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喜存新文学书籍的同好,都知道姜德明先生的大名。即便像生活在小城如皋的我,也不例外。彼时,尚无书网,我从冷摊淘来他的书话集《书边草》,爱不释手,彻夜翻阅,还写下读后小作刊于《藏书报》。同城还有位叶圣陶的弟子——老报人管维霖先生知我喜好旧书,又极力向我推荐姜先生的《余时书话》。管老也曾撰文赞誉姜先生的书话集。嗣后,我私淑姜先生,从搜罗旧书到写作书话,都以他为楷模。 兴许书缘降临,我有幸通过老作家袁鹰结识姜先生。袁老是苏北人,又与如皋冒家是世交,因此很照顾我这个“大同乡”。他与姜先生是人民日报社的老同事。2003年初,袁老寄来他的名片,背面是他给姜先生的便笺: 如皋彭伟先生酷爱藏书,有书事要向兄请教。兹介绍他与兄联系,请赐洽为荷。 便笺读后,我又前往西场托请仲贞子老人为姜先生篆书横幅《藏书乐》。有袁老为我介绍,又有仲老赠字,我才去鸿北京向姜先生请益,随信附上《书边草》恳求签名题字。姜先生很快复函,并为寄书题字:“寻访佚书,人生一乐。”回函写在巴掌大的长方形宣纸上,是一笔流畅的钢笔字,悦目养眼。他感谢“仲老赐字”,又为我解惑:瞿秋白译著《茨冈》未有影印本。由此可知,我3元买来的《茨冈》,居然是稀见的民国书籍。他还谈及若想研究旧书版本,近时“中国版本文化丛书”内有一册《新文学版本》,或可参考。此书著者正是姜先生,他于信中不曾言明。我又寄去管老旧文,姜先生的回信依旧谦逊:“语多鼓励,愧极。” 从鱼雁往返到邂逅交往,姜先生始终虚怀若谷,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2004年末,我自域外归国省亲,盘算北上谒见几位文化老人。北师大教授朱金顺先生来书道:“新文学领域的收藏,第一是唐弢先生,第二则是姜德明先生了。我书极少,无足观也。”他的话一下激发了我,敦促我踏访姜氏书斋。2005年初,我和时在人大读书的高中同学汪勇祥君(现为上海交通大学上海高级金融学院教授)一起前往姜宅。起初,我想象中的姜先生坐拥书城——他的珍本佳籍必然满满当当,陈列于书柜上部的玻璃隔断中,令人目不暇接。实则不然。姜宅不大,会客厅兼作存书室。许多新文学珍本并未见于显眼处。我最想观赏的新文学珍本是1947年的初版本《围城》。姜先生躬着腰,侧着身,打开一扇书橱下端的小门,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册《围城》。书封还包有书皮。主人爱书小心,待客大方,将书主动递给我,让我翻阅……观书谈书约莫半小时后,姜先生又将我俩引入他的书斋,签字送我两册厚厚的《书叶丛话——姜德明书话集》。临行前,他又鼓励我去探访家住附近的红学家周汝昌老人。遗憾的是,那天汪君携带的相机,不巧无电,我俩未能与姜先生合影。 返回家中,我逐字拜读《书叶丛话》,无意中发现《李健吾与契诃夫》中的笔误,称李健吾译《高尔基戏剧集》共有4种。我存有第5种《瓦莎·谢列日诺娃》,写过相关书话。如皋中学的郭老师向我借阅《书叶丛话》,也提出异议,认为书中所述“广州事变”未必准确。姜先生年长我整整50岁,又是名副其实的新文学版本专家,能否接受晚生的不同看法呢?犹豫至年末,我才斗胆去函告知。不想他的回信,真挚谦逊溢于字里行间,节录如下: 承对《书叶丛话》中的错误提出意见,甚谢。拙著如有再版机会当设法改正。“广州事变”似乎亦称“四·一五政变”,您的意见我当参考。附文关于《高尔基戏剧集》事,我只据当时书刊广告目录写就,现在当以你所见的原书为据。总之,来信指出的各点对我都有用。谢谢您的美意。 信末,他还留下电话号码,以便联系。我知他年事已高,书事繁复,不宜多扰,没有马上和他联系。时隔数年,我的第一本小书《域外旧书话中国》编印前夕,才去函求字,顺便问及他是否藏有如皋作家顾仲起等人的著作。2013年秋,姜先生为我的小书题写:“存域外书,絮中国事。”他还复信: 《藏书报》上的大作时常拜读,很有特点,极富价值。我的字十分拙劣,最好不用。您能注意到顾仲起的作品,很难得。他的《残骸》我没见过,丘东平的《茅山下》似亦不存,所以我不承认自己是什么藏书家…… 《域外旧书话中国》所录小文均载于《藏书报》。那些短文,今日看来颇为幼嫩,在姜先生面前真是“关公面前耍‘小’刀”——不值一提。他在信中的揄扬、谦虚,令我十二分愧怍。 日月如梭,时光如飞,距题字已近十载。忽然传来噩耗,九五老人姜德明于2023年5月26日中午离世。我夜里寻书忆旧,抚简怀人,久久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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