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初春,父亲去日本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回国时,他没有买炙手可热的日本大彩电,只带回来一件小礼物——当年2月新出版的《岩波日中辞典》。这是父亲特意到东京神保町书店街的内山书店为我选购的,其时我正在大学日语专业读三年级。年华如驶,这部《岩波日中辞典》已陪伴我整整四十年,帮助我掌握了大量的日语词汇。与此同时,我也记住了那绛红色塑胶封皮上用烫金刻印的第一编者的名字——仓石武四郎。 仓石武四郎(1897-1975)是日本著名的汉学家。1928年春,时任京都大学中国文学科副教授的仓石来北平留学,他在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大学等多所大学听课,得到钱玄同、吴承仕、孙人和、范文澜、赵万里、伦明等人的亲炙;他和马裕藻、马衡、马廉、钱稻孙、俞平伯等人亦师亦友,常有往来;他还有幸见过鲁迅、章太炎、胡适、黄侃、陈寅恪等人,当面求教,获益匪浅。特别是仓石和鲁迅见面的过程,可谓一波三折,颇具戏剧性。他在《追赶鲁迅》一文中,回忆了与鲁迅见面的经过: “昭和四年(1929年)的春天,我从山西太原到闻喜县转了一圈。回到北平后,我办了在北京大学听课的手续,频繁出入于北京大学的一院,即所谓的‘红楼’。有一天,我从红楼门口径直上楼时,在楼梯平台的墙壁上发现了一张小布告,这是以北京大学国文学会的名义写的,内容说的是鲁迅先生最近回北平省亲,敦请先生于某月某日做讲演。其中‘敦请’两字,不知为何,我至今还不曾忘记。对我来说,这个布告真可谓空谷足音。” 仓石对鲁迅先生仰慕已久,但鲁迅早在1926年8月便离平南下,盼星星盼月亮,这次终于把他给盼来了!仓石渴望聆听鲁迅的讲演,一暏鲁迅的风采,但心里又犯嘀咕:一个连北京大学国文学会都没听说过的外国旁听生,参与其主办的活动是否恰当?但他还是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一定要去看一看。 讲演会当天,仓石怀着既兴奋又踌躇的心情,准时来到北大红楼二楼的大教室,可大教室里竟空无一人!一看黑板上的通告,原来因为空间狭小,讲演地点改到了北大二院的讲堂。仓石急忙下楼,穿过校园,往景山东街马神庙的二院跑。可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二院讲堂,居然还是空空如也!又怎么了?只见大黑板上写着:由于听讲演的同学太多,故将讲演地点改到了北大三院的大礼堂。眼看时间来不及了,换成他人,也许就此作罢,但心急如焚的仓石不甘放弃,他雇了一辆洋车,直奔北河沿的三院。 虽然三院的大礼堂是北大所有讲堂里面积最大的,但当仓石赶到那里,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偌大的礼堂里早已人山人海,座无虚席。幸好在距离讲台最远的礼堂入口处,坐着他相识的同学,这才给他挤出一个位置。 仓石没想到,一张小小的布告,竟会引发如此大的轰动,以至于讲演地点一改再改。作为北大的旁听生,他上课来下课走,和其他同学并无过多交流,所以对讲演地点的变更一无所知。 不知为何,讲演迟迟没有开始,连晚到的仓石都等得有些疲倦了。恰在此时,只见鲁迅在几个人的簇拥下,走上讲台。虽说是讲演会,并无主持人致辞,蓄着胡须的鲁迅站在讲桌前,把手高高一挥,开始讲演。鲁迅说的是浙江方言,不过当时北京大学的多数教授都说浙江方言,仓石已经听习惯了;尽管他竖起耳朵拼命听,因有学生站起来发出“哇哇”的叫声,甚至站在长凳上大声呼喊,他仅断断续续听到“人道主义”“胡适的新风”等只言片语,甚至连讲演的题目都没搞清楚。直到鲁迅结束讲演走下讲台,那暴风雨般的叫喊声仍经久不息。 据鲁迅的学生李霁野回忆,讲演会是1929年5月29日晚举行的,当天下午,鲁迅先到未名社叙谈。讲演前,李霁野等人请鲁迅在东安市场的森隆饭庄吃晚饭,那里离未名社和北大三院都很近;席上,鲁迅的兴致很高,还喝了酒。李霁野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先生只有三五杯黄酒的量,脸也容易发红,我恐怕影响讲演,婉言劝他少喝,先生笑说我吝啬,非多喝几杯不可。这样随笑谈随喝,先生的脸确实很红了。但他说不会醉酒,我们就陪他去北大讲演。”当他们抵达北大三院的大礼堂时,发现礼堂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现场还有很多警察在维持秩序。最后,鲁迅不得不通过后台走上讲台,连讲台上也挤满听众。讲演结束后,听众层层围住鲁迅,不肯离去…… 对此盛况,当夜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写道:“七点钟到北大第二院演讲一小时,听者有千余人,大约北平寂寞已久,所以学生们很以这类事为新鲜了。”(作者注:实际上演讲地点在北大第三院) 尽管没有听清鲁迅讲演的内容,但如此热烈的气氛还是使仓石深受感染,他迫切想得到当面向鲁迅请教的机会。 当时,几个学习考古的日本留学生听说鲁迅藏有六朝造像的拓本,便托在北京大学任讲师的朝鲜人金九经和鲁迅联系,希望能到鲁迅的家中一睹为快。仓石闻听此事,也想加入,但金九经有些为难,因为他已和鲁迅讲明人数不多,如果临时增加的话,不大好办。仓石和金九经虽然在北京大学是旁听生和讲师的关系,但原先在京都大学时,身为副教授的仓石却是金九经的老师,所以他凭借老师的身份使用了“半高压的手段”(仓石武四郎语),终于如愿以偿。 一天午后,在金九经的带领下,仓石和塚本善隆、水野清一共同到阜成门内西三条21号拜访鲁迅。 在鲁迅家的一间屋子里,鲁迅拿出好几种拓本,令他们大开眼界。然而最让仓石感到惊奇的,是鲁迅保存拓片的方法——他先把拓本整齐地裁剪成一定大小,再给每个拓本做衬里,这样折痕只留在衬里上,而拓本毫发无损;折叠后的拓本大小完全一致,可以整齐地叠放在一起,每个拓本都附有签条,能迅速查找出来。鲁迅说:“这些造像几乎都是河北地区的,不过有一个是江南的,因为已有好几个拓本,就送给你们一些吧。”于是每人都得到了一个拓本。仓石在《追赶鲁迅》一文中忆及此事时,喟叹道:“当时哪怕拜托鲁迅先生用红笔写上‘鲁迅赠’,该多好啊!” 那天,鲁迅还谈到了收集这些拓本的缘起。民国初期,袁世凯政府对知识分子采取了极严厉的弹压政策,谁要是说出不合时宜的话,会立刻被特务带走,甚至在家里说的话,也有可能被人告发。在人人自危的至暗时刻,为了避免招致杀身之祸,鲁迅潜心收集、研究这些金石碑帖,无论是在家里接待来客,还是在路上遇见朋友,话题仅限于此,“这样,我的脑袋现在还连着身体哩。”鲁迅用调侃的口吻说道。仓石还回忆道:“我完全听明白了先生说的话,因为先生是用日语慢慢说的,大概是经过藤野先生的修正并记忆至今吧,先生说的日语,语法完全正确。” 拜访完鲁迅,仓石立刻去北新书局,将那里的鲁迅著作尽收囊中。之后,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拥炉读鲁迅”“读得如醉如痴”,他成了鲁迅的铁杆拥趸。第二年即1930年,仓石返回日本,重登京都大学的讲台,他首先选定的教材就是鲁迅的《呐喊》——当时,其他教师都讲《古文辞类纂》之类,而他却破天荒地使用了红色封面的《呐喊》,这让学生们大吃一惊。仓石是把鲁迅的作品搬上日本大学讲堂的第一人。 《追赶鲁迅》一文写于鲁迅逝世三十周年的1966年,仓石在文末“感慨系之”:“我们究竟是在哪年哪月哪日访问鲁迅先生的呢?对于我这个一般不记日记的人来说,不久就忘却了。然而,《鲁迅日记》上却清楚地记着这一天——5月31日,那距今已是三十七年前的事了呀。”鲁迅在6月1日凌晨三点写给许广平的信中,也讲述了在家中接待三个日本人来访看拓本的情形(此信后被收入《两地书》)。 仓石就是这样一路“追赶鲁迅”,一直追到了鲁迅的家里。虽说是好事多磨,但试想,假如他没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在遇到其中任意一个阻碍时就知难而退、半途而废,他都会和鲁迅失之交臂。 其实早年有过一段“追赶鲁迅”经历的仓石,又何尝不是终其一生都在追赶鲁迅的足迹呢?他不畏艰难坎坷,锲而不舍著书立说,硕果累累,终成一代名家,并且为中日的文化交流作出了杰出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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