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男一女两铜人 李长吉《金铜仙人辞汉歌并序》 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读罢,想起美学家曾言:“想象,仅是平常的材料之不平常的新综合。”试以此刃,作庖丁解牛。 所谓“平常的材料”者,当为该诗题目“金铜仙人辞汉歌”之“金铜仙人”以及“忆君清泪如铅水”之“清泪”。“金铜仙人”就是以铜铸成的仙人模样的人,亦即现下的公园、街头随处可见的石雕铜铸,当然是“平常”的了。“清泪”就是痛哭流泪的泪,谁没哭过,更是“平常”了。就是这两个“平常”集到一起以“综合”,立即“不平常”了。试想一个铜人竟然流出眼泪来了,能不令人吃惊,能不启人以思?本是不可能流泪的铜人竟也流出了眼泪,足见其哀之深。故国之思,离散之悲,尽在其中矣。“平常的材料”怎可小觑,得之矣,小泥鳅也可翻出大浪来。 从而又想起这金铜仙人还有个洋妹妹,就是十九世纪法国作家梅里美的短篇小说《伊勒的维纳斯像》中的维纳斯。在这儿的“平常的材料”者,一为“维纳斯”,一为“手指头”。“维纳斯”也是以铜铸成的女仙人样的人,亦类同于现下公园、街头的石雕铜铸,司空见惯,平常得很。“手指头”更是人人皆有,伸掌可睹,可这两个“平常”一旦综合在一起,可就“不平常”了。试想一个铜人,为了占有一枚订婚钻戒,本是伸直着的手指,忽然弯曲了起来。手指只此一弯,美女维纳斯竟美得邪恶、美得可怖了。 莫非铜人和有血有肉的活人一样,也有贤愚正邪之分乎? 诗与薛蟠风马牛 齐白石曾补画一扇,见《白石诗草》: 厂肆有持扇面求补画者,先已画桂花者陈半丁。画芙蓉者无款识,不知为何人,其笔墨与陈殊径庭。余补一蜂,并题: 芬芳丹桂神仙种, 娇媚芙蓉奴婢姿。 蜂蝶也知香色好, 偏能飞向澹黄枝。 白石老人为已经画了花卉的扇面补了一只小蜜蜂。为何补一小蜜蜂,个中大有皮里阳秋。评画,总要议论,总要写成文章,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齐翁别出心裁,不用文字,只用画笔,只用一只小蜜蜂。 试看其诗,表面上似是议论花的品种色香,实则品评两位花卉画家的笔墨高低。补画者三缄其口,只画了个小蜜蜂。小蜜蜂果然“也知香色好”,立即“飞向澹黄枝”——冲向桂花去了,或曰冲向描绘桂花的笔墨去了。你看评得多干脆,多逗趣,多形象。 由此扇面的诗和画的此呼彼应相辅相成,想及“薛蟠体”。《湘绮楼日记》:“齐璜拜门,以文为贽。文尚成章,诗则似‘薛蟠体’。”《湘绮楼日记》的湘绮,即王闿运,是齐白石的老师,齐以文、诗为贽见礼,“薛蟠体”由是而得。 将唐寅睹成庚黄的薛蟠怎会作诗,何以有了“薛蟠体”?倒是他的侍妾香菱跟林黛玉学过诗,按时下的说法是诗歌业余爱好者,热了一阵子,也就无声无息了。如若勉强把薛蟠和诗、文、曲拉扯到一起,仅有的一例,就是薛蟠在酒席桌上曾说过的带有“女儿”的悲、愁、喜、乐四个字了。本是逗弄呆子玩儿哩,不料想呆子没了词儿,呆性大发了。 究其原委,且看原文: 宝玉笑道:“听我说罢:这么滥饮,易醉而无味。我先喝一大海,发一个新令,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给人斟酒。”冯紫英、蒋玉函等都道:“有理,有理。”宝玉拿起海来,一气饮尽,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个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个字的原故。”……听宝玉说道:“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有了这打头的“女儿悲”,才有了薛蟠的随声应和的“女儿乐”。没有前者,哪来后者,后者为前者所诱发,既是诱发,两者间必当有其共通的不变之义,否则怎能解释“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为什么“守空闺”就会引起“女儿悲”,知乎知乎,“空闺”者,没有男人也。 薛蟠竟连阿Q都不如,阿Q还知道转个弯儿说“我和你困觉”哩,口无遮拦的呆子,一句话给抖搂了个底朝天,于是人们大喊“该死,该死”。 胡适《齐白石年谱》有一按语: 王闿运说白石的诗‘似薛蟠体’,这句话颇近于刻薄。但白石终身敬礼湘绮老人,到老不衰。白石虽然拜在湘绮门下,但他的性情与身世都使他学不会王湘绮那一套假古董,所以白石的诗与文都没有中他的毒。 总是有招儿 对付秽语脏字,洁本《金瓶梅》是□□□□,眼不见为净。可是眼不见了,心里未必不胡乱猜想,因人不同而想也各异。也有改为×的,比如“×娘”“狗×的”,虽然用“×”把脏字给盖上了,仍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想起这些,缘于看了华君武的一幅漫画。 漫画名为“斗鸡图”。题材并不新颖,是对斗气骂街满嘴脏话的不文明现象的批评。已有漫画画过。画中的既是人又像鸡的“华家样”的造型固然令人忍俊不禁,尤其引起我的兴趣的是颠倒错杂的“妈、娘、姥、奶、姐、妹”等字样,正是这些字样引起我说了上面的那些话。 艺术之于生活,既要如实地反映,又不能机械地照搬,当然更不能回避。比如脏话脏字,既要如实反映,就须将其“示众”,如原样照搬,又无异于将其重复一遍,再次污人耳目,缘于此,在文学类的文字图书中才有了□□□□与×。以前我看到过的别的漫画作者的画幅中的“×娘”字样,显然是从文字书籍中照搬来的。□□□□与×用于文字书籍已是约定俗成,可用到画幅中作为“形象”,就有点不伦不类了。 再看华君武的漫画中的颠倒错杂的“妈、娘、姥、奶、姐、妹”,乍一瞅,似是成群乱飞的苍蝇,再一看,则是颠来倒去的字样。下面是两个好斗如鸡的人,于是恍然而悟,这字样竟是这两人骂出来的脏话。 “×娘”“狗×的”,仅是表一点概念,是语言。漫画是视觉艺术,依靠的是形象。华君武的办法是抹去其“×”,将“妈、娘、姥、奶、姐、妹”字样颠倒错杂成乱飞的苍蝇之状的“形象”,以示其“脏”。 抹去其“×”,容易得很,只是举手之劳。可别人就是没有想到过去抹,独独华君武想到了。 华君武的漫画较之别人的漫画,总是高出那么一点点,也仅是那么一点点,似乎一蹴而就,且不妨试试看,保准是蹴而不就,“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可又奈何!别人的漫画好,好得有法说,华君武的漫画好,好得没法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