海外奇谈也。《南山经》称青丘之山有兽如狐而九尾，而《海外东经》《大荒东经》乃俱有“其狐九尾”之青丘国；山变而为国，在南方者亦变而为在海外大荒矣。古传说之演变，此亦一例。《山海经·海内北经》置犬戎于西北，地望甚不误，而《大荒北经》乃移向西北海外，而称：“西北海之外，……有犬戎之国，有神人面兽身，名曰犬戎。”后世狗国之地望，颇纷纷无定说，《逸周书·王会篇》云：“正西昆仑狗国”，昆仑固古代传说中之西方神秘区也。有主在北方者，如贾谊《新书·修政语上篇》云：“是故尧教化，……北中幽都及狗国，与人身而鸟面及焦侥。”又如《五代史》以狗国在室韦附近。有主在南方者，如《玄中记》《广博物志》等所记皆是。诸说中惟南方独有海，而此传说又为南方民族所深信，故南方之说得最后之胜利，后演为盘古传说，亦传在南海中也。 《山海经》犬封之传说，后世推演乃如此其繁，大抵在地理方面，演成狗民国（《玄中记》《艺文类聚》《太平御览》），或狗国（《逸周书》《淮南子》《五代史》《三才图会》）等。在历史方面乃演成槃瓠（《搜神记》《后汉书》），槃护或瓠犬，终演化而成盘古。槃瓠本为犬戎推原论故事，后一变而为南蛮推原论故事，终则推演而成全人类之推原论故事，而又融合烛龙烛阴之神话与说《易》家之理论也。《论衡·谈天篇》云： “人皇之时，天如盖乎？说《易》者曰：天气未分，浑沌为一，儒书又言溟涬濛澒，气未分之类也。及其分离，清者为天，浊者为地。” 此与《三五历记》所云：“天地浑沌如鸡子，……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五运历年记》所云：“元气濛鸿，萌芽始生，遂分天地，肇立乾坤”等，文义皆同。但《论衡》谓在人皇之时，盖犹未知有盘古，盘古传说既兴，于是又以此等理论附会之耳。 四 南方民族中槃瓠盘古之传说与信仰 古代之中原文化较高，渐次不容神怪传说之存在，而南方文化较低，中土固有之传说，往往由其保存。由犬戎而生犬封之说，以犬为犬戎之祖，再传而为槃瓠之说，三变而为南蛮之祖。南方苗猺畲族皆信以为真，于是自认为犬之后裔，竞相传述，且从而礼拜之。且苗猺所戴之笠，下装高耸之布耳，谓乃像其祖先盘瓠犬之两耳。彼苗猺者，诚不料其祖之传说乃出于犬戎传说之讹变也！ 章怀太子注《后汉书》云： 黄闵《武陵记》曰：山高可万仞，山半有槃瓠石室，可容数万人，中有石床，槃瓠行迹。今案山窟前有石羊石兽古迹，奇异尤多。望石窟大如三间屋，遥见一石，仍似狗形，蛮俗相传云是槃瓠像也。 又引干宝《晋纪》云： 武陵长沙庐江郡夷，槃瓠之后也，杂处五溪之内，槃瓠凭山阻险，每每常为害，糅杂鱼肉，叩槽而号，以祭槃瓠，俗称赤髀横裙，即其子孙。 《路史注》引《辰州图经》亦云： 石窟如三间屋，一石狗形，蛮俗云槃瓠之像。 陆次云《峒谿纤志》云： 苗人，槃瓠之种也。帝喾高辛氏以槃瓠有歼溪蛮之功，封其地，妻以女，生六男六女而为诸苗祖。尽夜郎境多有之。……以十月朔为大节，岁首祭盘瓠，揉鱼肉于木槽，扣槽群号以为礼。 刘介《苗荒小纪》云： 狗头猺祀狗。据苗人所谓，猺之始祖父犬而母人，或曰女为高辛氏公主，生子四，及长挈犬出猎，犬老惫不能工作，子怒推诸河死焉。及归，其母问犬，子以告，母大恸，以实语子，子亟赴河负犬尸还，犬时口流鲜血，沿子胸部而下；子哀之，自后缝衣必纫红线两条，交叉于胸，所以为纪念也。按此说本属不经，然曾见于古籍，而猺衣服今犹相沿不变，且每年夏历正朔，猺人必负犬绕行炉灯三匝，然后举家拜之，谓必如此，然后家运乃隆。 刘锡蕃《岭表纪蛮》云： 盘古为一般猺族所虔祀，称之为盘王，猺人以为人之生死寿夭贫贱，皆盘王主之，故家家供其木主，片肉卮酒，必享王而后食。天旱祷盘王，舁王游田间，视禾稼，虽烈日如火，不敢御伞，冀王之怜而降雨也。《昭平县志》：“猺人祀盘古，三年一醮会，招族类，设道场，行七献之礼，男女歌舞，称盛一时，数月而后散，三年内所蓄鸡犬尽于此会。”由此以观，其热烈可知矣。……狗王惟狗猺祀之，每值正朔，家人负狗环行炉灶三匝，然后举家男女向狗膜拜，是日就餐，必扣槽蹲地而食，以为尽礼。 他如《桂海虞衡志》云：“猺本五溪槃瓠之后。”《粤西偶记》亦云：“狼人者亦古槃瓠之苗裔，粤西诸郡，处处有之。”两粤方志所载苗猺之族，亦多涉及槃瓠。 今苗猺之族，仍按例有大节则祭槃瓠于石室，其传说犹多与《后汉书》等相类，盛襄子《湖南苗猺问题考述》云：“今苗猺中亦有此项神话，湘猺仅将所谓高辛氏女改为黄帝之公主，犬戎改为边匪，槃瓠改为盘扈，并云所生五子，即苗猺诸人。”（《新亚细亚》十卷五期）畲民亦有隆重之典礼以祭此祖，每一姓均刻有一龙犬之头，即槃瓠首像，每逢子孙祭祖，则供龙犬头罗拜之。 遇有婚丧事，亦悬此祖像于堂中，群皆围此以歌拜。当祭祖时，大抵后悬槃瓠传说之图像一列，祭者身穿道袍，手执一铃，口中念念有词云。畲民今日仍多口传之槃瓠传说，谓： 在上古的时代，高辛王元后耳痛，三年后从耳中取出一虫，形像如蚕，育于盘中，忽而变了一只龙犬，毫光显现，遍身锦绣。高辛氏见之大喜，赐名龙期，号称槃瓠。那时犬戎入寇，国家异常危急，高辛氏就下诏求贤，谓有能斩犬戎将军的头来献的，必把公主嫁给他。龙期便挺身而往敌国，衔了犬戎将军的头报命；欲求高辛王践他的前言。高辛王嫌其不类，颇有难色。龙期忽作人声曰：“你将我放在金钟内，七天七夜，就可变成人。”到了第六天，公主怕他饿死，打开金钟一看，则全身变成人形，只留一头未变。于是槃瓠着上大衣，公主戴了犬头冠，俩相结婚了。槃瓠挈妻入山居住，生三男一女，长姓槃，名叫自能；次姓蓝，名叫光辉；三姓雷，名叫巨佑；女婿姓钟，名叫智深。（见沈作乾《畲民调查记》，刊《东方》二十一卷七号；又何联奎《畲民的图腾崇拜》，刊《民族学研究集刊》第一期） 畲民又有口唱之《狗皇歌》，与此事迹略同，歌曰： 当初出朝高辛王， 出来游嬉看田场； 皇后耳痛三年在， 医出金虫三寸长。 医出金虫三寸长， 便置金盘拿来养； 一日三时望领大， 变成龙狗长二丈。 变成龙狗长二丈， 五色花斑尽成行； 五色花斑生的好， 皇帝圣旨叫金龙。 收服番王是侩人， 爱讨皇帝女结亲； 第三宫女生儇愿， 金钟内里去变身。 金钟内里去变身， 断定七日变成人； 六日皇后开来看， 奈是头未变成人。 头是龙狗身是人， 爱讨皇帝女结亲； 皇帝圣旨话难改， 开基蓝雷盘祖宗。 亲生三子甚端正， 皇帝殿里去讨姓； 大子盘张姓盘字， 第二篮装便姓蓝； 第三小子正一岁， 皇帝殿里拿名来； 雷公云头响得好， 纸笔记来便姓雷。 当初出朝在广东， 亲生三子在一宫； 招得军丁为其妇， 女婿名字身姓钟。 畲民多能随口诵此歌，其传说内容，较古书所记，重要之处仅多出金钟变身一节；至若槃、蓝、雷、钟为槃瓠子婿云云，则又为畲民槃、蓝、雷、钟四姓之“推原论”故事。彼畲民者，诚不料其祖先之传说乃出于犬戎传说之讹变也！ [1] 《述异记》旧题梁任昉撰，乃后人伪托，《四库全书提要》已辨之。 [2] 蒋观云《中国人种考》云：“今人有云：‘吾汉族之初兴于帕米尔高原，西人称为巴克民族，巴克即中国之盘古。’（注：上数语见上海《警钟日报》一百十六号《论中国对外思想之变迁》题文；……又于《思祖篇》题文，亦主巴枯即盘古一音之转。……）按是说也，分而言之，无可相难；合而读之，不免有误者也。……何则？帕米尔地名，巴克亦地名，盖以地名为人种之名者；而帕米尔之与巴克，其地远不相及。帕米尔为著名之地，无待论列。今里海之西南隅有地名巴克者，……于古代属迦勒底东北方之地，准之巴克民族之地望甚合。盖巴克自巴克，而帕米尔自帕米尔；今混而为一，一若西人称巴克民族即指帕米尔而言者，是即所谓合而观之，不免有误者也。夫盘古事既邈茫，《世史类编》《述异记》皆云生于大荒，莫知所始，今所传盘古坟者，殆不免后人之附会，而不能不付之阙疑之列。” [3] 于鬯，号香，清末南汇人，著有《香草校书》已刊印，其未刊之手稿本甚多，藏后裔于今我氏。二十六年夏间上海市政府举办《上海文献展览会》，其手稿本均尝陈列，《古女考》即其一，共上下二册，全书排比关于古女之史料而加以案断，精义不多，而此条最为有见。余尝于当时《大公报》所发刊之《上海文献展览会特刊》中论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