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的死因,本来不是一个争议的问 一种说法:死于炮伤所致;或者病与伤兼而有之。题。清亡后,已有孟森首次论证,明指死于病。 既然争议不断,又涉及当时明清双方诸多史但自改革开放以来,40年间,不断有学者提出另 事,不得不再作辨析,揭示历史真相,求其正确结论。 一、关于死因的种种说法 载记努尔哈赤一生的史事,清方典籍,最权威的史书,当推《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后又修订成《清太祖实录》,还有《满洲实录》《满文老档》等,都是研究努尔哈赤的必读之书。其中,记述努尔哈赤之死,既简单又明确,如《满文老档》记:天命十一年(1626)七月二十三日,努尔哈赤因病前往清河汤泉洗浴(今辽宁省清河县),至八月初一日,命二贝勒阿敏杀牛烧纸,向神祈祷消灾。[1]703 这表明努尔哈赤的病已经恶化,温泉洗毒不见效,只好求神灵来保佑。延至八月七日,努尔哈赤的病情继续恶化,已危在旦夕!在他神志还清醒时,决定回沈阳,因为他不想在外地“归天”,一定要回到沈阳寢宫。大妃(皇后)奉命赶来迎接,船行至浑河,与大妃相遇,继续赶路。八月十一日未时(13时至15时),船行抵距沈阳40里的瑗鸡堡时,努尔哈赤病逝。 现在,让我们打开《清太祖实录》卷十,其文曰: (七月)癸巳(二十三日),上不豫(生病),幸清河坐汤。八月丙午(初七日),上大渐(病情恶化),欲还京(沈阳),乘舟顺太子河而下,使人召大妃来迎,入浑河。大妃至,溯流至瑗鸡堡,距沈阳城四十里。庚戌(十一日),未刻,上崩。[2]571-572 上列文字记述,与《满洲实录》卷八所载一致,略无差异。再核对《满文老档》等典籍,关于其死事经过,完全相同,这是清朝近300年中一贯的说法。从其文字记述,毫无受伤的蛛丝马迹,就是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努尔哈赤有受过伤的痕迹,连点暗示也查找不出来! 如果说,清朝官方有意隐瞒努尔哈赤受炮伤的真相,那么,看看当时敌对一方即明朝官方是如何记述的。 袁崇焕作为与努尔哈赤对阵的明朝指挥官,应是努尔哈赤是否受伤第一位见证人。他在给朝廷奏报宁远大捷的奏疏中,不管几次奏疏,从没有提及努尔哈赤受伤的事,这在《明熹宗实录》有关宁远战后的全部记录中,以及他的《袁督师遗集》都找不到有关努尔哈赤受伤的任何文字记述!直到努尔哈赤去世时,袁崇焕奏报:努尔哈赤已病死。上引清官方文献只记他得病而死,至于得什么病?却讳莫如深,不透露一个字,但袁宗焕却说出他的病症。据他得到的情报称:“皆云奴酋耻宁远之败,遂蓄愠患疽,死于八月初十日。”[3]3690与清官方记其死亡时间八月十一日,仅误差一天,亦证明:袁崇焕得到的消息准确。 袁崇焕说努尔哈赤“患疽”,稍后,御史汪若极进一步确认:在宁远城下,“奴焰大挫,一旦疽发而伏天诛”[3]3705 。 那么,疽或称“痈疽”,到底是一种什么病?这里,引证一份史料,一看就懂。这是毛文龙从东江发来的“疏报”,即给熹宗的奏疏,内中特别报告他获知努尔哈赤得病与病死的准确情报。他说:他有一个“舍丁门下人”,叫耿仲明,此人 “胆最大,其心极细,臣向托其坐定沈阳,暗通消息”。用今天的话说,耿仲明是做“特工”的,被秘密派到后金的都城沈阳,专事打探后金内部的信息。果然,他终于获得努尔哈赤得病的重要情报:“至今年(天启六年——引者)八月初二日,(仲明)急归报臣:老奴(指努尔哈赤)背生恶疮,请臣急发精兵一万,竟可取奴。”他有难处,自然没有发兵攻击,即于八月初四日,又派出千总石景选、毛永科率兵150人,“前往细探”,得到更为详尽的情报:“老奴背果患疮,带兵下营狗儿岭汤泉洗疮。”接着,又派千总毛士德“直入沈阳探听奴情”,获得更为重要的情报:至十一日,努尔哈赤“急急要归沈阳,上船行至辽阳西古城堡河边,本日午时命绝。此毛士德沈阳探归确报也”[4]82。这一信息,与《清太祖武皇帝实录》所载完全吻合。 东江,是明在今朝鲜西海湾的椴岛设置的一个军营据点,为广宁巡抚王化贞的部属毛文龙所建。在此建军事据点,处后金大后方,借助李氏朝鲜的支持,以牵制后金不得西进攻明。东江又称皮岛。毛文龙主持东江军事,不断派出间谍,潜入后金沈阳等多个重要城镇,以获取其军政情报,故获得情报更快,也更准确。上列派出的耿仲明,与同为毛文龙部属的孔有德、尚可喜,在毛文龙死后相继降归皇太极,成为他最得力的汉将。 从毛文龙的这份奏疏中,我们确知努尔哈赤得的病是“背生恶疮”,即指后背部生一个“恶疮”,又称“毒疮”,其毒性大,当毒扩及全身,必危及生命而不可救。当时,尚无良药可医,寄希望于天然温泉水洗涤其毒。努尔哈赤用此疗法治病,又印证其“患疽”确定无疑! 以中医观之,所谓“恶疮”致病之由,多因心火过盛,以至毒火攻心而引发。努尔哈赤何以至此?他攻战40余年,第一次败于一个“南蛮”之手,回归沈阳后,百思不得一解,情志不舒,加之年事已高,终于酿成不治之症。 从文字记载中,努尔哈赤得“恶疮”,用温泉水来洗毒,是符合当时治疗方法的。两者互为印证,清人记载努尔哈赤得病洗温泉,当无疑问。 在明人记载中,也有个别人称:努尔哈赤被炮击伤。这是明东江总兵毛文龙在给熹宗的奏疏中说:他听到“回乡张有库等口称:新年老汗(努尔哈赤)于二十四日在宁远等处攻城,不料著伤……”[3]3408 这是毛文龙的又一个说法,此说正确与否,当待后文辨析,这里仅引证“受伤”的说法,在明人的记载中,只见到这唯一的一种。 被当今部分学者引用“创伤”的依据,只有李氏朝鲜的一位官员的记载。这位官员叫韩瑗,充当翻译官,随朝鲜使臣入明办外交事,正赶上努尔哈赤率大军攻宁远,袁崇焕将韩瑗带入宁远城中,请其观战。他与崇焕在一起,从城中心的“敌楼处”,观察战争的全过程。战后,他回到朝鲜,详细记述宁远战役,其中记述努尔哈赤受伤。努尔哈赤如何受伤,韩瑗并未写清楚,只在文末写了这样几句话:“奴儿哈赤先已重伤,及是俱礼物及名马回谢,请借再战之期,因懑恚而毙云。”这段文字被朝鲜人李星龄收入《春坡堂日月录》[5]438。韩瑗的说法,是真是假,也留在后文有分辨。 以上,就是明清两代清、明与李氏朝鲜三个方面有关努尔哈赤死因的记载。 清亡后,孟森先生首议努尔哈赤之死,以《清太祖死于宁远之战不确》,否定“炮伤致死”说。其后,其弟子商鸿逵先生在该文后附《赘言》,亦赞成其师之说。至1980年,李鸿彬先生发表《努尔哈赤之死》[6],也否定“炮伤致死”说。不过,他们的论证,证据尚不充分,分析尚欠深入。但基本观点、基本证据,足以得出应有的结论。尽管前人及今人作出有力论证,并未获得清史学界的一致看法,时至今日,改革开放40年后的今天,仍有部分学者坚持“炮伤致死说”。还有一种折衷意见,即创伤与病死兼而有之,先受伤,后得病 [7]397。 目前,由国家组织全国专家学者撰修一部大型史书——《清史》,已历10余年,还在进行中。在参与撰写的学者中,对于努尔哈赤之死,仍存在炮伤与病死两种说法,究竟采信哪一种说法,相信他们终会作出正确判断的! 顺便指出,学术界的主流意见,还是持因病致死的判断,不认可炮伤的说法。毕竟认识不一致,已给出的证据和分析,各有不同。因此,对这个问题继续探讨,在学术上是绝对必要的! 二、宁远战役再回顾 努尔哈赤在宁远城下是否被明炮火击伤?如果真的受伤,那么,他是怎么受伤的?能否重现他受伤的具体实况?不妨将这场战役的战况再回顾一遍,再搜寻努尔哈赤有否受伤的证据, 为朝鲜译官韩瑗的说法提供事实依据。 后金天命十一年(1626)正月,努尔哈赤发动攻宁远的战役。他为何发动此次战役?这个问题,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故略而不计。努尔哈赤率大军于二十三日进抵宁远城郊,刚扎营,就遭到明军火炮的轰击,死伤数十人。努尔哈赤把大营改设在城西侧,并撤到明军大炮射程之外的地方扎营。 二十四日,努尔哈赤下令对明军发起总攻击,先攻城西南角,明军在城上,有城墙为护卫,竞相往城下投掷火球、火把,又乱箭飞向攻城的后金军,而城上明军居高临下,损失甚少。努尔哈赤被迫放弃,挥军转攻城南角,仍无尺寸进展,死伤的兵士有增无减。据载“:城下贼尸堆积。”[3]3370 战斗从清晨开始,一直持续到夜“三更”,相当二十三时左右,仍无结果,努尔哈赤只好下令,暂停进攻。 有的说,二十四日努尔哈赤受重伤。事实是,努尔哈赤并未受伤,他一直是指挥者,无论进攻、撤退、改变进攻方向等,都是他一人作出的决定。假如他受伤了,谁来替他指挥进攻?在这种情况下,主帅受伤特别是受重伤,进攻会马上停止,准备撤退!事实正好相反,后金的进攻一直持续到深夜,说明情况正常,没有任何异常征兆,而且,次日的进攻同样猛烈! 二十五日,努尔哈赤指挥,战斗又激烈进行了一整天,至深夜,仍未停止。后金军除了不断增加伤亡,在坚固而高大城墙面前,毫无进展!努尔哈赤只好再次下令停止进攻,将军队撤到西南侧、离城五里的龙官寺扎营。 攻城两天,无疑是努尔哈赤指挥的,皆以失败告终。至二十六日,他放弃攻宁远,改派一支军队,由大将武纳格率领,转攻处于海中的觉华岛(今称菊花岛)。这里,是明军屯粮之所,有 7000 人在此守卫。此时正是隆冬季节,这一带海域已结冰,其海岸离宁远城仅15里,距海中觉华岛也不过10余里之遥。故蒙古骑兵从海冰上疾驰而过,将守卫的明七千将士全歼于岛上,夺取岛上明储存的战备物资。 努尔哈赤攻城两天失败,从攻取觉华岛中得到了部分补偿。他感知再继续攻宁远,徒劳无益,即于正月二十七日下令撤退,至二月九日回到沈阳。 以上,就是依据《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及《满文老档》等清官书所记,对宁远战役的简要回顾。从清人的记载,可知这场战争,从策划到攻守战略战术、八旗兵之进退,无疑都是努尔哈赤一人主导、一人决策。在战场上,从安营扎寨,到兵力配置,到进攻方向或改变作战方针,调兵遣将,等等,还是努尔哈赤一人指挥。须知,他是一国之主,后金国汗,国家最高统治者,并非一般统帅,具有最高权威,无人可以与之同谋。如果如朝鲜译官韩瑗所说、如今人所断:努尔哈赤于开战之日即二十四日“受重创”,其后的战斗谁来指挥?谁敢决定进攻或撤退?又有谁来指派将领进攻觉华岛?我们看到,“受伤后”,后金的军队活动一切照常,最后,又是从容退兵。如前文已指出,全军的最高统帅、一国之主如受重伤,危在旦夕,试问:这场战争还能继续进行吗?还能从容展开进攻吗?这都是不可想象的事!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当时明朝方面的战报是如何记述宁远战役的。 正月二十四日,后金首次发起进攻:数万兵士弥漫原野,骑兵、步兵、楯车、钩梯一拥而至[8]392。 “贼遂凿城高二丈余者三、四处,于是火球、火把争乱发下……城下贼尸堆积。”[3]3370 二十五日,后金再次发起进攻,“其酋长持刀驱兵,仅至城下而返”。因为城上明兵向下投掷檑木、滚石,施放箭矢,还发射炮火,致使后金兵一冲到城下不敢停留,迅即退后,即使有长官监视,也在所不顾![3]3370 二十六日攻觉华岛,明官方对此有详细记录,这里只引几句也就足够了。其言曰“:觉华岛兵之丧者七千有余,商民男妇杀戮最惨……但此番奴氛甚恶,攻宁远不下,始迁戮于觉华……”[3]3373-3374 总计二十四、二十五日两天,据明朝统计: “前后伤虏数千,内有头目数人、酋子一人。”[3]3211 在明前方将吏的战报及相关的《明熹宗实录》中,还有关于宁远战役的大量报道。如,经略高第报:“枪毙一大头目,用红布包裹,从贼抬云,放声大哭。”[3]3218 兵部尚书王永光为宁远大捷,不禁兴奋异常:“辽左发难,各城望风奔溃,八年来贼始一挫,乃知中国有人矣!”[3]3214 大学士顾秉谦评论说:“奴贼自抚顺发难,于今九年……我兵非望尘奔北,则闻风先逃,曾不能以一矢加遗……而宁远捷音至矣。是役也,遏十余万之强虏,振八、九年之积颓……”[3]3242 明熹宗得报,也为之振奋“:虏遭屡挫,打死头目,此七、八年来所绝无,深足为封疆吐气。”[3]3218 其他史书,即个人私家著述,也记述宁远战役的事。如《明史纪事本末补遗》卷五载:明兵 “发炮击死无算,毙其帅长孙哈兔,斩级六百”。 《明秀北略》卷二:后金兵被“焚死甚众,毙棉服者十余人,所谓固山牛鹿也”。 《石匮书后集》卷十一:“炮过处,打死北骑无算,并及黄龙幕,伤一裨王。” 从宁远战场不断发来的战报,以及战后编写的官方史书如《明熹宗实录》,还有如上举多种私家著述,却没有一处说到努尔哈赤受伤的事,连点猜测甚至暗示的文字也找不到!官方仅有经略高第与熹宗皇帝本人提到“炮毙”或“打死”一 “头目”而已。指挥守卫宁远的袁崇焕在其战况的奏报中,并无击毙后金某头目的内容。我们还要注意到:高第与熹宗明指“枪毙”“打死”一个 “头目”,与努尔哈赤被“炮伤”,一死一伤,既非一回事,又非为一人。 上列三种史书,一说“毙”其“固山牛鹿”;一说“伤一裨王”;一说“毙其帅长孙哈兔”。三种说法,或伤或毙,都不是努尔哈赤本人,如果是事实,也只是将领或地位稍高的“裨王”。 由上,可以得出结论:无论官方或私家著述,皆无努尔哈赤负伤的记录。清朝方面的记录是:努尔哈赤攻城两天,共损失游击两员、备御两员、兵500。这也许就是上列三种史书所记录的“固山牛鹿”“裨王”,或“长孙哈兔”吧? 在后金兵将要撤退时,清人写道:努尔哈赤自25岁兴兵以来,43年中,身经百战“,战无不捷- ,攻无不克,惟宁远一城不下,不懌而归”[2]564 565。 从这一段简洁的文字中,可以看到:努尔哈赤本人是毫发无损,只是因失败而满怀愤恨的情绪,率大军返回了沈阳。 既然证据都指向努尔哈赤并未“著伤”,为何一些学者还坚持“受伤”的说法呢?其一,对史料的误读误判。这是指前引《石匮书后集》中一段话:“炮过处……并及黄龙幕,伤一裨王……此骑……以皮革裹尸,号哭奔去。” 持“受伤说”的学者,即以此“裨王”疑似努尔哈赤。但该书卷十《毛文龙传》中写道:“督师袁崇焕莅事,适当女直主(努尔哈赤)病死,崇焕差番僧……往吊。”显然,该书前记宁远战中“伤一裨王”,与“病死”的努尔哈赤,实非一人!进一步说,两者毫无关联。 其二,出于臆测,认为努尔哈赤仅攻战两天 “即撤兵”,说明这两天内“军中必有异变,可以推测应是努尔哈赤受重伤”。又称:努尔哈赤于“宁远早撤,恐有隐情,但受伤为机密事,不能公开真情……” 这是毫无事实依据的凭空猜想。努尔哈赤发动此战,并无准备打持久战,更非围困战。在此寒冷的季节,一则运饷不及,宁远城周又已坚壁清野,难有足够的粮饷支撑五六万兵马的每日费用;一则天气严寒,将士不宜旷野久战,最好的战略就是速战速决。努尔哈赤挥军猛攻宁远城两天,就体现他的速战速决的战略意图。但是,他碰到袁崇焕这个新对手,改变明军以往城外布阵,与敌硬拼的方略,将军队全部撤入城内,“凭坚城用大炮”一策,就使善于驰突、靠骑射长技取胜的后金兵无能为力。两天攻城失败,再转攻觉华岛,得到一些补偿,再攻宁远已无能为力,遂明智地选择撤兵。如推想因其受伤而撤兵,也只能是不合实情的推想而已。 其三,是坚信朝鲜译官韩瑗的说法,同样缺乏事实依据。持“受伤说”的学者也认为韩瑗的说法是一种“传言”,但所言情况较具体,故有可信性。这是说,明知是流传之言,就因“传”得具体,似乎不虚,所以就信以为真。 韩瑗的说法是否可靠,姑置不论,留待后文详加解析。 近百年来,特别是近40年,随着清史研究不断掀起热潮,有关努尔哈赤之死,也是清入关前史研究的一个热点问题,对其死因的质疑声时有所闻。重新回顾这场战争,有助于澄清不同的认识,进而达成共识。三、死因辨析 在论述努尔哈赤死因的文献中,惟有李氏朝鲜译官韩瑗一人记努尔哈赤因受“重伤”而亡。在众多证言中,独此一份,持“受伤说”,是为孤证,不足采信。退一步说,不论孤证,还是多证,关键是,究竟哪种说法更符合实际。 前已指出,这里再强调:韩瑗的这一信息是从哪里来的?是别人告知,还是他本人亲眼目睹? 据记载持“受伤”说法的《春坡堂日月录》称:朝鲜译官韩瑗随使臣来华,“遇见崇焕,崇焕悦之,请借于使臣,带入其镇(宁远),瑗见其战…… 及报贼至,崇焕轿到敌楼,又与瑗等论古谈文,略无忧色。俄顷放一炮,声动天地,瑗怕,不能举头。崇焕笑曰:‘贼至矣!’乃开窗,俯见贼兵满野而进……” 这一大段文字,真实记述朝鲜翻译官韩瑗是受到袁崇焕邀请,来到宁远,正巧,赶上后金来攻城,他就随崇焕上“敌楼”观战。崇焕打开窗户后,居高临下,即看到城下后金兵蜂涌而来。接着,他具体描述他亲眼所见的战斗实况:“火光中见胡人,俱人马腾空,乱堕者无数,贼大挫而退。” 这是正月二十四日至夜,双方激战,他所见到的后金兵惨败的真相。但他只字未提努尔哈赤,更没有写努尔哈赤是否受伤。 “翌朝”,系指次日即二十五日早,“见贼拥聚于大野一边,状若一叶,崇焕即送一使,备物谢曰:“老将横行天下久矣,今日见败于小子,岂其数耶!”这几句话,是袁崇焕写给努尔哈赤的,明说他“横扫天下”已久,今天终被我打败,却只字未提是否被炮击伤。写到这里,韩瑗突然提到: “努尔哈赤先已重伤,及是俱礼物及名马回谢,请借再战之期,因懑恚而毙云”。 这段话,一个疑问是:韩瑗并未有意写努尔哈赤受伤,只是写到袁崇焕与努尔哈赤对话时,顺便提到努尔哈赤已受伤,换言之,并未把他受伤当成大事来写,这是为什么?一个疑问是:说努尔哈赤“先已重伤”,这个“先”是什么时候?应当是二十四日吧?他又是在什么情况下受伤的?受伤的时间、地点、情节都没有写,不能不说,此种写法含混、模糊。一个疑问是:既然受重伤,还能与袁通使回话吗?还能给袁送礼物与名马吗? 最后一个疑问:韩瑗在文未一句话是:努尔哈赤“因懑恚而毙云”。这是说,努尔哈赤并非是炮伤致死,却是因失败而活活气死的!他不用 “死”“卒”更不用“崩”,却用了一个敌对用的词汇:“毙”,这表明李氏朝鲜对努尔哈赤仇恨的程度! 还须指出,他记述努尔哈赤从受伤到死,相隔8个多月,这就露出破绽:韩瑗是在努尔哈赤死后才记录下这一段史事,是事后回忆,并非记于战时或稍后。 从上引文字,可以肯定:韩瑗并未看到努尔哈赤受伤的实况,不能具体写出其受伤的具体情节。大抵出于心虚,未敢正面写努尔哈赤受伤,只是写到最后,顺便提了一句“受重伤”。前文已指出,与他一起在“敌楼”观战的一个重要人物,即是明军的总指挥袁崇焕,自始至终也未说过努尔哈赤被指挥的明军用炮将其击成重伤。这是最能说明问题的一个鲜明对比!同样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俩人在观战中,如看到努尔哈赤被击伤,袁崇焕如没发现,站在城墙上的成千上万的明将士就没有一个看见的?事实是,没有任何人向他提供其“受伤”的信息,连这种“传言”也未曾发生过!袁崇焕还是实事求是,没有编造“击伤” 努尔哈赤的谎言,没有企图欲得此“贪天之功”,所以,熹宗得到的报告是“打死”一个“头目”,他就兴奋得不得了,以为是“天大”之功。倘若把努尔哈赤打伤,终致而“毙”命,试想:明朝去除此一劲敌,该是举国大庆之时,袁崇焕功劳之大,不亚于开国之功!可惜,这一切,都未发生,原因就是没有努尔哈赤受伤的事。 写到这里,事情的真相不言自明:努尔哈赤 “受重伤”,仅是韩瑗个人想象出来的事,事实并不存在。韩瑗只是出于对后金国、对努尔哈赤的仇恨,故意写受重伤,又以“懑恚而毙”,来发泄其仇视的情绪而已。 前引毛文龙的疏报,提到一个乡民传言努尔哈赤受伤,云云,尤其不可信。宁远激战时,毛文龙坐镇皮岛(东江),相距2000里,对战场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如明熹宗说:“奴到宁远已经三月,毛文龙所不知觉!”[3]3346所谓“回乡”的几个人所传努尔哈赤受伤,纯属道听途说。他们既非参战的明兵,又远离战场,而在后金兵临宁远城下时,附近的百姓早已逃脱,部分人进了城,部分人远避他处。因此,他们很难直接获得战场上的信息。毛文龙传“回乡”人的说法,无事实依据,不足采信。这里,还要强调指出,朝廷对毛文龙的这一传言并未认可,已否定他的说法不确,所采用的说法,正是毛文龙派人潜入沈阳获得的情报。 有关努尔哈赤受伤的二则说法,稍一解释,都不攻自破。 不妨再从实际情况作一分析。努尔哈赤出征宁远时,已是68岁高龄的老人,他的一大群子孙差不多都随征。其最大的儿子代善也已40多岁,如八子皇太极正好35岁,其长孙即代善之子也是20多岁的一员战将。努尔哈赤亲自出征,这些子孙们前呼后拥,不离左右,尤其是当与敌人对阵时,更是护卫至紧。而当努尔哈赤68岁还亲临战场时,不只是卫兵,还有他的这些子孙们也是倍加看护。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子孙们没伤皮毛,他本人却受“重伤”,有违常理!还要考虑到一种情况:当八九年前,刚开始与明军交锋时,后金不懂火器的性能,也不知它的厉害,吃了不少亏,后来,努尔哈赤很快明白,每当布阵时,把军队布列在明火器的射程之外,当明军燃放第一次火器时,炮弹都在马前爆炸,待炸后,趁明军第二次装填火药时,有一个短暂的空隙,于是,后金发起冲锋,顿时将明军阵势冲垮,火器未及放,就成了一堆废铁!努尔哈赤攻宁远,他早已积累了这方面经验,所以,他扎营时,也离城 5 里以外,其火炮射程不及。努尔哈赤如受炮伤,他肯定是进入其射程之内。但他早已有这方面的经验,岂能将自己置入射程内送死?即便他的将士们不能不冲锋到明炮火射程内,他本人和至亲的人也只能在射程之外,藉以保护自己。即使他本人甘冒风险,他的子孙们也不会答应的。 据此实况分析,努尔哈赤被炮击伤的可能性已降到最低点,换言之,风险也降到最小的程度!努尔哈赤从“受伤”,直至去世,中间相距七个多月。这七个多月,努尔哈赤“伤势”如何?是继续治疗还是做什么?这也是验证努尔哈赤是否“受伤”的一个重要佐证。 据清官方记载,在这半年多时间,努尔哈赤仍然参加并亲自指挥重大的军事活动,举例如下: 《清太祖实录》卷一○载:努尔哈赤自宁远败退回沈阳,还不到两个月,即于同年四月初四日采取一次重大的军事活动:以68岁的高龄,率诸王贝勒,统率大军数万征讨喀尔喀蒙古五卫王。自沈阳出发,渡过辽河,击败蒙古兵,继续西行,至西拉木伦河。至五月初一日,努尔哈赤举行庄严仪式,正式接纳喀尔喀部分蒙古投顺后金。次日,班师回沈。至此,此次军事活动正好一个月。努尔哈赤在草原往返驰骋近2000里,收服了部分蒙古人,获人畜56500余。 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努尔哈赤在宁远城下真的受了“重伤”,仅仅过了一个多月,他是否还有体力组织并亲自率军驰入战场?就算他的伤已治愈,其68岁老人伤后的身体能否允许他参与这次军事活动?能否在马上千里驰逐?在外一个月,他的身体能否吃得消?从他决定出征,到千里行军,没有他的儿子们及亲近大臣对他的劝阻或特别照顾,这说明情况一切正常,就是在一个月的军事活动中,仍然是努尔哈赤指挥一切,并无半点疏漏!看不出他患过重病。总之,在这次长时间军事行动中,一切正常,特别是努尔哈赤本人未提出任何有关个人要求。可以肯定:他的身体状况良好,不存在任何问题! 试想:努尔哈赤受“重伤”,即使治愈了,其元气大伤,以68岁的年龄何以能承受一个月的军事战斗活动?从这次军事活动,却反证他不曾被炮击伤! 努尔哈赤的活动仍在继续。据《满洲实录》卷八:同年五月十六日,他刚结束对蒙古喀尔喀部的军事征伐,在沈阳约会科尔沁部奥巴及其昆弟。他派出其子莽古尔泰与皇太极并诸王等出城远迎。至二十一日,奥巴一行将至沈阳,努尔哈赤首先朝拜家庙,然后,出城10里,迎接他们到来,安设帐篷,隆重接待:举行仪式、献礼物、赏赐、设宴,这才一同进城。每天设宴相待,极尽主人盛情之意。到六月六日,宰白马、乌牛,与奥巴举行盟誓,结为盟好,一致对敌。仪式是在沈阳城外浑河岸举行,两人共同三跪九叩首,当众宣读各自的誓词,即焚烧,以昭信守。次日,努尔哈赤大宴奥巴,赐给汗号,又赏赐大量衣物、雕鞍、缎匹、布帛等。至十日,努尔哈赤率诸王送至沈阳北蒲河南岗而止。 努尔哈赤对蒙古的军事政治活动,持续了三个月,看不出他有什么病,更看不出他受过什么伤。 事实告诉人们:自宁远败归沈阳,努尔哈赤并未停止个人的活动,也没有摆脱政务去“养伤”,相反,一直到他真正生病时即是年七月二十三日前,有半年多时间,他一则忙于同喀尔喀部蒙古的争战,一则忙于与科尔沁部蒙古结盟,还忙于内部事务,虑及将来之事,等等。这一切,明白地展示出努尔哈赤一切正常,毫无因伤妨碍其活动的迹象。如果真如韩瑗说努尔哈赤“受重伤”,一个68岁的老人养伤需要多少时日?如果伤及骨头,更非短时间就能医治好!如伤了点皮肉,更不能危及生命,所以,即使受此轻度伤害,与其病死也无必然关系。 同样,事实也清楚地告诉人们:努尔哈赤之得病,完全是自身的原因:年事已高,长时间征战,长途奔驰,疲于奔命;宁远大败,雄心受挫,情志不舒,恨怨交炽;还有,与他同创业的至近大臣,如额亦都、安费扬古、扈尔汉、何和礼等,先已相继去世,他沉浸在不断悲痛中,难以自抑,而挥之不去的宁远失败的阴影,一直在折磨他的心灵…… 终于疾病将这个坚强的老人击倒了!就在他送走奥巴一个月后,七月下旬,毒火攻心,生出毒疮,而不可救药,结束了他的传奇一生。 这就是努尔哈赤的最终结局。也是本文的基本结论。如能发现新史料,足以证明努尔哈赤在宁远城下,不幸被炮击伤,毫无疑问,本文所持结论必须修改! 期待在努尔哈赤的持续研究中,有所发现,有所改变,有所发展。 [参考文献] [1]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 . 满文老档[M].北京:中华书局,1990. [2] 清实录馆.清实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6. [3] 明实录馆.明熹宗实录[M].北京:中华书局,1990. [4] 毛承斗,吴国华,吴骞.东江疏揭塘报节抄·东江客问· 东江遗事[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 [5] 李肯翊.燃藜室记述[M]∥潘喆,李鸿彬,孙方明.清入关前史料选辑(一).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4. [6] 李鸿彬.努尔哈赤之死[J].社会科学战线,1980(2): 194-196. [7] 阎崇年.天命汗[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 [8]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M]∥《续修四库全书》编委会.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