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热映的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为唐诗又带了一波新流量。影片主角高适、李白之所以如此有人气,和他们诗作的广泛传播是分不开的。 今天的诗人可以在报纸、杂志、新媒体上刊登作品,在唐宋时期,李白、高适和苏东坡们又是如何发表自己的大作呢?其实,唐宋也有诗刊、诗报,只不过不是现在的样子,而是遍布全国的亭台楼阁、驿站馆舍、僧寺道观的墙壁。 在这些墙壁上,不仅留下了千古传诵的诗歌,还有诗歌背后的逸闻趣事。 诗人争相题诗壁上 唐宋是诗词的鼎盛时期,上至帝王将相、文人墨客,下至市井百姓、贩夫走卒,无不视吟诗诵词为风雅。仅《全唐诗》收录的诗人就有22000多位,诗作48900余首;《全宋词》收录的词人也有1330多位,词作约20000首。诗人词人这么多,诗歌公开发表的需求也水涨船高。这时候,公共场所的墙壁,就很自然地承担起了“诗刊”的功能。诗人们在这里题写(发表)诗作,往来的旅人们驻足观摩,俨然是一处处“公共阅报栏”。尤其是交通辐辏、人员往来众多的地方,更是诗人们争相投稿的地方。 在墙壁上发表诗作,唐宋时期盛极一时。诗人刘禹锡任夔州刺史时,辖境内的秭归县有个神女祠,来往的游客众多,诗人们纷纷在墙壁上题诗,几年间达到了一千多首;唐代的范摅(shū)记录了“三乡之咏”:在三乡驿这个地方,有一位女子在墙壁上题写了一首感叹自己曲折身世的诗,从此路过的文人雅士也纷纷题诗相和,数量多得“不能遍录”。当时,参与题诗的人群很广泛,不仅有一般的诗人,甚至连帝王也不能免俗,唐玄宗就曾在三乡驿楼上留下了《望女几山》诗。 墙壁的空间,就像杂志的版面,总有填满的时候。为了给诗人们更多的创作空间,当时还发明了“诗板”,或称“诗牌”。一块诗板,就是一块平整的木板,将诗句题写或刻写在上面,然后挂于墙壁或栋梁上。诗板的流行始于唐代,胡震亨在《唐音癸签》有这样的记载:“或问:‘诗板始何时?’余曰:‘名贤题咏,人爱重,为设板。如(唐代)道林寺宋杜两公诗,初只题壁,后却易为板是也。’”当时很多寺庙道观、风景名胜内,都摆有诗板,供游客题诗。如果做个类比,墙壁相当于报纸杂志的正页,而诗板就是附页,可以根据需要扩版。 《长安三万里》重点呈现的《黄鹤楼》一诗,在唐代时,这首诗就是以“诗板”的形式发表在黄鹤楼上。“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崔颢的这首诗自写出来后就被刻写在诗板上,悬挂在黄鹤楼上,供游客欣赏,以至于有“唐人七言律诗第一”的美誉。李白读到这首诗后,也深为震撼——“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连自恃有才的李白,也不敢在同一个“版面”上发表续貂之作。李白只好顺江而下,在南京的凤凰台上题写了《登金陵凤凰台》,与崔颢遥相呼应。 不只是风景名胜,乡野僻静之地,也有诗板悬挂,诗歌已经成为唐宋人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宋代诗人刘克庄的《后村诗话》里,有“清泉诗板”的故事:信州一处道路旁,有清泉一湾,泉水丰沛,灌溉了周围大片土地。泉边曾立有诗板一面,写着“炎炎亭午暑如焚,恰恨都无一点云。六月骑驴来到此,几乎渴杀老参军”的诗句,相传是宋初隐士潘逍遥所作,这首随性的诗,看上去也符合他的性格。 李白被邀题诗还有“稿费” 唐宋人写诗的热情很高,公共场所的墙壁“版面”资源慢慢不够用了。很多诗坛新秀,在“投稿”之后,心情非常忐忑,盼望自己的诗作能有幸被选中,制成诗板悬挂起来。南宋绍熙年间,有个叫周端臣的诗人,访问西湖附近的龙井时,拜谒三贤像,阅读旧碑,感慨之余写了一首长诗。正好山寺的主人请他喝茶,周端臣就把写在纸上的诗恭恭敬敬地留给了他,希望“他日能为我揭诗板于壁间,使示来者”。也就是说,他希望主人能把他的诗刻在诗板上,挂在山寺墙壁,来游玩的人吟诵传抄,自己可借此博得文名。 没有名气的诗人还会被“拒稿”。宋代诗人强至记录了亲身经历的一件事:在渭南以西二十里,有一座叫梁田的佛寺。强至有一天造访这里,寺庙的负责人名叫守遂,带领他登上阁楼参观。强至看了很久,有些感想,提出要在墙壁上题一首诗。没想到守遂急忙劝阻:“不是我不让你题,实在是这里的地方官有命令,一般人不允许在墙壁上题诗。” 强至听了很受伤,他转眼一看,旁边不是就有韩缜(当时的高官)题写的诗板吗,墨迹还很新鲜呢。守遂看他疑惑,就说:“没错,韩缜大人的确到过这里,这诗板是地方官请他题写的。”强至深感人情的冷暖,写了一首七言律诗,感叹道:“濡毫忽听山僧语,题柱须防县令嗔。只道衣冠专世态,炎凉也属不毛人。” 著名的诗人就不一样了,“编辑”们会主动约稿。冯贽在《云仙杂记》中记载了李白被约稿的故事:一天,李白到长安附近的慈恩寺游玩,寺庙的僧人将他作为上宾热情招待。休息的时候,僧人捧出了用吴胶粉刷过的精致水松诗板,请他题新诗一首。 另一位唐朝诗人郑仁表,在当时有些名气,但恃才傲物,认为“天瑞有五色云,人瑞有郑仁表”。有一次,他在旅行中途经沧浪峡,在驿路的长亭休息。亭吏知道他的文名,就像现在的追星族索要签名一样,也拿了一块诗板,请求郑仁表题诗。郑仁表拗不过“地头蛇”,只好勉为其难写了一首,不忘揶揄一把亭吏:“分陕东西路正长,行人名利火燃汤。路傍著榜沧浪峡,真是将闲搅撩忙。”意思是说自己长途奔波劳累,正想休息一下,你干嘛来打扰我? 名人题诗还有稿费。李白为慈恩寺题诗之后,僧人就赠送了“玄沙钵、绿英梅、檀香笔、格兰缣、紫琼霜”等看上去很名贵的礼物,作为诗仙的“润笔费”。可惜的是,慈恩寺付了高额稿费得到的这首诗,最后没有流传下来。 题壁诗可长期“置顶” 唐宋时期的墙壁和诗板,具备报纸杂志的功能,同时还具备如今“新媒体”才有的功能: 一是重要的诗词作为“头条”,可以长期“置顶”。报纸杂志的头条,仅这一期有效。但名人的重要诗作,在唐宋时,却会长期“置顶”保留。长沙岳麓书院旁有座道林寺,寺内有个“四绝堂”,四壁分悬着杜甫、宋之问、沈传师、裴休四位大家的诗作。唐僖宗乾符(874-879)年间,袁浩建四绝堂于寺中,几十年后,诗人齐己访问这里时,仍可凭吊这四块诗牌,并且留下了“宋杜诗题在,风骚到此真。独来终日看,一为拂秋尘”的感怀诗句。 南宋学者黄震,记录了这样一件事:1269年冬,他和朋友同登三峰楼,在楼上看到了诗人李光138年前题写的《三峰楼诗》诗板,这么多年过去了,不少字迹已经漫漶不可辨别。为了保留前人诗迹,黄震立刻找人照原样刻了新诗板,并与旧诗板并排悬挂在楼上,算是“重新置顶”了。 二是“粉丝们”还可以留言跟帖。王安石游览开封的西太一宫时,在墙壁上题写了《题西太一宫壁二首》。后来,苏东坡祭祀西太一宫,见到了王安石的旧作,有感而作《西太一见王荆公旧诗,偶次其韵二首》,随同苏东坡的黄庭坚也写下了《次韵王荆公题西太一宫壁二首》。这和现在的网络跟帖是一样的。 三是已经发表的诗作,可以“撤回”。成书于唐末五代的《唐摭言》记载:“李建州,尝游明州磁溪县西湖题诗。后黎卿为明州牧,李时为都官员外,托与打诗板,附行纲军将入京。”说的是李建州曾在明州做官,回京后,觉得自己之前题写的诗板仍悬挂在磁溪县西湖畔,有些不妥。于是委托他的朋友,将诗板拆下,捎回京中。 李建州可以反悔,名气更大的公众人物王安石则没法“撤回”。他青年时曾作《题金陵此君亭》诗,有“谁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才老更刚”的诗句,别人都认为写得很好,但他自己觉得是少年幼稚之作,还有可修改之处。晚年,他和弟弟王安国在“此君亭”闲坐,抬头又看到了自己的那面诗板,不禁对安国说:“少时作此,题榜一传,不可追改,大抵少年题诗,可以为戒。” 米芾痴迷书法“偷”诗板 由于墙壁和诗板的不可复制,它还具备极高的收藏价值。特别是名家手写的,兼有文学、书法的双重价值,难免被一些人惦记,其中甚至包括米芾这样的大家。《铁围山丛谈》记述,唐代诗人沈传师曾在长沙道林寺题有《道林诗》诗板,字大如手掌,写得非常好。米芾发迹前,乘船路过此地,慕名向寺僧借来沈传师的诗板墨宝,看后爱不释手。一天晚上,他竟趁人不备,把诗板抱上船溜走了。当地官府赶紧派人快步追赶,好不容易才把诗板从米芾处追了回来。 如果说米芾是出于对书法的痴迷才“偷”诗板,那么罗大经《鹤林玉露》中的“苏东坡题诗被偷案”,就纯粹是为谋财了。苏东坡北归,路过韶州月华寺,正遇到寺庙建法堂,僧人请求他题诗悬于房梁。苏东坡欣然提笔,写下了“天子万年,永作神主。敛时五福,数锡庶民。地狱天宫,同为净土。有性无性,齐成佛道”的诗句,这个消息不翼而飞,附近的盗贼也知道了,一天晚上他们联手偷走了右梁上的题字。 此外,唐宋人还相信,诗歌一旦正式发表,就有了神秘的力量。《古今诗话》里说,刘山甫在北归途中,将舟停靠在洞庭湖,登岸后发现有座北方毗沙门天王庙祠。他前去拜谒,发现庙宇已经破败不堪,于是在诗板上题了“坏墙风雨几经春,草色盈庭一座尘。自是神通无感应,盛衰何得却由人”。这天晚上,他梦到一个神仙责怪他说:“我,是南岳神,你为什么题诗侮辱我!”接着湖上风波大作,几乎把刘山甫的船掀翻。刘山甫醒来,猜想可能是诗牌“不敬”惹的祸,赶紧撤去。这样的故事今天看来荒诞,但正是喜爱诗歌的唐宋人所津津乐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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