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春末,应友人蒋志明邀请,往上海金山区亭林镇他老家一访,他带我去的第一个点是顾野王的读书堆。 一 顾野王(519年—580年),南北朝梁陈间著名的地理学家、文字学家、史学家。其实,他老家在苏州吴江。自秦至唐以前,亭林都属海盐县,任过海盐县监的顾野王,晚年随着顾氏先祖的脚步,到先祖的亭林祖宅定居。近有土山,顾野王曾在彼处读书,后人遂称其为读书堆。 顾野王居住亭林而被称为“顾亭林”,亭林也因顾野王的居住与读书、写作,成了江南名镇。王安石曾有《次韵唐彦猷华亭十咏其一顾林亭》一诗,记录下彼时真实的亭林:“寥寥湖上亭,不见野王居。平林岂旧物,岁晚空扶疏。自古圣贤人,邑国皆丘墟。不朽在明德,千秋想其余。” 亭林有湖有山,今时今日,虽然顾野王的房子没有了,但顾野王的品德、他所创造的文化精神一直指引着后人。明清两代的《松江府志》记载,读书堆在亭林的宝云寺后,“高数丈,横亘数十亩,林樾苍然”。我们沿着读书堆外围墙下的路,绕着圈来观察,眼前的读书堆,高度、宽度、景色皆符合府志的描写,特别是那些树木,樟树、柏树、水杉,绿叶高荫,与低处的海棠、女贞、红叶石楠,还有麦冬及杂草,几堵断砖墙,都相映成景。山上有亭隐约,“那一定是顾野王读书坐过的”,我笑着和志明兄说。 再转到宝云寺。宝云寺始建于唐大中十三年(859年),原址在亭林镇西北,晋时遭水淹,南迁于顾野王居住地。宋代《云间志》载:寺成,有二僧梦见顾野王,顾对和尚说,此吾之故宅,今你们造佛立寺,也请立一尊我的像吧,我会保护此寺的。所以,宝云寺内一直立有顾野王的伽蓝像。清咸丰年间,宝云寺毁于战火。在路右的一幢房子边上,志明兄指着几截高高的残石对我说,这是宝云寺的旗杆石,当年宝云寺的山门应该在这里。 宝云寺最有名的,为元代宝云寺整修时赵孟頫所书《松江宝云寺记》,又称“松雪碑”“子昂碑”。碑文共953字,记述宝云寺重修事宜,可惜碑已被毁,只剩碑座、碑帽、极少量碑文残块存于金山区博物馆。对此,我虽有叹息,但也知文物被时间淹没乃是时间的法则,任何事物皆逃不过,唯有先贤创造的文化精神才会永流传。 二 读书堆的左侧,是顾公广场。 顾野王的正面铜雕像高立,宽袍长袖,右手下指尖搭着一叠书,左手握着一本摊开的书卷,目视前方。雕像迎着正午的阳光,发出柔和的光。广场后方及左侧,是一些赞美顾野王的诗词书法碑。广场不大,但精致,一个著名学者读书的地方,一处让后代读书人景仰的精神高地,广场与读书堆的气质很吻合。 在顾野王纪念馆,我们看顾野王的主要成就——《舆地志》《玉篇》。 顾野王在亭林著书立说,留下了全国性地理总志《舆地志》,既详考山川古迹之典故,又注明其文献出处,被誉为“集汉魏以来240家地理大成”,与《汉书·地理志》一样,皆为中国古代开地学体例的重要巨著。据史料载,一直到北宋,《舆地志》仍是重要的方志佳作,后渐渐散佚,至清代,学者王谟才从《太平御览》等书中辑出散佚的《舆地志》一卷,约300余条。志明兄手指读书堆方向,加重语气和我说,顾野王30卷《舆地志》厚重博大,差不多用了20年时间写成,而写作地点就在读书堆! 《玉篇》是按部首编排的大字典。此典编撰于南朝梁大同九年(543年),彼时,顾野王是梁朝的黄门侍郎兼太学博士。《玉篇》共收16917字,与400年前许慎的《说文解字》相比,《玉篇》多了7000多字,两书的用途不完全相同,故而价值也不一样。据顾野王自序中说的意思,他是想综合众多的字书,辨别形体意义上的异同,网罗训释,以成一家之言。 三 《亭林镇志》中有关于元代文学家杨维桢、陶宗仪等的介绍。陶宗仪条下有这么几句:“元末兵乱,避乱隐居亭林(后陶宅为同善堂,今为复兴东路106号古松园),家境清寒,以教授自给。陶与杨维桢比邻而居,切磋诗文,交往甚密”。而我在网上淘到一本1986年版上海市松江县地方史志编纂委员会编的内部杂志《松江风物》,杂志说陶宗仪初居亭林的时间应该在1340年前后。我相信这个时间,因为这个时候,陶父在此任职,陶宗仪极有可能跟着居住于此,不过,还不算隐居。 从《亭林镇志》上可知,陶家老宅,就是今天的古松园,顾野王的后裔清代举人顾澜曾在此建造同善堂。这就是说,陶宗仪隐居南村,还是后来的事,先前是住在他自己的家里,亭林离南村也就几十里,陶父在州政府任职,完全有可能买地建房。 元末明初,松江一带,因为杨维桢、陶宗仪等名流,文学风气开始浓厚。《吕巷文脉》一书就这么认为:元末,浙西出现了一批地方豪富,崇尚儒雅,延师训子,居住在松江府华亭县吕巷的“璜溪吕氏”即是其中一个代表。吕氏家族中,有“淞上田文”之称的吕良佐,曾以重金聘请杨维桢等私塾教授,并出资举办“应奎文会”,以振兴日益颓废的文风。而明朝松江人何良俊的笔记《四友斋丛说》卷一六《史》中有如此佐证:“吾松不但文物之盛,可与苏州府并称,富繁也不减苏。胜国(元)时,吕巷吕璜溪家,祥张有张家,干巷有侯家。吕璜溪,即开应奎文会者是也,走金帛聘四方能诗之士,请杨维桢为主考,试毕,铁崖第甲乙。一时文士毕至,倾动三吴。” “应奎文会”中的“奎”,是二十八星宿之一的奎星,主文章、文字、文运。这样高水准的征文大赛,就在吕良佐家里进行,一时吸引全国众多名家参与,收到700余篇文章,杨维桢是主评委,评出40余篇优秀作品。吕巷就在亭林的边上,这样的活动,陶宗仪肯定喜欢。而因为共同的志向和爱好,杨维桢和陶宗仪经常在一起聚会,合情合理。于是,在杨维桢60岁生日的时候,大家酒足饭饱后,在陶家院子里栽罗汉松纪念,寓意长寿、坚贞。 这棵罗汉松,现在已是上海市的古树名木,它就在古松园内。 古松园1986年建成开放,占地面积525平方米,内有曲廊、望松亭、松风草堂、假山,而主角自然是古树罗汉松了。这罗汉松因杨维桢的号又叫铁崖松。 我们围着罗汉松转了几圈,杨维桢的仙风道骨形象不断在我们的想象中浮现。这棵松树虽经600多年的风霜雨雪,只剩半株树干,但依然挺拔,它以四季的郁郁葱葱,证明着自己和杨维桢一样,活力蓬勃。 四 从亭林出发,40分钟车程,就到了浙江平湖市新埭镇泖口古镇。这里与亭林一样,原来都属秦汉时的海盐县管理,顾野王曾在这里教书读书,这里干脆就叫顾书堵。“水月湾西一径深,旧来书堵杳难寻”(张世昌《题顾野王读书处》),只是水月湾的水波依旧平静而缓流,但顾书堵同样只留在诗文中了。 我们在水月湾前看景,此湾为多条河流汇集而成,水面宽阔,水波微动,明月皓白时,水光接天。这些水,最终会流入黄浦江,再汇入东海。读书堆在亭林的小山上,顾书堵在泖口的水边,顾野王读书,也真会选地方。 顾野王有不少学生,其中同乡陆士季就是优秀者。陆士季随老师学习时间长达20多年,他后裔中的一支就选择泖口居住,除唐朝的宰相陆贽外,比较有名的当数清初著名理学家陆陇其。陆陇其字稼书,因其极廉洁自律,被人们誉为天下第一清官。此前,友人詹政伟已帮我寻到一整套十三册的《陆陇其文集》,来泖口前,我对陆稼书已有一些认识,特别感兴趣的是他编著的《战国策去毒》,这书读得刁钻。此次到泖口,主要是看陆家的“三鱼堂”。 “三鱼堂”来自陆稼书先祖陆溥运粮途中发生的一个故事。陆溥从上海县丞调任江西丰城任职,某天深夜,行船至鄱阳湖时,忽风雨大作,船底触礁后不断进水。危急之下,陆溥向上苍跪着祈祷:“舟中若有一钱非法,愿葬江鱼腹。”说也奇怪,头刚叩完,船漏即止。安全到达丰城后,清舱时,船工发现,有三条鱼咬着水草堵住了船底的破洞口。鱼是常见的昂刺鱼,头扁平,嘴阔尖,皮色花黄,鱼头两侧还有一对尖刺。虽是巧合,但陆溥感念这三条鱼的相救,陆家从此不吃昂刺鱼,陆溥还将自己的堂号命名为“三鱼堂”,其子移居泖口后,仍以“三鱼堂”为名。陆稼书是陆溥的七世孙,不仅堂号仍用,且他将自己的不少著作都冠之以此名,比如《三鱼堂文集》《三鱼堂日记》《三鱼堂剩言》等。 陆稼书纪念馆,中堂“三鱼堂”两边挂着一副对联:“有官贫过无官日,去任荣于到任时”,难怪他会成为著名廉吏,不仅有家风传承,更有十分清醒的自省与自律。这对联如警世大钟,不断撞击着人们的内心。 读书堆、顾书堵,以及杨维桢、陶宗仪、陆稼书们的成就,皆离不开读书。作为一个写作者来说,我想得最多的,自然就是“行”与“读”,这两字无边无涯。《舆地志》指引着读书的方向,《玉篇》检验着读书的功效,师古而不袭古,笔下光景就可以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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