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澜,是我国当代著名作家,最擅长写短篇小说,有“短篇圣手”之美誉。他去世后,他的家乡温州为纪念他,与《人民文学》杂志社联名设置了“林斤澜短篇小说奖”。林斤澜在文学上的建树毋庸置疑,但在生活中,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我父亲在上个世纪60年代曾与其共事,对他颇为了解。根据父亲记录的几则与他有关的日记,我想还原一个现实生活当中真实的林斤澜。 身处异地怀想故乡 我父亲是于1962年8月自人民大学文研班毕业后,调至北京文联创研部的,分配给他的工作,就是负责文联专业作家的创作、学习和生活。为与作家搞好关系,更是为了直观地了解他们的日常生活,父亲来到文联没多久,就一一拜访了这些作家。 我家早先还住在东交民巷3号,林斤澜则住在崇文门外幸福大街北11楼。平日里父亲很少往那边去,那天,父亲骑着自行车转了好几圈,“正找不到目的地时,他却在汽车站上高声招呼我,手中还拿了一把雨伞”。原来,林斤澜接到父亲要来拜访的电话,已经在车站等半天了,“见天要下雨,又回去取了雨伞来”。只这一个微小的举动,就把我父亲“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其实,父亲很早就知道林斤澜的大名,去人大文研班进修前,父亲曾在《北京文艺》干过一年多编辑,在那里就知道,林斤澜虽然年纪不大,却已经写出不少代表性的短篇小说,如在《北京文艺》上发表的《春雷》《采访》等等。林斤澜后来结集出版的小说集《春雷》《飞筐》,更是让他名动天下,在全国文坛获得极高声誉,以至于老舍说过这样的话:“在北京的作家中,今后有两个人也许会写出一点东西,一个是汪曾祺,一个是林斤澜。”可就是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在平日却显得如此随和、谦恭,这确实是父亲没想到的。 到了林斤澜的家,两人一深聊,说起各自家乡,一个是浙江温州,一个是江苏宜兴,都是解放前就出来干革命,现在又都在异地北京闯荡,年纪也都是三十多岁,就更感觉彼此十分投缘。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父亲一直对林斤澜抱有好感,不管是对他的人品还是作品,平时在工作和生活上也都会竭尽全力去帮助他。就像这一次见面,谈至深处,林斤澜向父亲敞开心扉,说了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心里话,父亲也难得写进了日记里: 林斤澜谈到他经老作家提意见后,准备尝试一下写写长篇,写长篇他不打算写农村题材,因为一是自己主观上认识不清,一是客观上形势变动很快,写起来比较困难。还是打算写个青年开荒的题材,他说他老家温州大陈岛,在解放前夕全部居民被迫迁去台湾,解放后,领导上组织很多青年去重新开辟,现在很繁荣,特别是渔民,每年来往有20多万人。他对此很感兴趣,希望组织上能帮助他前去。 从1959年开始,林斤澜就在京郊门头沟一个叫黄土岗的公社做一名大队干部,几年下来,对农村的现状还是比较了解的。他许多优秀的短篇小说,正是在农村体验生活后的结晶;可如果把这些体验扩展成一部长篇,林斤澜却犹豫了。从这一点来说,林斤澜是聪明的,是谨慎的,对自己的作品有长远考虑。至于大陈岛,它紧挨着林斤澜的家乡温州不远,位于浙江台州市的东海海滨,是一个风景非常优美、鱼虾非常丰富的海岛,若谈起过去的历史可以讲出很多。他很希望到那里体验生活,为自己的家乡写一部长篇小说出来。 虽然由于种种原因,林斤澜这种美好愿望未能实现,但他一直不忘家乡,始终怀揣为父老乡亲做一点实事的这颗心,很让人动容。 病榻上的执着 一个人拥有才华,是上天赐予他最为珍贵的礼物;但他也可能由于健康问题,被上天随时收回去这份礼物。是要才华,还是要健康?林斤澜也曾面临这种两难的抉择。 1960年底,可能是在农村过度劳累的缘故,在从门头沟返回城里的一次体检中,林斤澜被查出患了心肌梗塞。当时林斤澜只有37岁,年纪轻轻就得了这种致命的病,他的心情可想而知。即便如此,他在随后的两年,仍然创作出大量优秀的小说、散文、剧本。1962年上半年,北京文联还连续开了三次林斤澜作品座谈会,老舍、冰心都参加了,并给予他的创作高度评价。可就在林斤澜一帆风顺、踌躇满志的时候,病魔又一次找上了他。1964年,他再次突发心肌梗塞,在死亡的边缘游走了一回。林斤澜这次得病,我父亲也非常着急,在当年3月23日这一天的日记里,他写道: 为了斤澜的病,跑二医院问过大夫,星期一又跑北京医院问过王志芸大夫,回答使我很满意。病是很讨厌的,过期性心肌梗塞,在过度兴奋、刺激、过劳等多种因素下,都有复发的可能,因为血管已相当硬化了。如第二次复发也许有生命的危险,故在饮食、工作、药物治疗方面,是要积极谨慎治疗,在战术上重视它。 但又不能为病情吓倒,好像什么活动都不能参加了似的,只能作作内勤算了。如果看得过分严重,心情过度压抑,又何尝不会使病情更恶化呢?只要注意别过劳,别刺激兴奋过度,再从积极方面治疗,心胸开朗,随着科学的日益发展,应相信此讨厌病总有一天会治好的,应在战略上藐视它。 王大夫的一夕谈,使我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看来要劝老林读读主席关于纸老虎的论述。 从这篇日记可以看出,当时这场突如其来的心肌梗塞,确实把林斤澜吓得够呛,并带给他很大的心理压力,他甚至都不想费尽脑筋再写下去,在文联干点内勤就算了。但是经过父亲,还有许多关心他的人的耐心解劝,包括他自己逐渐放平心态,保养身体,最终还是战胜了这层心魔,继续从事他心爱的创作事业,并在新时期又写出大量高质量的作品,一直活到86岁高寿才去世。 热心扶持业余作者 林斤澜热爱自己的家乡,更爱给他插上一双文学翅膀、让他的理想可以自由飞翔的北京。 他成名后,时刻不忘为京城的文学事业尽一份力。他去高校,给师生们讲短篇小说的写作技巧;在报刊上,跟读者分享宝贵的创作经验。当知道北京业余作者的底子薄后,他又主动向文联领导请缨,愿意以“一带一”的形式,带动他们更快地提高文学水平。林斤澜过去就经常与热爱文学的青年联系,像丰台有个叫白唐(原名刘雨田)的年轻人,林斤澜一直在帮他搞创作,有时晚了,就住在他那里。东单还有个叫舒立真的女工,也很喜爱文学,林斤澜和她家算是离得近的,更是经常去她家,帮助她创作。在一次作协座谈会上,又谈到该如何帮助业余作者提高的事,林斤澜马上举手发言:“我自告奋勇,如农村孟广臣,我就很愿与他联系,可惜路远。别人也行,很愿与他挂勾,互相有好处。” 这里提到的孟广臣,1932年出生,京郊延庆人,毕业于河北省宣化师范学院,那时在延庆山区一所小学当教师。如果从1950年参加工作算起,他在那里一干就是20年,后来调到延庆县文化馆,成为一名副研究员。他从1959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创作短篇小说。林斤澜因为是写短篇小说的,很早就发现了他,若不是对方住在延庆路途太过遥远,林斤澜这么爱惜人才的人,少不了会经常到他家,倾囊相授。 在那次座谈会上,林斤澜提出了自己的一些想法,他说:“群众创作培养,过去有两个缺点。一是时断时续,无专人抓……一是文化宫限于工人、农民,教员管不了……业余必须抓重点,个别和他好好做工作。”林斤澜刚说完,在旁边主持会议的老舍就点头赞同,马上应和:“咱们委员一人挂一个勾,不就得了,只要有兴趣,一人挂一个,就有可能真正出来几部著作。” 后来,北京作协依照林斤澜和老舍的点子执行,加强了对业余作者的培养,果然很快见出成效,培养出像夏红、孟广臣、李学鳌、韩忆萍、王恩宇等一批作家、诗人。还是以孟广臣为例,他先后出版了短篇小说集《王来运经商记》《在长城那边》《三个属羊的男人》,还有故事集《长城脚下的传说》《八达岭史话》《八达岭景物故事》。到1980年,他又成为北京作家协会的一名正式作家,算是为北京热爱文学的业余作者争了光。 林斤澜为群众文学的发展和繁荣所做出的贡献,注定会在北京文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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