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一生中有许多学生,但罗尔纲是其中十分特别的一位。 1930年,罗尔纲从胡适任校长的中国公学毕业之后,便到胡适家帮助做整理其父亲遗稿的工作,同时兼作胡适儿子的家庭教师。罗尔纲的工作不取一点酬金,罗的父亲也十分仰慕胡适,儿子虽没有报酬,他并不在意,还常常表示感激。 由于这样诚挚的仰慕和亲近的交往,胡适对罗尔纲,也就有了超出一般师生的关爱。这种关爱,表现在学术上,就是比对其他人更加严格。 在胡适家驻学及以后的几年时间里,罗尔纲一直谨遵胡适“不苟且”的师训,虽撰文不多,但打下了扎实的功底。1935年左右,他的妻儿来到北平。罗当时在北京大学考古室工作,名分上只是助理,收入颇为有限。为补助生活,他在不太长的时间里,写出了四十多万字的各类文章,但一多一快,一些文章就难免急就章。 1935年春,罗尔纲在《大公报》“图书副刊”72期发表一篇书评:《聊斋文集的稿本及其价值》。其中有这样的判断: “说到《聊斋文集》的价值,就这部新编的二百十九篇本来看,其中只有《述刘氏行实》一文是一篇好文章……此外各篇都是无端而代人歌哭的文章,都不能算是文学作品。所以我们拿文学的眼光来批评《聊斋文集》,那是没有什么价值的。” 胡适读到这篇文章,立即将罗尔纲叫去,批评他说:聊斋《述刘氏行实》一文固然是好文章,但他的文集里好的文章还有不少哩,你概括地说都要不得,你的话太武断了。一个人的判断代表他的见解。判断的不易,正如考证不易下结论一样。做文章要站得住。如何才站得住?就是,不要有罅隙给人家推翻。 罗尔纲虽受到批评,但他是信服胡适的。回到家中,他立刻将胡适的话记在发表的那篇文章上面,作为教训保藏起来。 到了1936年夏天,罗尔纲在《中央日报》“史学”副刊,发表了一篇史论式短文:《清代士大夫好利风气的由来》。他认为,清代士大夫好利风气,来自清初朝廷的有意提倡:“清初,朝廷的提倡士大夫务利,其用意有两点:一、鉴于前明士大夫好名的流弊;二、企图以利禄消磨汉族士大夫的气节,使他们对故国的依恋改为对新朝的效顺。” 为了证实自己观点,他引用了清人管同的话:“今之风俗,弊在好谀而嗜利,故自公卿至庶人惟利是趋。”此外,他还引用了清代名人郭嵩焘的议论:“自汉唐迄今,政教人心,交相为胜,吾总其要曰名利。西汉务利,东汉务名;唐人务利,宋人务名;元人务利,明人务名。二者不偏废也,要各有其专胜……”最后罗尔纲收束:“士大夫到了‘惟利之趋’,到了‘倚势营私而终归不知耻’的地步,清廷豢养顺民走狗的目的固然达到,而政治贪污的风气也从此造成了。” 见到这篇文章后,胡适非常生气。他立即以严厉的口气给罗尔纲写了一封信,批评这种做学问思维方式的不当:“这种文章是做不得的。这个题目根本就不能成立。管同、郭嵩焘诸人可以随口乱道,他人是旧式文人,可以‘西汉务利,东汉务名;唐人务利,宋人务名’一类的胡说,我们做新式史学的人,切不可这样胡乱作概括论断。” 针对罗尔纲的证明,胡适驳斥道:“前人但见东汉有党锢清议等风气,就妄下断语以为东汉重气节。然卖官鬻爵之制,东汉何尝没有?‘铜臭’之故事,岂就忘之?”;他进一步指出: “名利之求,何代无之?后世无人作《货殖传》,然岂可就说后代无陶朱猗顿了吗?西汉无太学清议,唐与元亦无夫学党锢,然岂可谓西汉唐元之人不务名耶?要知杨继盛、高攀龙诸人固然是士大夫,严嵩、严世蕃、董其昌诸人以及那无数歌颂魏忠贤的人,独非‘士大夫’乎?” 由自己的举例,胡适还指出:“凡清议最激昂的时代,往往恰是政治最贪污的时代,我们不能说东林代表明代士大夫,而魏忠贤门下的无数干儿子孙子就不代表士大夫了。” 批评到最后,胡适又再次强调了自己对做学问的一贯主张:“我近年教人,只有一句话:‘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有一分证据只可说一分话。有三分证据,然后可说三分话。治史者可以作大胆的假设,然而决不可作无证据的概论也。” 这封信,语气颇激切,态度十分严厉,与一般想象中的胡适形象大不相同。罗尔纲大约也未见到胡适如此态度过,他便在反思之后,花了四个晚上时间,向胡适回了一封几十页的长信。除恳切表白感激外,还报告了自己一年来的工作生活情况。当时,罗尔纲准备研究清代军制,便在信里将此计划告知胡适,请他一并指导。 收到罗尔纲信时,胡适正入协和医院检查身体,他大约也感到对罗尔纲过于严厉了,便针对罗提出的计划,一天之内连续回了两封信:“尔纲:我那封短信竟使你写那么长的回信,我很不安。” 罗尔纲当时大量发表文章,胡适也能够体会其心情,便指导说:“我劝你挑选此项金石补订笔记之最工者陆续送给《国学季刊》发表,用真姓名。此项文字可以给你一个学术的地位,故应用真姓名。”后来有学者认为这段话包含了胡适自己的实际经验。因为胡适得以到北京大学教书,是因为蔡元培读到他的考证论文《诗三百篇言字解》的结果。 对于罗尔纲的写作计划,胡适再次重申自己的看法:“《研究清代军制计划》,我是外行,恐不配批评。但我读你的计划,微嫌它条理太好,系统太分明。此系统的中心是‘湘军以前,兵为国有;湘军以后,兵为将有。’凡治史学,一切太整齐的系统,都是形迹可疑的,因为人事从来不会如此容易被装进一个太整齐的系统去……至于湘军以前,是否‘兵为国有’,也须研讨,不可仅仅依据制度条文即下结论。” 胡适的见解,是与他谨严的科学方法训练,“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观点一致的。根据胡适的提示,罗尔纲后来写出《晚清兵为将有的起源》论文,受到海内外学者的很好评价。可罗尔纲仍以为这是“由于开步走时就给适之师纠正了步伐”的结果。 1935年底到1936年4月,罗尔纲以中学生为对象,写出一部《太平天国史纲》。书出版后,罗赶紧送一本给胡适。但遭到的,又是胡适的当面批评:“你写这部书,专表扬太平天国,中国近代史自经太平天国之乱,几十年来不曾恢复元气你却没有写。作历史学家不应有主观,须要把事实的真相全盘托出来,如果忽略了一边,那便是片面的记载了。这是不对的。你又说五四新文学运动,是受了太平天国提倡通俗文学的影响,我还不曾读过太平天国的白话文哩。” 胡适的一席话,令罗尔纲异常惭愧。他后来在文章中叙说:“太平天国之役,十九年长期大战,毁坏了多少文物,摧残了多少都市和农村,兵灾疫疠的浩劫,生民流离的悲惨,我都搜集有此类史料,我为什么在此书中不作详细的叙述呢?这便好像是有意地把那些残酷的事实掩蔽了。” 除去这样的描述缺陷外,令罗尔纲感愧的,还有胡适对他研究太平天国的成绩估价极高。1934年夏天,著名人物陈独秀被关进南京监狱。此时,他也想从事太平天国史迹研究。为陈独秀搜集资料的,是出版家汪原放。在书店购到几本有关研究著作后,汪原放将罗尔纲送到亚东图书馆,还未及出版的《太平天国广西起义史》稿本,也交给陈独秀。 读毕之后,陈独秀特别赏识罗尔纲的书稿,便打听罗是何方高人。汪原放告诉陈,罗尔纲正跟着胡适做学问。陈独秀便说:“请你对适之说,可以请罗先生来南京和我谈谈太平天国吗?”汪原放便写信将陈独秀的意思告诉胡适。 胡适接到信时,恰好亚东图书馆的编辑章希吕也在。胡适便笑着对章说:“仲甫(陈独秀)也要研究太平天国,他对原放说想让尔纲去南京和他谈谈。仲甫是有政治偏见的,他研究不得太平天国,还是让尔纲努力研究吧。”说这番话时,是当着罗尔纲的面,由此可见,胡适对罗尔纲的太平天国研究,寄予了多大的期望。 罗尔纲的这部《太平天国史纲》,得到了外界的颇高评价。《剑桥中国史》认为:“罗尔纲的《太平天国史纲》,现在仍是最好的一部概论性著作。” 从胡适对罗尔纲的几次批评来看,态度似乎激切,语言颇为严厉,透出的信息,却是非常的关心和诚挚。这一点,罗尔纲的感受是清楚的:“适之师教训我常常如此的严切。他的严切,不同夏日那样可怕,却好比煦煦的春阳一样有着一种使人启迪自新的生意,教人感动,教人奋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