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八旬的王亚蓉回忆起自己年轻时与沈从文一起工作的时光时,昨日仿佛在眼前:他给我们谈刺绣,说色彩,尤其讲到凤凰,声音越说越轻,右手食指轻轻点着,最后稍加重一点儿语气说一句湘西话“美极了”结束;吃饭的时候他常筷子夹一块排骨,举着时间长了忘记放进嘴里,又放回盘里,起身去拿书,我们忍不住提醒他:您先吃饭!先吃饭吧! 许多年后,王亚蓉已成为中国纺织考古的学术带头人,主持参与了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河北满城汉墓、北京老山汉墓、北京大葆台西汉墓、新疆民丰尼雅遗址、陕西法门寺唐塔地宫、江西海昏侯墓等二十余处考古现场的纺织品文物保护和清理工作,亲手复原了中山王刘胜的金缕玉衣,发掘出“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护臂。1974年到1988年间,王亚蓉担任沈从文先生的助手,参与沈先生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的整理、绘图和出版。王亚蓉忘不了她一生事业的引路人沈从文先生,也忘不了一生经历的影响新中国考古的重大现场,遂写作了《大国霓裳——沈从文和我们的纺织考古之路》一书,讲述为中国百年考古重要组成部分的纺织考古,在半个世纪以来所取得的辉煌成就;回顾了沈从文、王㐨、王亚蓉等人走过的艰辛考古之路;展现了第一代纺织考古人筚路蓝缕、不懈努力,发掘、保护、传承中华服饰文化的奋斗历程。 1964年,周恩来总理多次出访欧洲以及东南亚地区,经常被这些国家领导人邀请参观服饰博物馆等,他认为拥有五千年文明历史的中国也可以编写一部服饰图书作为馈赠国礼。时年六十二岁的沈从文接领了任务便开始埋头研究中国的古代服饰文化,之后十多年,几经波折,历尽坎坷,这本名为《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著作,终于在1981年出版。书一出版,外交部礼宾司便采购了一批豪华本,作为国礼赠送外宾。其实在这以前,沈从文已有十多年对古物研究的经验,他在北京故宫午门两侧朝房陈列室做文物讲解工作。那时,王亚蓉也与沈从文在北京东堂子胡同51号相识,开始帮助他完成书的绘图工作,走进了充实难忘的人生。 沈从文夫妇由王亚蓉陪伴在杭州 东堂子胡同51号的相遇 1973年,还是一名玩偶设计美工的王亚蓉百无聊赖地连续多日泡在北京图书馆柏林寺分馆查阅资料。那时图书馆门可罗雀,只有寥寥几人,书架旁一位清癯长者问她,姑娘你来查什么呀?原来这位长者是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教授杨纤如。杨老兴奋地对她说:我有个老朋友,有很多资料,如果你信得过我老头子,我带你去拜访他!王亚蓉边记电话边问:您能告诉我他是谁吗?杨老说:沈从文!王亚蓉学生时代就看过《边城》,非常喜欢,所以心里犯嘀咕:沈先生会见我吗?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在杨老引见下王亚蓉见到了沈从文,“握过先生的手,见过先生的面,只能用惊讶来表达我的感觉”——王亚蓉推开东堂子胡同那间没有光亮的房门,只见沈从文鼻口间还有未揩净的鼻血,写字台上亮着台灯,屋子只有十二三平方米,架子上是书,桌子上是书,地上也是书,连屋子中央占据显要位置的一张双人床上面也是书,四壁凡是能手够到的地方都贴满了图片和字条,简直就是一个拥挤的大书堆坊!王亚蓉心想,这可怎么睡觉和生活呀?但是眼前的沈先生又是如此开朗,脸上布满了灿烂微笑,她还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他会如此快乐地讲述着自己的工作……种种令王亚蓉顿觉遇到了奇人。 初次见面,沈从文给王亚蓉推荐了很多参考资料和图片,并指点她从中学习。后来,王亚蓉就常常向沈从文请教,也得知了沈先生改行考古后,面对新领域无所适从的心境。但沈从文似乎并不在乎这种逆境,认准的路就一直往前走,并乐在其中。王亚蓉在一次与沈从文一起工作时,沈先生问她,你能画这个吗?她虽是学绘画出身,但是有点不自信自己能画文物,但是沈先生鼓励她:试试吧!就这样,王亚蓉开始摹绘一个西汉错金银车马器上的六只狗熊,从此开启了追随沈从文先生的考古研究之路。 王亚蓉和首都博物馆的同事对老山汉墓出土的丝织品进行揭取 突然的探望让她再也不敢缺勤 上世纪七十年代,工作需要服从组织分配,不能随意调动,彼时的王亚蓉情况并不乐观,她一心想来给沈从文做助手,但原单位已经停薪留职,她忽然就变成了“悬空人物”。没工作的困难是难以想象的,但这一阶段也是她辅助沈从文先生工作进展快速的时期。为了留住人才,沈从文每月个人资助王亚蓉二十元钱,帮她解决生活问题。后来沈从文又找人帮忙将她调入社科院考古所。 王亚蓉记得1974年的一个夏天,天气闷热,酷暑中的她竟然发起高烧,迷迷糊糊地昏睡中听到沈从文先生说话的声音。爬起来一看,真是他老人家:“下午两点烈日当空,他脸红涨涨的,满头汗珠,右手还挎着个四川细竹篾编的篮子,笨拙的我光顾落泪,竟忘掉接过那沉甸甸的篮子。”原来是她病倒的这天没有到东堂子胡同去,沈先生猜她是生病了,就穿越北京东城、西城,跑到海淀来看她,篮子里有水果、维他命C和鱼肝油,沈先生还叫上了住在王亚蓉隔壁的好友汪曾祺一起去探望,她才知道原来自己隔壁也住了一位大作家。那次沈从文和汪曾祺去过后,王亚蓉心里暗自发愿,以后绝不再缺勤。后来调进考古所,王亚蓉白天上班,下了班便去东堂子胡同的沈家小屋,就像第二职业一样。就这样,在沈从文指导下,王亚蓉陆续完成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的三四百幅图画。 王亚蓉回忆,那些年沈从文常带她去故宫、历史博物馆和民族文化宫参观,每天在挤公交车的时候,王亚蓉帮沈从文找座位,后来还挨了沈先生的批评:“别人工作一天了很累,你不准打扰人家。”沈从文总说自己站习惯了,没关系。 王亚蓉回忆中最动人的一部分,是沈从文先生为了发掘人才,发展纺织考古事业而花费的心血。沈从文和考古学家夏鼐先生两人时常聊天,但是沈从文说湘西话,夏鼐说温州话,两个人互相听不懂,却能心神交流。一次沈从文跟王亚蓉说:夏先生刚刚走,他不高兴了,来了就跟我说,沈先生你不够朋友!挖走了王亚蓉,还要挖王㐨。说完就走了。原来是当年在沈从文坚持下,将两位年轻人王㐨和王亚蓉调给他做助手,夏老不得不放人,但还是跑到老朋友家发两句牢骚。 王亚蓉等考古人员清理新疆民丰尼雅遗址第三号墓中的丝织品 常吃师母张兆和做的小炒 与沈从文先生一起做考古的那些年,王亚蓉没少吃师母张兆和做的饭。 那时还没下班,沈从文就打电话给王亚蓉,说:“到这儿来吃饭,有好东西!”“好东西”指的是沈夫人的小炒,还有沈从文自己做的红烧肉和红烧猪脚。沈先生还会得意地说,放心,我收拾得干净极了!可是有时肉皮上还竖着小毛,可以想象沈从文那时眼睛不好,看不到那么细致,但王㐨和王亚蓉还是夸说好吃。王亚蓉记得有一次沈夫人烧了一个笋干炖排骨,味道极其鲜美,沈夫人转身去取饭时,沈从文就像小孩一样神秘地微笑着说:要不是我偷偷抓了一把糖放锅里,哪会这么好吃!在王亚蓉看来,任何苦难都犹如过客,沈先生的快乐永远动人。 纺织考古学界有这么一句,“千墓难得一衣”,特别是丝织品,作为有机质蛋白类文物,容易腐坏,极难保存。对纺织品的发掘都是最急迫、抢救性的,环境条件特别艰苦,结果又不可预测,因此做纺织考古工作之不容易,常人难以想象。所以王亚蓉尽管大部分时间泡在发掘现场,时常觉得愧对于家庭,女儿受伤生病也不在身边,但她从不后悔自己选择的路。 每每谈及自己的研究与人生经历,想起往事的艰辛,眼前的发展,未来的希望,王亚蓉总觉得安慰。唯一遗憾的是先生已经故去,觉得天意弄人,又不胜感慨。王㐨与王亚蓉作为沈从文身边的两位助手,在沈先生刚过世时,两人约定关于沈先生的事他们不谈、不写,因为深受沈先生照顾,无以为报,“实不敢浅薄说话使沈先生蒙尘”,所以“不敢妄下文字”,相关邀约便一律婉拒。然而年岁渐长,王㐨想:人老了,有许多想法变得可笑,之前有许多个人的事情不想谈,可当到了这个年纪,身体情况不好了,又希望留下一些文字,希望有些事能有一个人知道一下。王亚蓉也想,虽然自己不敢多说,但是对沈从文先生的感激无半分虚假,与先生之间的故事令她终身受益,所以写下了这本书。 很多人会想,沈从文后来没再“从文”而是转行考古,是不是文学的一大损失?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作为一名考古学家,看着自己当年苦心建立起的学科如今已人才济济,关注和喜爱古代服饰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沈先生想必也会和当年与夏先生“抢人”时一样得意,“哈哈笑着,快乐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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