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年来买了许多旧书、旧报和复印资料,其中包括影印版的《大公报》(天津版)第139分册(1937年7—12月)。 据“影印者(人民出版社)说明”称:《大公报》于1902年创办,1925年12月—1926年8月停刊,1926年9月续办,“在资产阶级、上层小资产阶级及其知识分子中有广泛影响。”1937年8月,日军侵占天津,移至汉口出版。汉口沦陷后,又移至重庆出版。日本投降后,1945年12月在天津复刊。1949年1月停刊。 《大公报》139分册汇集的报纸从7月1日开始,至12月31日终。7月的版面上,有《图书副刊》(周四出版),《文艺》(周三、五、日出版),《史地周刊》。此外,还有《经济周刊》《医学周刊》《科学副刊》《电信特刊》《家庭》及《每日画刊》。最后这个画刊,其实不是“画”,而是摄影,且以新闻摄影为主,有时还有一个相对集中的主题。7月5日的《每日画刊》,刊登了7幅照片,题目分别是:溪口雪窦寺、中隐潭之瀑布、瀑布的源头、妙高台,在雪窦山休养之张学良、张夫人于凤至女士近影,千丈岩下之雪窦。 7月9日的报纸,第一次出现对“七七事变”的新闻报道,占了一个版面的篇幅,标题大致如下:卢沟桥中日军冲突;外交部提口头抗议;交通昨大受影响;各地民众甚愤慨;北平市内人心镇静;卢沟桥事件(社评)。 分册中的《大公报》,7月25日这期之后的再一期,就是9月18日的报纸了(实则出版到8月5日后才停刊)。9月18日这期的第一版,有“本报启事”,大意为:因平津沦陷,暂时停刊,特将津版移汉发行。报馆的地址是:汉口特三区湖北街宝润里2号。 “启事”下又有“本社在汉出版的声明”,其中提到,机器不够用,纸料也缺乏,遵令每日只出一大张。希望全国各界充分利用这一张纸,尤其盼望平津流亡学生、留日归国学生,以及广大文化界,在前线或后方做各项工作的各位,与我们保持联络,给我们投稿或通信。 随后刊发的是长文:《九一八纪念日论抗战前途》。 前面提到的几种副刊,均已停办,新创办的《战线》副刊在1937年9月18日的汉口《大公报》第四版出现。稿约中称:欢迎投寄富有战斗性的报告文学、诗歌、速写、杂文、戏剧、木刻等作品。第一期《战线》,占半版篇幅,刊发的作品及其作者是:《我们的信念和态度》(编者)、《新的“九一八”》(胡绳)、《一段故事》(博毅)、《“九一八”在洗刷中》(张汹)、《老家》(朗诵诗,锡金)、《做一名哨兵》(徐步)。 此后一个月,冯乃超、杨朔、光未然、聂绀弩、高兰、白朗、罗烽、子冈、徐盈、史东山、穆木天、胡风、萧军、萧红等名家的抗战题材作品相继在《战线》上出现。抗战题材的木刻(版画)作品也频繁刊发,见报率最高的木刻作者是秦威,后来成了著名的电影美术家。 胡风和萧军的文章,刊于10月19日的《战线》。这天,是鲁迅逝世周年纪念日。胡风文章的题目是《关于鲁迅精神的二三基点》,萧军文章的题目是《谁该入“拔舌地狱”?》。10月20日的《战线》,刊发萧红的《逝者已矣!》,高原的《他像一面壮烈的军旗》(诗歌),刘梦秋的《鲜红的血液中——纪念鲁迅先生》,还有一篇白朗的《弃儿》。10月28日,《战线》刊发萧红的《八月之日记一》(上);29日刊发日记一(下);11月3日刊发《八月之日记二》。1938年8月26日,刊发萧红的小说《汾河的圆月》。这是萧红的作品最后一次在《大公报》发表。从《萧红十年集》(林贤治编注)中可以看到萧红与《大公报》副刊持续两年多的关系:散文《索菲亚的愁苦》,发表于1936年4月10日大公报《文艺》副刊,诗歌《拜墓》,发表于1937年4月23日《文艺》副刊。此诗收入《萧红十年集》时,题为《拜墓诗》。我没有看到这张报纸,不知最初发表时,是否有这个“诗”字。 这些年来,萧红的作品集已来回反复地出版了若干版本了。《萧红十年集》是收集萧红作品较全的一种。但是,《逝者已矣!》及日记两篇,都不在“十年集”中,也不在我看过的其他选本中。我对萧红作品的关注,持续有年,有40年了,若不是因查阅他人资料而翻到《大公报》1937年的合订本,还不知何时才能看到《逝者已矣!》及日记两篇呢!为此,我决定写一篇书话。撰文时,又上网查看,获知202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林贤治编注的《萧红全集》,三卷本,比《萧红十年集》增多了一本,《逝者已矣!》列入其间,但没有日记两篇。此可谓“全”乎?只能说是向“全”迈进了一步吧。 《逝者已矣!》一文在《战线》副刊发表时,文末所署的日期是:1937年10月17日。距该文的发表,只隔了3天。据此钩沉一下萧红那段时间的行踪,该也不算八卦。1937年9月,萧红与萧军躲离战火中的上海,来到武汉,借宿在蒋锡金家(武昌小金龙巷)。当时身为财政厅科员的蒋锡金,经常在外奔忙,组织诗歌朗诵活动,“二萧”则居家笔耕不辍。他们也一同参加了胡风主编的《七月》杂志的编辑工作,包括撰稿。他们的住处,即成了《七月》的社址。颇有戏剧性的是,“二萧”写信邀来的端木蕻良,到武汉后也住进了蒋家,成了同一屋檐下的战友。 80多年后,准确讲是2022年此时,我客居汉阳鹦鹉洲大桥边,一边校对着自己的书稿,一边翻看武汉书友新近送我的书。拙著《墓歌集》中写萧红的一文,与黄成勇君《幸会幸会 久仰久仰》书中写萧红的一文,就这样在萧红的足迹上碰撞到一起。我在脑海中勾勒着当年武昌小金龙巷和汉口宝润里的地形,想象着萧红乘轮渡过江去报馆送稿,陪她同去的伴侣该是何人。那时《战线》的编辑是陈纪滢,萧红去世后,他写过《记萧红》,发表在1941年6月22日的报上。这样无边际地想着,《逝者已矣!》中的一些画面,竟似鲜活地转现在眼前了。我问成勇:武汉还有萧红活动过的遗址遗存吗?(依我的习惯,该去凭吊一下的)成勇迟疑地说:大同酒家,前些年似乎还在,是不是也拆了? 我希望这篇小文能在武汉的报纸上首发,于是想到了《长江日报》的《江花》副刊。我也希望萧红1937年撰写的《逝者已矣!》一文,在武汉的报纸上,与爱文学、敬鲁迅和萧红、也爱报纸副刊的今人再次会面。 附: 逝者已矣! 萧红 自从上海的战事发生以来,自己变成了焦躁和没有忍耐,而且这焦躁的脾气时时想要发作,明知道这不应该,但情感的局限,不知什么在鼓动着它,以至于使自己有些理解又不理解。 前天军到印刷局去,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张七月的封面,用按钉就按在了墙上。“七月”的两个字,是鲁迅先生的字。(从鲁迅书简上移下来的)接着就想起了当年的海燕,“海燕”的两个字是鲁迅先生写的。第一期出版了的那天,正是鲁迅先生约几个人在一个有烤鸭的饭馆里吃晚饭的那天。(大概是年末的一餐饭的意思)海燕社的同人也都到了。最先到的是我和萧军,我们说: “海燕的销路很好,4000已经销完。” “是很不坏的!是……”鲁迅先生很高兴地举着他的纸烟。 鲁迅先生高兴的时候,看他的外表上,也好像没似什么。 等一会又有人来了,告诉他海燕再版了一千,又卖完了。并且他说他在杂志公司眼看着就有人十本八本地买。 鲁迅先生听了之后: “哼哼!”把下颚抬高了一点。 他主张先印2000,因为是自费,怕销不了,赔本。卖完再印。 那天我看出来他的喜悦似乎是超过我们这些年轻人。都说鲁迅先生沉着,在那天我看出来鲁迅先生被喜悦鼓舞着的时候也和我们一样,甚至于我认为比我们更甚。(和孩子似的真诚) 有一次,我带着焦躁的样子,我说:“自己的文章写得不好,看看外国作家高尔基或是什么人……觉得存在在自己文章上的完全是缺点了。并且写了一篇,再写一篇也不感到进步……”于是说着,我不但对于自己,就是对于别人的作品,我也一同地起着恶感。 鲁迅先生说:“忙!那不行。外国作家……他们接受的遗产多么多,他们的文学生长已经有了多少年代!我们中国,脱离了八股文,这才几年呢……慢慢作,不怕不好,要用心,性急不成。” 从这以后,对于创作方面,不再作如此想了。后来,又看一看鲁迅先生对于版画的介绍,对于刚学写作的人,看稿或是校稿。起初我想他为什么这样过于有耐性?而后来才知道,就是他所常说的:“能作什么,就作什么。能作一点,就作一点,总比不作强。” 现在又有点犯了这焦躁的毛病,虽然不是在文章方面,却跑到别一方面去了。 看着墙上的那张七月半封面上站着的鲁迅先生的半身照相:若是鲁迅先生还活着!他对于这刊物是不是喜悦呢?若是他还活着,他在我们流亡的人们的心上该起着多少温暖! 本来昨夜想起来的纪念鲁迅先生的文章并不这样写法,因为又犯了焦躁的毛病,很早地就睡了。因为睡得太多,今天早晨起来,头有点发昏,而把已经想好的,要写出来纪念鲁迅先生的基本观点忘记了。 一九三七年十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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