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共产党早期组织的基础,是五四时期的社团,这些社团是年轻人创建的,《红楼》一书就是写这些年轻人,写这些“青春之我”——我在写作的时候,经常想象他们年轻时的模样,其中包括邓中夏。 我特别想写好邓中夏。一是因为他是我们北大中文系的,现在中文系的办公楼里挂了很多先贤的照片,但其中却没有邓中夏,而我以为,他始终是在的。二是说起五四运动,从一九一八年五月新华门请愿到举办平民演讲团,从创办《国民杂志》到领导五四运动,邓中夏都是杰出的领袖,三是从留下的照片看,他非常帅,是那种非常干净、单纯的美,邓中夏这一辈子,与“油腻”二字不沾边,他永远年轻。 把《紅楼》书稿交给中国青年出版社,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邓中夏创办了《中国青年》杂志,他在那里发表了很多重要的文章,他是北大中文系的诗人啊,他的诗比胡适的好,但在如今的各种白话诗选本里几乎无一留存。 一九二0年五月,罗家伦、段锡朋、周炳琳等“五大臣”出国留学,其时,同为学生领袖的邓中夏也在留学名单里,但他淡然放弃了,那时,罗家伦、段锡朋说,我们不能总是破坏,现在要建设,中国真正被人看得起,就必须有自己的科学与学术,所以,我们要出国好好学习。而邓中夏则说,中国要被人看得起,首先得自己看得起自己的劳动者,中国的劳工不站起来,中国永远不能站起来。就这样,一部分学生领袖出国了,而邓中夏放弃出国,从此成为中国工人运动的领袖。 邓中夏毕生最厌恶做官,他父亲邓典谟是北洋政府的高官,后在国民政府做官,邓中夏大学毕业后,父亲给他在农商部找了职务,但他拒绝去。邓中夏放弃出国留学后,去长辛店举办工人夜校,那时他写过一首诗:东方吹来十月的风/ 唤起我们苦弟兄/ 无产阶级快起来/ 拿起铁锤去进攻// 红旗一举千里明/ 铁锤一举山河动/ 无产阶级快起来/ 冲破乌云天地红。解放后,编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总理说,把这首诗放到史诗里吧。但没有几个人知道这首诗是邓中夏写的。 作为中国工人运动的领袖,邓中夏领导了省港大罢工,大革命时代,整个广州乃至广东的工人纠察队都是他领导的,蒋介石那个时候很忌惮他,知道他很厉害,他能演讲,会作文,善于鼓动,关键是他手里有枪。一九二七年,上海“四一二”反革命事变,蒋介石汲取在广东的教训,首先就是下了上海工人纠察队从孙传芳手里夺来的枪,上海起义的成果,就这么丧失了。而武汉的左派,包括汪精卫等人,一看共产党已经没有了枪,没了实力,就立即变成右派。 虽然诗人往往富于理想主义,但邓中夏知道政治归根到底是实力。大革命失败之后,是邓中夏率先提议举行南昌起义,因为他知道,理想再高远,也要脚踏实地——枪一丢,再如何侈谈革命都没用了,靠写诗、演讲都没用,因为政治是靠实力说话的——这就是毛泽东后来反复指出的,须知政权是从枪杆子里取得的,枪是能够打死人的,在我们党的历史上,再也不能有“缴枪”这种事。 然后,邓中夏去上海大学担任总务长,实际上是上海大学的校长,为共产党办了一所大学。他把瞿秋白、茅盾等人请去上课,自己也上课,丁玲等人就是被上海大学吸引去的。可以说,邓中夏主持上海大学时期,上海大学的社会科学是最好的,蔡元培创造了新文科,而邓中夏在上海大学创办了中国的社会科学教学教育体系。 邓中夏学问极好,不在瞿秋白之下。那时,他在《中国青年》杂志写文章,把“五四”以来的思潮,划分为“封建主义”“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或者“保守的”“自由的”和“进步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余英时先生把五四思潮划分为“保守主义”“自由主义”和“激进主义”,海内外皆以为此乃余先生了不起的发明,其实,这不过是落了几十年前邓中夏文章的窠臼。 邓中夏被从莫斯科驱逐回国后去了湘鄂西根据地,担任红二军团政委。王明回国后,立即撤了他的职,派夏曦去湘鄂西。夏曦到任后,让邓中夏反省,立即进行肃反,几乎把洪湖根据地的党员都杀光了。 邓中夏在洪湖奉命检查自己的所谓错误的时候,用一个旧式的账簿,凭记忆写出一本《中国共产党史稿》,交给郑绍文保存,说总有一天可以出版的。但一九三二年八月国民党进攻洪湖根据地时,郑绍文失掉了全部行李,其中包括这部党史。邓中夏牺牲前,在南京监狱遇到难友郑绍文,得知稿子丢失,遂叹息说:“再也没有机会写这样的东西了。”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末,邓中夏化名回到上海,但因为王明掌权了,所以他没有工作,没有收入,连吃饭的钱都没有,生活只靠妻子李惠馨在日本纱厂做工的每月七块钱收入,而房租就要三块钱。 一九三三年,邓中夏在上海法租界被捕,受尽了酷刑。五月十五日晚,国民党中央委员方治来看他,说:你是共产党的老前辈,却被莫斯科回来的那几个小流氓欺负出卖到这样,我们都为你抱不平。你觉得,在莫斯科派来的这些小流氓统治下,中共还会有什么前途吗?你这样的了不起的学者,这样有思想的政治家,何必与他们为伍呢?邓中夏回答:我要问问你,一个害杨梅大疮到第三期已经无可救药的人,是否有权利去讥笑那些偶感伤风咳嗽的人?我们共产党人不掩盖自己的错误,我们的工作是为中国的劳苦大众谋解放,谋平等,你们站在劳动大众的对立面上,你们连人心都没有,有什么资格来可怜我! 这是很著名的对话。邓中夏牺牲之前,郑绍文对邓中夏说,牢房里的同志们要我向你提个要求,想请你给我们讲一次党课,讲一次党史。 邓中夏说,党史?我在洪湖写过一本,可惜在战斗中丢失了,好,凭着记忆,就讲一讲,听的人可以扩大些,非党积极分子也可以参加。 杀邓中夏,是蒋介石的手令,蒋介石认为,一方面,邓中夏出身官宦,却脑子进水,要为工农要平等;另一方面,他人长得太帅,煽动能力太大,天生是当明星当领袖的材料。用今天的话来说,邓中夏是卡里斯马型人物,无产阶级革命能闹起来,全凭这样的人物。 蔡元培与蒋介石有个共同的朋友是张静江。蔡元培第一次辞去民国教育总长职务后,带着一家老小去了法国,他在法国结识了三个朋友:张静江、李石曾、汪精卫。他们四人当时受商务印书馆之托,在法国创办《学风》杂志,出版“学风丛书”,打算以此掀起新文化运动,这三位朋友,对蔡元培影响很大。 邓中夏曾经写文章批驳张静江,因此,蔡元培也对邓中夏不满,张静江更以为,邓中夏这种“好人家的儿郎”竟然去替工人说话,做工人领袖,这是新文化运动走了歪路的结果。一九二六年国民党二届二中全会,提出清党,张静江被蒋介石拱出来,担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蒋介石那时需要靠上英、美、日,他與汪精卫、黄郛、张继、宋子文的关系就是互相利用,而蔡元培和张静江则是书生意气,自己兴高采烈当了蒋介石的枪。 然而,国民党政权败亡之前,在卖了自己又帮蒋介石输光了本钱之后,作为蒋介石金主的张静江终于愤慨地说:国民党之失败,是败在本党同僚、利益集团手上,因为扶助农工,不仅是共产党的政治主张,也是孙中山的主张,是一切现代革命者共同的主张,为什么?因为不解决土地问题,即不能激发广大农民的革命热情。如果不解决土地私有化问题,就不能为工业化发展创造劳动力的条件;如果不解决工人的收入问题,中国的工业就不能发展。总之,不回应工农的诉求,一个无论怎样标榜革命的党,早晚要亡党。国民党果然失败了,因为国民党是站在地主资本家的立场上,帮助他们压迫、剥削中国大多数的工农,国民党的失败在于本党同僚,即国民党内部所谓的乡绅资本家代言人、代理人。 话说得真好。其实,如果翻翻蒋介石、汪精卫、张静江这些人曾经说过的话,他们当年嘴上鼓吹革命,号称代表工农,那真是天花乱坠,他们曾经高呼的那些肉麻吹捧革命乃至马列主义的口号,是邓中夏这种人说不出来的。 而邓中夏天上有知,听到张静江们的这番翻悔,估计要笑出声来。 邓中夏出身于统治阶级,官宦人家,但他放弃出国留学。他参加创立共产党,他为劳动人民求平等,乃是发自初心,发自本心、自心,因此,不但他父亲无法劝阻他,世界上千难万险也不能阻挡他,王明、蒋介石更不能阻挡他。初心、自心、本心、自我、自由——在邓中夏那里是高度统一的。 究竟什么是初心?初心就是本心,就是发自本心,《华严经》说不忘初心,就是说一切要发自本心,发自自心、自性。 六祖慧能临行前讲的话,谈到了初心、自心、佛心与众生的关系,在我看来,用来说邓中夏这些“青春之我”,用来解释李大钊的“青春之我”,也是恰当的: 汝等谛听,后代迷人,若识众生,即是佛性,若不识众生,万劫觅佛难逢。欲求见佛,但识众生,只为众生觅佛,非是佛迷众生,自性若悟,众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众生,自性平等,众生是佛,自性邪险,佛是众生。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无佛心,何处求真佛? 毛泽东也是这样的人,他也有一个青春之我。看他的词:“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他八十二岁的时候说:“人对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故乡,过去的朋侣,感情总是很深的,很难忘记的,到老年更容易回忆、怀念这些。”可见,虽到了生命末期,身处那个特别的时代,老人家依然壮怀激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