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报刊上读到叶嘉莹先生谈诗词、悟人生的文章,便心生敬意。特别是她晚年回国讲学,又把自己的财产捐给国家的义举,更使我深受感动。平心而论,叶先生的人品、学问、才华有目共睹,在学术界也是公认的。我与她曾接触过两次,留下了与众不同的深刻印象,在此略作叙述,以表达我对她的一点敬重之情。 初见于复旦大学 初见叶嘉莹先生,距今恐怕至少得有四十年了。大约在1982年,通过考试,我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调入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在中国古代文学室专门从事研究工作。也不知是谁传来的消息,说加拿大学者叶嘉莹要在复旦大学讲诗词,这与我所从事的唐宋文学研究正相对口。再说那时国门初开,海外学者来国内作讲座的情况很少见,我出于好奇,也想了解一下海外的学术研究近况和动态,便去听了。 时值夏季。我到达复旦校园一间宽敞的阶梯教室时,里面已坐了不少人,以学生为主,或许也有一些感兴趣的教师和校外听众。我找了个中排偏后的座位,坐下不久,又陆续进来不少人,教室基本上坐满了,这时叶嘉莹便走进来开讲了。 尽管在中国台湾地区和海外生活了数十年,叶先生仍能说一口非常纯正的普通话,不仅听起来十分悦耳,而且条理清晰,论说透彻,分析细致,即使延伸开去,或偶然穿插一些相关的佚事,马上又会转入主题,有条不紊,丝丝入扣。大家都听得十分入神。她那次主要讲花间词,把赵崇祚所编《花间集》中的那篇欧阳炯所撰《花间集序》逐句讲解,深入浅出,非常透彻,不觉枯燥,反觉有味。我对此序文虽然熟悉,但在她的讲解下,又有了一些新的认识和理解。 可惜当时主要出于好奇而来听讲,并未带笔记本记录内容,再加上年代久远,所以只留下精彩的印象,而对于许多精彩的内容,则多半忘却,但对以下几点仍留有深刻印象:一、她对《花间集序》的讲解非常深刻通透,一般学者难以达到;二、对唐末诗人杜荀鹤的《春宫怨》,即那首“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讲解得非常细致入微。杜荀鹤的诗素以浅显通俗、明白如话著称,唯独《春宫怨》幽微深折,意味含蓄,连古人也说“须曲体此意”。但经她的条分缕析,头头是道,深得此诗之妙;三、她每说到杜甫的《秋兴》八首之二中的名句“每依北斗望京华”,总是充满着无限的深情,能让人联想起她在海外执教生活时对祖国的无尽思念。仿佛就像在说她自己似的。 此外,她对自己在辅仁大学读书时的老师顾随也充满着感激和敬重之情,她说:“我的老师叫顾随,你们可能不太知道。他生前就喜欢填词,一生填了很多词,对我影响很大。”她说这些话时,声音非常柔和亲切,可以感受到她对老师的由衷爱戴。此后不久,上海古籍出版社就出版了顾随先生的文集,其中以词为主,很可能与叶先生的介绍有关。 由于叶先生的课实在讲得好,在她宣布课间休息一下时,我竟离开座位,径直去找她,当时她正好站在教室外不远处的小道上,我冒昧地上前问好,作自我介绍后,便直截了当地对她说:“叶先生,我的老师叫万云骏!也是研究诗词的,还有曲,您是否愿意与他见见面,谈谈词,肯定是件大好事。”她马上说:“久仰万先生大名,深愿一见。”我高兴极了,连忙说:“好!那我回去告诉万先生,希望您也能到华东师范大学讲一课,一定是很受欢迎的。”她莞尔一笑,很得体地欠了欠身。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穿了一件底色呈蓝、缀有几朵白色花的短袖衬衫,中等偏高的个子,端庄大方,皮肤白晰,风度极好。虽然此时她已年近六旬,但娉婷雅致,风韵犹存,真是罕见。 后来我去看望万云骏先生,说起此事,他也很高兴,很想与叶先生晤面交流。没过多久,叶先生果然到华东师大讲学来了。我当时因何事而未去,已想不起来,只记得到万先生处询问情况,先生说:“确来讲过,也见面进行了交流。”但交流的具体情况则语焉不详,我又不便多问。后来听学兄说,可能两人对词的看法有点不同,最终未能深入交流下去。此事过去多年,但我总觉得有点遗憾。 1987年,叶先生与四川大学缪钺先生合著的《灵谿词说》一书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在词学界乃至学术界的影响都很大。我常私下暗想,如果叶先生与万先生能出一本有关词的对话集,哪怕观点不同,有些分歧,也一定是很有价值的。因为万先生和王起先生毕竟都是吴梅的学生,而吴梅在北京大学任教时,便开设了词曲学课程,著有《词学通论》等,为中国现代词曲学的开创者和奠基人。与王国维开设戏曲史、郭绍虞开设中国文学批评史课程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尽管叶先生万先生师门不同,学木观点上或有歧义,但肯定各有特色与亮点,对话交流能有互补之益。 重逢于南开大学 2004年初秋的一天,忽接南开大学打来的电话,说叶嘉莹先生今年八十岁了,学校要举办一个国际词学研讨会,邀请我参加。我当时很想去,也很想见见叶先生,但已答应了其他活动,都在同一时间,就未答应。不久又接台湾清华大学施逢雨教授的来电,说他将于10月下旬赴天津南开大学参加国际词学研讨会,希望我也能参加,可以聚一下。我与施逢雨差不多岁数,相识于马鞍山的李白研讨会,后又在长沙召开的杜甫研讨会上相逢,平时有些学术交往,已有多年未见,也很想与他见见面,叙叙旧,再说当时我在台湾出版了上下册的《中国性文学史》,他有些问题要与我探讨。好在此时我的另一个活动时间已推迟,不再重合,便答应了。 金秋十月,当我来南开大学报到,施逢雨已安排我与他同住一个房间,闲聊中方知他原来是叶嘉莹的研究生,而我以前认识的台湾学者林玫仪等,也都是叶嘉莹的学生。我不禁赞叹:“叶先生真可谓是桃李满天下哇!”施逢雨笑道:“叶先生学问精深,一生教书,如今老师八十岁了,学生再远,也要来参加的。” 次日——10月20日上午,国际词学研讨会举行开幕式,我方知名人毕至,嘉宾如云。有数学家陈省身、物理学家杨振宁、红学家冯其庸、词学家邓乔彬、国画家范曾、南京大学的诗学家莫砺锋和张宏生等。上海方面有复旦大学的名教授王水照。此外,还有南开大学的名教授罗宗强、孙昌武、副校长陈洪等,以及全国各地和海外的一些专家学者。大家济济一堂,谈笑风生,心情舒畅,气氛和谐。 我也特别注意了一下叶嘉莹先生。毕竟二十多年不见了,她和我初次见面的模样已有不同,虽然风韵不如以往,但腰背挺直,精神状态尚佳,穿一件白色外套,朴素大方,非常得体地与各位来宾寒暄交谈。她自然是今天这个会的中心人物。 不少名家其实也是叶嘉莹的朋友,为祝贺叶先生八十大寿,许多来宾都在开幕式上送来了贺礼。杨振宁虽是物理学家,却喜欢文学,尤爱中国古典诗词,他把陆游的一首诗译为英文,当场以中文和英文各朗读了一遍,敬献给了叶先生。冯其庸以“红学家”驰名,也擅书法,此次偏偏画了一幅国画梅花图赠送给了叶先生,只见叶先生笑逐颜开,显得十分满意。国画家范曾赠送的贺礼是一幅《女史图》,以东汉女历史学家班昭为原型而加想象发挥,显然有暗喻叶先生之意。其中最醒目的要数陈省身的贺礼。他是享誉世界的数学大师,却也爱好文学与中国诗词,此时已九十多岁高龄,仍坐着轮椅亲临会场,并携带了一幅亲自创作并用毛笔书写的贺诗:“锦瑟无端八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归去来兮陶亮赋,西风帘卷清照词。千年锦绣萃一身,月旦传承识无伦。世事扰攘无宁日,人际关系汉学深。”当他把诗读完时,全场爆发出长时间的热烈掌声。而叶先生就在这片掌声中,笑容满面,敬重有加地接受了这首贺诗。 至于我们这些学者,则多以撰写和宣读论文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一份心意,既是学术交流研讨,也是对叶先生词学研究事业的一种敬重和弘扬。而叶先生则赠送给各位来宾一本新出版的自选集——《多面折射的光影》。其中主要是论文和诗词。 然而,开幕式上有一件事曾令叶先生十分尴尬。这就是陈省身当众批评文怀沙。轮到文怀沙发言时,他说:“今天来为叶嘉莹贺寿的,有国际数学大师陈省身,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杨振宁……”也许他的发言太长,又有点自吹的味道,正当他眉飞色舞之际,坐在轮椅上的陈省身忽然对着文怀沙大声发话:“你是不是可以少讲一点了?你我都是老年人,是不是应该让青年人多讲一点?我看你就不要再说了。” 陈省身德高望重,他对文怀沙的突然插话批评,令众人大吃一惊,现场气氛一下变得紧张起来,就连坐在主席台中心的叶嘉莹也不知所措,一时愣在那里。 其实,文怀沙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批评给弄蒙了,他刚才还在赞美陈省身呢!而且两人年龄差不多。只见他两眼直直地盯着陈省身,双方相对而视。大家屏住呼吸,都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我也担心着,因为我见过文怀沙,知道他的脾气,曾与钱锺书一言不合,拂袖而去,不再往来。过了好一会儿,文怀沙终于开口了,对陈省身说:“噢,你在批评我了。好的,我不说了,不说了。”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叶先生原本凝重的神情也立马变得松弛了。她高兴地带头鼓起掌来,一场可能引发的冲突在大家的掌声中化解了。 尽管我主观上很想与叶先生能个别交谈几句,因来宾甚多,名家汇聚,会议紧凑,她又是中心人物,终未如愿。直到安排来宾参观校园和书画展时,才有了机会。当时我和几位来宾正好在欣赏一幅大型人物画,叶先生与范曾也走了过来,有人给我们大家拍了一张合影照,我正好站在叶先生旁边,拍完照就与她随意聊起来。我提起她在复旦大学讲课的情景,她居然都记得,也知道词学是华东师范大学的重点学科,并说:“他们还有一个《词学》刊物,办得很不错的。”因为人多,我没提起二十年前的那次交谈,也没提起万先生,只是听她谈了一些在南开大学的情况,听得出,南开大学对她很好,她还是很满意的。交谈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仍感亲切,印象很深。 错失了第三次见面的机会 一晃又是十年过去了。2014年,得知南开大学为祝贺叶嘉莹九十大寿,又将举办词学研讨会。我们社科院文学所的徐培均先生与叶先生有长达数十年的诗词交往,已年近九十,希望我能就此写一篇文章,并提供了大量他与叶先生交往的信札与诗词。于是我就写了《叶嘉莹与徐培均的诗词之交》一文。没过多久,忽接叶嘉莹的秘书可延涛打来的电话,邀请我去南开大学参加词学研讨会。原来徐先生已把我的文章发给了可先生。徐先生很想与我一起赴会,因年龄过大而不好意思说。其实我也很想与他一起再见见叶先生,可因当时法兰西高等社会科学研究院正邀请我去巴黎访学,时间都在秋天,发生重合,只得说明情况,深表谢意,并托可延涛代向叶先生问好。就这样,错失了与叶先生第三次见面的机会。 如今,叶先生已是九十九岁高龄了。忽然想起台湾诗人瘂弦曾以“空谷幽兰”四字来形容叶先生,一时感慨,不禁赋诗一首,以聊表对叶先生的敬佩之情: 空谷幽兰雅韵存,南开复旦把词论。 一生执教期颐寿,赢得同仁学子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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